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隐秘

天色尚青,宋清徵只歇了两个多时辰。她望了一眼刻漏,低声吩咐芙云:“去催陈管事,务必尽快将信送到。”

芙云匆匆而去。

舒月为她绾好圆髻,薄施脂粉,掩去眼下淡淡的青黑。镜中人影清泠,她略一顾盼,便起身往上院行去。

每一步都踩在冰凉的石板上,也踩在她逐渐冷硬的心上。侯府这八载,她早已学会将情绪藏得滴水不漏,可今日,那份倦怠几乎要冲破她精心维持的平静。

侯夫人小王氏端坐主位,待她行罢礼,方慢悠悠开口,字句如裹着蜜糖的针:“蔚娘的事,侯爷原本是不允的。奈何……她又有了世子的骨肉。正想着今日寻你们夫妻商议,未料你们倒先闹起和离来了。”

她指尖轻抚茶盏边缘,抿了一口,才又将那根针彻底刺出:“眼下侯爷咳疾未愈,依我看,不如你先回娘家住些时日。待王家的事过了,我再请亲家太夫人过府一叙。”

言罢,小王氏眼波微动,余光似不经意扫过。

宋清徵唇边凝着一抹极淡的弧度,应道:“母亲说的是,儿媳告退。”

她心知,这番话,实则出自公爹之意。晨早来此,她刚禀明欲与卢音和离归家之念。公爹信阳侯甫闻话音,便是一阵急咳,喘着气避了出去,独留夫人与她在此。至于卢音,更是踪影全无。

他们都要她做那块垫脚石,稳着侯府,全一全卢氏百年清名、也全了他们的算计。

可信阳侯府这潭水,何曾清过?

当年信阳侯原配夫人王氏,生产时难产而亡,稳婆剖腹才得卢音降生。为平王家之怨,信阳侯续娶了王氏的庶妹小王氏。

王烈痛惜胞妹惨死,逼小王氏出嫁前饮下绝子汤。小王氏进门后,接连为侯爷纳了四房妾室,站稳脚跟,便屡屡离间父子。年深月久,卢王两家渐成貌合神离之势。

卢音十六岁时,小王氏接外甥女刘氏来府小住。年节宴上,年少懵懂的他竟醉倒于刘氏房中。侯爷大怒,杖责于他,更上书请改立世子。王烈闻讯,遂向侯爷提亲,欲将幼女王芊蔚嫁入侯府。

侯爷心中不甘,且盘算寻个门第高过王家的姻亲,便相中了参知政事宋老太爷的门庭。

她的二叔与侯爷本是知交,几番往来,亲事遂定。

那时她二婶母本打算将亲生女儿嫁进侯府,听闻府中盘根错节,立即将亲事推了过来。

可怜她双亲早逝,家中勉强能为她说话的唯有宋老夫人。为着宋家名声与利益,她别无选择,只得应下。

初时,与卢音也算相敬如宾。然小王氏暗中刁难,姑姐又屡番回府挑拨,夫妻二人日渐离心。数年蹉跎,情分越发淡薄。

如今王家倾颓,子嗣忽见希望,自不能再失宋家倚仗。故侯爷闻她和离之请,便施来一招“遁”字诀。

而卢音,更是贪心不足。既不舍她祖父在士林之声望,又欲借王家从龙之功。如此,他日承袭门庭,或依附王家平步青云,或借宋家余荫,保其朝中立足之地。

“夫人,樱姑娘早前求见,”宋清徵甫回院,芙云便上前低语,“似想打听世子爷纳王姑娘之事。奴婢未多言,只教她去问世子爷。”

“往后不必理会。”宋清徵倚在摇椅中,指尖翻过一页账册,“你与舒月收拾些细软,我们去庄子上住几日。”

她深知,这府里人人各有盘算。那樱儿,不过是旁人从乐坊买来赠予卢音的玩物,兢兢业业侍奉三年,仍只是个通房。如今乍闻新人入府便为姨娘,心中岂能不急?

只是,这些都与她不相干了。

她只想抽身,远离这潭浑水。

可卢音却不允。

他自上院归来,一腔郁气无处发泄,见厅中堆着箱笼,挥袖冷斥:“没眼色的东西!堆在这儿挡路,还不快挪开!”

芙云忙使眼色,与几个丫鬟悄无声息地将箱笼收拾退下。

卢音面色铁青,大步踏入内室,瞪视她半晌,忽地落座窗边软榻,一语不发。

宋清徵恍若未见,指尖拨过算珠,仍自翻看账册。那细微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室内,竟有些惊心。

“你往日的贤惠都丢到哪里去了?”卢音终是压不住火,一拳捶在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乱响,“下月初八我纳蔚妹妹,你离了府,谁来操持?”

“回娘家已得公爹应允。”宋清徵眼也未抬,只觉得他这怒气来得荒唐又可笑,“一应事务皆交代与王嬷嬷并陈管事。再不济,尚有姑太太可回府帮衬,世子有何不放心?”

卢音见她态度疏离,全然未将自己放在眼里,冷哼一声,自斟一盏茶仰头饮尽,仿佛那能浇灭他心头无名火:“你若当真容不下妾室,待她生产后,我便送她去庄子上,如何?”

宋清徵指间算珠一顿,声音冷淡得听不出一丝波纹:“世子,昨夜已把话说尽。纳妾与否,纳谁为妾,原非我能左右。再者,若令王表妹为世子正妻,将来的孩儿亦是嫡出。留我在此,徒然无益。”

卢音长叹,铁青面色转作近乎哀求的薄红:“阿泠,你也听我一言。和离之事就此作罢。离了侯府,你又能去何处?”

自然是回宋家。纵使双亲早逝,她到底是宋家女。那终究是一个能让她喘息片刻的角落。

“你想回宋家,怕是不能了。”他捧盏起身,挪到榻旁圆凳坐下,压低的声音里却带着抑止不住的兴奋,“如今京中太子一党人人自危……据姐夫说,今夜,晋王的人马便要入城!”

宋清徵闻言大惊,下意识地掩住他的口。她惶然环顾窗外,低声急道:“世子慎言!慎防祸从口出!”

卢音被账册边缘硌了一下,咳呛着将她推开,喘匀了气才抚胸道:“这话我也只敢与你说。眼下宜静不宜动,只要宋家还是我信阳侯府的姻亲,便不会真遭殃。”

原来是这般打算。是要用宋家做盾,也要用她做拴住宋家的链子。

宋清徵抿唇不语,眸光在他脸上细细流转,暗忖他何以得知这等机密,又为何如此笃定。

卢音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脸上泛起窥得秘密的得意,讳莫如深道:“你定想不到我昨日撞了何等好运。那陆押司肯行方便,还是托了江遇的福。”

“昨日晌午出门,恰好碰见姐夫。我随他去私宅吃酒……不成想竟会碰见江遇。”他声音更低,近乎耳语,“江遇问我可还想救王家,若是想救,他可助我一臂之力……后来这厮喝高了,竟又对我掏起心肝,讲了桩极为隐秘的陈年旧案——”

“他之所以投靠晋王,乃是为了替废太子报仇。”

“报仇?”宋清徵愕然打断,荒谬感陡然而生,“可废太子……不是死于他手么?”

话一出口,关于那个男人的诸多传闻便不由自主地涌入脑海。那个名字,在奉京城中总是与“倨傲”、“狠戾”、“圣眷正浓”以及……“废太子”牢牢绑在一起。

卢音一副“你果然不知”的神情,慨然道出他的推断与听闻,语气中竟颇为感喟窃喜:

“坊间谣传罢了!你想,他本是前途无量的东宫属臣,太子被废,对他有何好处?他本该入阁拜相,奈何却做了小人。幸好我与他无仇啊……”

“……阿泠,你可知他为何助我?万想不到他竟是个狼子野心的!枉费圣上信重,命他率军去收回失地,结果呢?损兵折将,还敢叛逃!引着吐蕃人压境,这才害苦了我舅舅……幸好晋王殿下……”

宋清徵听着他句句幸好,心中却漾开更多的寒意。她想起关于江遇的零星往事:

曾是惊才绝艳的少年郎,家世显赫,早早得赐出身,侍奉东宫。却不知何故,从某一天起,关于太子苛待近臣、江舍人动辄得咎的消息便隐隐流传。后来便是那石破天惊的比武场事件,他悍然出手刺伤太子,紧接着太子被废,江家因先皇后秘辛而顷刻败落,江尚书死在边疆,废太子夭亡……而本该万劫不复的江遇,却在几年后从内狱走出,成了天子近臣,从此圣眷优容,却也变得恣意妄为,臭名昭著。

这一切,原来在卢音眼中,竟是“忍辱负重”为旧主报仇的佐证?

可她却在其中看到了更多:天心难测,旧事如迷雾,以及江遇此人那深不见底的心机和隐藏在乖张言行下的巨大危险。一个能从那等绝境中翻身、并且显然深恨当今的人,其手段与决心,绝非良善。卢音与之合作,无异与虎谋皮,必将殃及池鱼!

遇见这样一个人,深陷这样的漩涡,卢音竟还沾沾自喜!

她看着他依旧俊美、却写满糊涂与野心的脸,忽然觉得无比疲惫。这侯府,这奉京,乃至这天下,似乎都要卷入一场不可知的狂澜。

而她,只想在那之前,挣出一条生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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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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