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隐秘

天色尚青,宋清徵不过歇了两个多时辰。望了眼刻漏,她低声嘱咐芙云:“去,教陈中腿脚利落些。”

芙云匆匆而去。

舒月替她绾好圆髻,薄施粉黛,掩去眼下淡淡青影。镜中人影清冷,她略一顾盼,便起身往上院去。

侯夫人小王氏端坐主位,待她行礼毕,方慢条斯理地开口:“蔚娘的事,侯爷原是不允的。奈何……她又怀了世子的骨肉。正想着今日寻你们夫妻商议,未料,你们倒先闹起了和离。”

她指尖轻抚茶盏边缘,抿了一口,才又道:“眼下侯爷咳疾未愈,依我看,不若你先回娘家小住些时日。待王家的事过了,我再请亲家太夫人过府叙话,此事,终归需两家长辈共议才是。”

言罢,小王氏眼波微动,余光似不经意扫过。宋清徵唇边噙着抹淡笑,应道:“母亲说的是,儿媳告退。”

早膳后,宋清徵便至万春堂,禀明欲与卢音和离归家之意。

公爹信阳侯甫闻话音,便是一阵急咳,喘息着避了出去,只留夫人与儿媳在堂中。卢音更是踪影全无。

其中关窍,她如何不明?只是,万不该拿她作那垫脚石。

信阳侯原配夫人王氏,当年难产而亡,稳婆剖腹方得卢音降生。为平王家之怨,信阳侯续娶了王氏庶妹小王氏。

王烈痛惜胞妹惨死,逼小王氏出嫁前饮下绝子汤。小王氏进门后,接连为侯爷纳了四房通房,站稳脚跟,便屡屡离间父子。经年累月,卢王两家渐成貌合神离之势。

卢音十四岁时,小王氏接外甥女刘氏来府小住。年节宴上,少年懵懂的他竟醉倒于刘氏房中。侯爷震怒,痛责杖板,更上书请改立世子。王烈闻讯,遂向侯爷提亲,欲将次女王芊蔚嫁入侯府。

侯爷心中不豫,且盘算寻个门第高于王家的姻亲,便相中了参知政事宋老太爷的门庭。

她的二叔宋申中与侯爷本为知交,几番往来,卢宋两家亲事遂定。

那时她二婶母本欲将自己女儿嫁入侯府,听闻府中盘根错节,立时便将亲事推予过来。

可怜她双亲早逝,家中勉强能为她说话的长辈唯宋老夫人。为着宋家名声利益,她别无选择,只得应下。

初时,与卢音也算相敬如宾。然小王氏暗中刁难,卢筝又频频回府挑唆,夫妻二人日渐离心。数年蹉跎,情分越发淡了。

如今王家倾颓,子嗣忽见希望,自不能再失宋家倚仗。故侯爷闻她和离之请,便施来一招“遁”字诀。

而卢音,更是贪心不足。既不舍她祖父在士林之声望,又欲攀附王家从龙之功。如此,他日承袭门庭,或可依附王家平步青云,或借宋家余荫,保其朝中立足之地。

“夫人,樱儿姑娘早前求见,”宋清徵甫回院,芙云便上前低语,“奴婢探问两句,似想打听世子爷纳王姑娘之事。奴婢未多言,只教她去问世子爷。”

“往后不必理会。”宋清徵倚在摇椅中,指尖翻过账册一页,“你与舒月收拾些细软,我们去庄上住几日。”

平日里,卢音多歇于外书房。他好赏曲作画,与其姐夫薄守圭甚为投契。那樱儿,便是薄守圭从乐坊买来赠他的。

樱儿天生一副好嗓子,琵琶技艺尤精。每遇卢音烦闷,她便倾心抚慰。如此兢兢侍奉三年,仍只是通房名分。如今乍闻新人入府即为姨娘,心中岂能不急?

宋清徵半卧摇椅翻阅账册,不多时,外间忽传来斥骂声。

卢音自上院归来,一腔郁气无处宣泄,见厅中堆着箱笼,挥袖冷斥:“没眼色的蠢物!堆此杂物尽挡着路,还不速速移开!”

芙云忙使眼色与几个丫鬟,收拾箱笼悄声退下。

卢音面色铁青,大步踏入内室,瞪视她片刻,“哗”地落座于窗边软塌上,不发一语。

宋清徵恍若未见,指尖拨过算珠,仍自翻看账册。

“你往日的贤惠都丢到何处去了?”卢音终是压不住火,拳捶几案,震得茶盏叮当作响,“下月初八我纳蔚妹妹,你离了府,谁来操持?”

“回娘家已得公爹首肯,一应事务皆交代与王嬷嬷并陈管事。再不济,尚有姑太太可回府帮衬,世子有何不放心?”宋清徵眼也未抬,觉得他实在无理取闹。

卢音见她态度敷衍,全然未将自己放在眼里,冷哼着自斟一盏茶,仰头饮尽,复提起王芊蔚:“你若当真容不下妾室,待她产子,我便遣她去田庄,如何?”

宋清徵拨弄算珠:“世子,昨夜话已说尽。纳妾与否,纳谁为妾,原非我能左右。再者,若令王表妹为世子正妻,将来的孩儿亦是正经嫡出。留我在此,徒然无益。”

卢音闻言长叹,铁青面色转作殷切的薄红:“阿泠,你也听我一言。和离之事就此作罢。离了侯府,你又能往何处去?”

自是回宋家。双亲虽早逝,她终究还是宋家女。若和离事定,二婶母总不至于将她逐出府门。

“你想回宋家,怕是不能了。”他捧盏起身,挪过榻旁圆凳坐下,压低声道:“如今京中太子一党人人自危,那些曾弹劾过我舅舅的人,恐难善终。据姐夫说,今夜,晋王的人马便会入城!”

宋清徵闻言大惊失色,慌忙掩住卢音之口。她环顾窗棂外面,低声急道:“世子噤声!慎防祸从口出!”

卢音被账册压了半边脸,咳呛着将她推开,喘匀气息方抚胸道:“此等话我也只敢与你说。眼下宜静不宜动,只要宋家还是我信阳侯府的姻亲,便不会真出事。”

原来是打着这个主意。

宋清徵抿唇不语,眸光在他脸上巡睃,暗忖他何以得知此等机密。

卢音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一脸讳莫如深:“你定想不到我昨日撞了何等好运。那陆押司肯行方便,还是托了江遇的福。昨日晌午出门,恰好碰见姐夫。我随他去私宅吃酒,饮罢几巡,他又引荐位贵客,不成想这贵客竟会是江遇。江遇问我可还想救王家,若是想救,他可差人助我去大理寺劫狱。”

他顿了顿,眼神因兴奋而发亮:“后来这厮喝高了,竟又对我掏起心肝,讲了桩极为隐秘的陈年旧案——他说,他之所以投靠晋王,乃是为了替废太子报仇。”

“报仇?”宋清徵愕然打断,荒谬感油然而生,“可废太子……不是死于他手么?”哪有为仇人报仇的?

卢音摇头,一副“你果然不知”的表情:“坊间谣传罢了!你想,废太子当年待他何等苛刻,非打即骂,他若真想杀太子,何必等到在众目睽睽的比武场上动手?那不是找死么?况且,他本是前途无量的东宫属臣,太子被废,对他有何好处?他本该入阁拜相,奈何却作了小人。得幸我与他无仇啊……”

江遇,字及期,乃前兵部尚书江源的嫡长子。出身显贵,极为聪颖,八岁能成文,十岁得天子召试后被赐为同进士出身,十四岁被选为卫王府记室参军。

承明十三年,卫王被立为太子,他擢升礼部员外郎兼太子舍人。

按理说他自此该跟着太子一路青云直上。可不知为什么,太子却莫名跟他较起劲来,不但在人前对他无故责骂殴打,甚至还传令下去,凡是东宫属臣皆可以对他行使问责职权。

太子彼时已满十四,这样的行为自是引起朝堂非议。

即使受到不公的对待,江遇也依旧尽心尽责地做好本职。皇上为了堵住大臣的嘴,将他调离东宫,改任从六品翰林侍读,自此后江遇日日奉于紫宸殿,为圣上筵讲经史。

日子就这样安安稳稳过了一年。一次出宫途中,十五岁的太子命左右卫率拦住了正要归家的江遇,将他一路押送到南郊皇家比武场上亲自与之较量。场中勋贵子弟众多,众人都认为江遇乃一介文人,且作为臣子,是必然要输给太子的。

然而较量的结果却令所有人都大跌眼境。江遇一改往日的隐忍,竟一招制敌,他拔刀狠狠刺向了太子,使其伤重不起。

大家都觉得他简直是疯了。就在众人都等着看他为此付出代价时,一道废除太子的圣旨从天而降。

皇上不但下旨废除了太子,并且嘉奖江遇英勇无畏,甚至还赏他黄金百两。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一时间朝议沸然,御史们纷纷上书请求皇上以正视听、严惩江遇。

就在这个档口,有关先皇后的一则秘辛也悄然在京中流传。世人皆知先皇后乃二嫁之身,可世人不知的是,先皇后首嫁者竟是前兵部尚书——江源!

这样的传闻实在令皇家蒙羞。于是皇上连夜降旨改任江源远赴西北,并将江遇下了内狱。

江源守在边城未及半载便丧命战场。江老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硬生生哭瞎了双眼。

而卧床不起的废太子,亦在隆冬大雪之日阖目长眠。

没有隆重地举行丧礼,听闻只安了上好的棺木,于相国寺停灵七日便葬入先皇后的陵寝。

承明十六年春天,皇上赦旨将江遇放了出来,削去他身上翰林侍读之职,改任他入殿前司当一名散直侍卫。

倏忽八年,江遇已从末流侍卫升任到殿前司都点检。这样的职位,只有皇上心中的顶级亲信才能担任。

京都的人私下都传,江遇是沾了先皇后的光,皇上才格外对他垂青的。

然而,像是避忌着什么,江遇自入了殿前司后,五日里起码有三日是旷工早退的。曾经一次秀女大选,他竟不顾声名,在宫中强占一名待选秀女,引得皇上龙颜震怒。

可皇上却未严惩他,只将那名秀女赐给他作侍妾。自此后他开始不断地挑战天颜。可不论他如何狂妄骄恣、或中饱私囊、或邀结党援,甚至诬陷忠良、暗钳谏官,他都圣眷不衰。即便弹劾他的折子堆成了山,皇上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曾有御史碎首进谏,皇上一怒之下竟将其杖毙。

遇见这样一个人,卢音竟还沾沾自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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