第10章 欲雨

从荣安堂出来,宋清徵变了脸色,她怀着心事,脚步刚踏上门槛,却一头撞进人墙。

鼻尖滑一抹澡豆香,绣竹纹的襟扣下别着管青玉笛,月白色的袍角里踏出只乌皮**靴,她的肩被抵住,头顶传出惊喝——

“当心!”柳惟恒抬着扇柄。

宋清徵趔趄后仰,被舒月顺势扶住,她低下头,轻声道句“多谢”后就匆匆离去。

柳惟恒眉毛一挑,眼中闪过疑惑,他收回握扇的手,随宋凌阡进了荣安堂。

“后日老身想做个东主,请你们一家来府里聚聚,劳烦恒哥儿将这封邀帖带给你母亲,请她务必来赏个光。”

宋老夫人弯着眼睛,脸上的皱皮也随笑展开,她一脸慈容,和颜地看着柳惟恒。

柳惟恒从锦穗手中接过邀帖,抱拳回道:“晚辈定不负太夫人的嘱托。”

栖蝉院里,宋清徵心事重重,她没想到这一日会来的这么快,这老夫人竟要在后日就请小王氏来商讨纳征的事,这比前世足足提前了大半年!

待送完聘礼,接下来就是请期,日子一旦定下,她便根本没有再能转圜婚事的机会,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芙云,你去请大姑娘过来,就说我有事要与她商议。”

宋清徵语气微促,颦起的眉头显出了愁,芙云应声出屋。

“二妹可想清楚了?”

茶杯上廓影着宋清芜的脸,潺潺地流水声让宋清徵点了头。

“此物逢湿即化,水可,酒可,口中津液也可。”

宋清芜袖口微翻,她神色轻松地饮着茶。

看着桌上拇指大的小瓶,宋清徵握在了手里,她停顿片刻,语气透着坚定:“以此为号,角门青石处悬两枚红绳铜钱时,便是事成。”

“甚好,我等你的消息。”

芙云将人送出,唤了琼枝过来,桌子已被收拾好,宋清徵定定盯着琼枝的脸。

“姑……姑娘可是有事要吩咐奴婢么?”

琼枝被盯出汗,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栗,她声如蚊讷,脖颈上的红蔓到全脸。

屋子里静了好一会儿,宋清徵才开口道:“想好了明晚要给那边儿递什么消息吗?”

“奴婢……奴婢不敢……也没什么消息……”

“是么?你倒心怀旧主!”

突来的疾厉声仿佛是千斤锤,砸的人直跌膝跪下。

琼枝摇着头,脸上的红转成煞白,她嘴里喊着“冤枉”,头磕的“咚咚”响。

“既然你没想好,我便替你想一个,你告诉她,就说舒月私盗我的钱财,现下院里又重新调换了差事,而你升了三等。”

什么?琼枝讶异地抬头,额上的红印瞬间交脸,她怔愣半晌,吊着的眼里又惊又喜。

心中的**超过了不安,一切摇摆纠结在此刻全都褪去,琼枝不再畏缩,双手重新叠地,身体伏的极低。

“奴婢领命!”

葳香院里,柳氏也得到了消息,她的左脸虽不疼了,可还是肿的不能见人,她叹口气,让玲珑去请三姑娘。

“母亲,后日办宴,女儿能带大姐姐一起招待女客么,听说各府的庶女也要来……”

“不可!”柳氏牙不能咬,才说句重话就刺到了肉,宋清兰见柳氏疼的脸皱成橘,忙咽下还未说出口的话。

“你不乐意跟她们打交道,就还让刘妈妈去应付,别惹了你祖母不高兴。”

柳氏歇了好一阵儿,缓了牙疼后就出着老主意。

宋清兰闻言撅着脸,恼气道:“那多失脸面?这回宴请的可都是京里的显贵,再说又不让大姐姐进正厅,只让她陪着那些庶女顽罢了,反正祖母又不去后花园里,我就要带上大姐姐!”

说完,她站起身来,气鼓鼓的像一条嗔鱼。

柳氏见她要走,桌子拍的啪啪响,气结道:“你非要气死我不可!我这是哪辈子欠的债……”

还没等就柳氏说完,宋清兰就抬腿走了,玲珑侍候柳氏盥洗完,便也悄悄退了出去。

玉香趁着月色,匆匆走到西墙根,玲珑已在此处等候多时,冷风中她手心里却焦出汗来。

“这是三日的分量。”玉香将一个纸包递给玲珑,又抓手问道:“我们姑娘要的东西可有寻到。”

玲珑拿素绢接了纸包,回她道:“二夫人的脾气你也知晓,我虽在她卧房床屉里瞧见过,可实在是找不到机会下手,那钥匙她贴身戴着,睡觉都不曾摘。”

“那只能拼一把了,明日趁宴,你务必要将柳氏引出葳香院,到时大姑娘会带人去接应……”

俩人的影子在墙上拉长,交谈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夜里凉风惊蝉,“咝咝”声吱落在脚边。

琼枝往西走了一刻钟,恰碰到玉香往这里来,“玉香姑姑……”

玉香停住脚步,听完琼枝带来的消息后,便问道:“那这么说张嬷嬷失而复得,重新掌管了银钱?”

“是……二姑娘对舒月姐姐起了疑心,开始提拔下面的丫鬟,我已提至三等,改换到小厨房帮厨。”

“这倒是个好差事,你继母手里的钱已快输尽了,等她卖地时,大姑娘自会帮你买下,你踏实留在小厨房里将耳朵放亮,好处自然少不了你。”

悬空的月亮覆着云丝,时隐时现让人迷惘,琼枝从西边小径走到了宽阔处,瞧见栖蝉院里的灯火还亮着。

“这是姑娘遣人加急去办的,你快好生收着罢。”

琼枝将纸页翻开,看到中间盖了个铃红的大印,她不解地抬头,芙云又拿回递出的纸,摊在手心给她一字一句地念着。

这回琼枝是真湿了眼,她握着田契,嗓子里堵了腔热泪,声音呜咽地问道:“姑娘睡了么?我想亲自去谢过姑娘……”

芙云眨眨眼,握住琼枝的手背,安抚道:“若说谢,其实咱们做奴婢的,唯有忠心侍主才可报答万一,你被家人抛弃觉得无人可依,又被人捏住了要紧的东西,这才左右摇摆不知归处,可你真正的主子是姑娘啊,何必舍近求远为他人作嫁衣裳?”

柔声的话语化成暖流,琼枝泪跌成河,多年的委屈也在此刻冲破了心堤,芙云轻拍着她的背,烛光铺满了房。

宋清徵还未睡下,她披上衣服,仔细翻阅着从老屋里寻到的手札。

这本泛黄的游历手札用条细麻绳系着,纸页间还沁着股苍术香,她外祖母在半掌厚的桑皮纸上记录下百味:胡饼的十八层酥皮制法、解瘴毒的七步煎药方、竹纸去霉秘术……越往后翻越是离奇,竟还录有南诏巫医驭蛇的咒决,末页残损处隐约可见褐色的印迹。

她外祖父三代行商,靠倒卖药材起家,外祖母是医郎的女儿,平日多扮男装跟着自己父亲或四处行医,或访山采药,见识和眼界自是要比整日束在闺阁的女子高出不少。

外祖母一共生有四个子女,宋清徵的母亲排行老幺,上头是两位兄长和一位亲姐。她姨母嫁给外曾祖的徒孙,如今也是天南海北的行医访药。她两个舅舅一位接了外祖父的衣钵,一位承了外曾祖的医术,兄弟俩在余杭老家不但经营药材生意,还开设医馆治病救人,日子过得康健平泰又欣欣向荣。

按照前世的记忆,一年后她的两位舅舅会来京都置铺,那时她恰满十五刚好及笄,待她及笄时,卢家就会登门下聘。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纳征之事既已提前,她两位舅舅来京的日子是否也会提前?

手札翻了一页又一页,案几上的白瓷小瓶令她陷入沉思……

夜空云丝缥缈,右相府的东北角传来一声极为尖厉地喊叫——

扶风院里画紫的脸色白的吓人,小巧的鼻尖上沁出一大滴冷汗,她狠抓着被单,下身一汩殷红流到了脚踝,房间里充斥着难闻的药气。

刘妈妈面无表情,只挥手让端药的婆子退下,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对画紫冷冰冰道:“这就是勾引主子爷们儿的下场,画紫姑娘该记住今日教训,以后好自为之吧。”

画紫紧闭双眼,眼角流出了泪,她嘶喊一声裂开了肺,薄唇已咬出血痕。

宋凌陌在柳氏屋前急的团团转,他气的难受,可又不敢进门,正犹豫着要不要回自己院子时,恰见秀圆抱着一摞账册从屋里出来。

“好姐姐,我母亲可歇了吗?”

一个人影蹿到秀圆眼前,吓得她一个趔趄,账册哗啦落了一地,待她看清眼前的人后才合上半张的唇。

“二郎君找夫人可有急事?”

“我、我当然是有急事……”宋凌陌挠着头,眼神左右地飘忽。

秀圆捡着地上的账册,声音温婉的如春风,只听她回道:“二郎君可是为了画紫姑娘落胎的事?若是为此事郎君且听奴婢一声劝,花开百日,何急一朵?待郎君迎娶了新妇,自是百花都可结果。”

半蹲在地上的女子十指修长,漏出的一截腕子镀了层暖光,尖尖的颌角勾勒着细脖下的鼓囊,女子站起身来,扶柳的细腰也影绰在地上。

宋凌陌不禁咽了口生津,脖筋梗的分明,十五岁的少年已羞红了脸,他翕张着唇,似是要逃命一般,还没等秀圆眨眼,一溜烟就没了人影。

秀圆摇头嗤笑,抬手抚着颊边的发,她脚步摇风,一款一款地走向账房。

“二夫人可有生疑?”

账房的歇间里响起低哑的男声,秀圆深深呼气,垂着眼帘回道:“自是没有,那些本金须得尽快收回,否则二老爷发现了定会让你我去顶罪……”

管事崔荣生猛喝一口冷茶,秀圆系了衣扣,媚眼焕发出神采,她整理好裙摆,又环抱了男子的背,嘴里期盼地轻喃:“等你家里那个腾出了位,我便去求二夫人的恩典,到时你我成婚,我会替你再添个小子……”

崔荣生眼睫垂在鹰鼻上,略勾的嘴角弯出了讥嘲,他放下茶杯,回身撩起秀圆的下巴,声音温和地哄道:“委屈你了,等这阵风波过了,你再探探二夫人的口,只要事成,我定会八抬大轿迎你进门。”

深夜的凉风愈发飕飕,乌云趁着黑积缓在山前,月亮已寻不到踪迹,荒园的苔草从泥中慢慢钻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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