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人的酒气弥漫开来,宋二老爷半抬眼皮,待看清眼前少女是宋清徵,醉醺醺地咧嘴一笑,口齿含混道:“徵……徵儿啊……二叔告诉你个……好消息……你与那卢家的……婚约……已解……干干净净!定……定不耽误你……入宫选秀……光耀门楣……”
说着,他便从怀中胡乱摸索,扯出一张边缘已有些磨损的浅蓝纸笺,看也未看便往她面前递。
正是庚帖的形制!
宋清徵呼吸骤然一窒,指尖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她顾不得礼数周全,更顾不得在场还有外男,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接过!
那冰凉的纸面触到手心,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微颤。心中急切翻涌,她匆匆向宋二老爷行了个礼,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紧绷:“侄女……谢过二叔父成全!”
说罢,攥紧手中庚帖,转身便要离去。
“宋三姑娘且慢——”
男子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无形的阻滞。一条手臂横亘在她面前。
宋清徵被迫停步,抬眼,对上一双桃花眸,是柳惟恒。
“不知柳郎君阻拦小女,有何要事?”她声音微冷,带着戒备。
“唐突三姑娘了,”柳惟恒手臂微转,宽掌伸至她面前,“这庚帖,姑娘不能带走,还请交还在下。”
“为何?”宋清徵心头猛地一沉,不解与警惕瞬间升腾,下意识将手心的庚帖攥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柳惟恒见她后退防备,收手抱拳道:“三姑娘若不信,不妨将庚帖打开一看。上头所书的生辰名讳,并非姑娘本人。”他目光坦然,似乎笃定无疑。
宋清徵自是不信。她展开庚帖,只见内页赫然写着:奉京宋宅,宋姓第十七代行五女娘清兰……
这竟是宋清兰的庚帖?!
她呼吸骤紧,指甲在纸页上留下浅浅印痕。
“徵儿……你定要……光耀门楣……为宋家争气啊……”宋二老爷半睁着醉眼,兀自含糊地嘟囔着,身体全靠小厮支撑。
一旁的江遇,目光扫过她瞬间褪去血色的脸和紧攥庚帖的手,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三姑娘,”柳惟恒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催促,“既已看清,还请将庚帖交予在下。此乃舍表妹之物,需归还姑母。”他伸出手,掌心向上。
宋清徵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她猛地抬头,目光掠过柳惟恒的脸,将浅蓝庚帖放在他掌心,转身离去。
暮色四合,栖蝉院掌了灯。她几乎是脚步虚浮地被扶进门。
一进内室,宋清徵便脱力地跌坐在临窗的榻上。方才压下的惊怒、失望,此刻如同沉滞的水,闷得她心口发紧。
芙云手脚麻利地绞了块温热的面巾,小心翼翼递过来,眼里满是心疼:“姑娘,快擦把脸……那庚帖……定是二老爷醉得狠了,错拿了五姑娘的!晌午我听门房张伯跟人闲话,说二老爷一大早就往丰乐楼去了,想必是约了卢侯爷商议五姑娘的亲事?姑娘你的庚贴……定还在卢侯爷手里攥着呢!二老爷糊涂,定是拿错了!”
她急切地分析着,试图给主子一丝微光。
错拿?宋清徵心中一片涩然,接过温热的软巾覆在脸上,暖意短暂地熨帖了冰凉的肌肤,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她闭了闭眼,想起宋二老爷那句“光耀门楣”。
光耀门楣?耀的究竟是宋家门楣的荣光,还是她终将踏入的深宫?
一股深重的、源自骨缝的疲乏与无力感悄然弥漫开来。
芙云见她脸色非但未缓,反添一层灰白,连忙再劝:“姑娘莫急,莫要气坏了身子!咱们再想法子就是,天无绝人之路!您看,那庚帖即便一时拿不回来,也左右不了您的婚事不是?卢家既已与五姑娘换了帖,便与姑娘再无干系了!总归……总归还有转圜的余地……”
余地?宋清徵嘴角勉强牵动。她的庚帖虽未拿回,却依旧攥在宋家手中。祖父递了名,她的名字便已在那深宫挂了号。今日错失良机,再想从心思叵测的二房手中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前路似乎只剩荆棘。
她挥了挥手,声音喑哑疲惫到了极点:“我乏了,想一个人静静。下去罢。”
芙云张了张嘴,见她神色决绝地闭上眼,只得咽下满腹话语,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冷月高悬,宋二老爷已被扶至葳香院。
柳氏正在小厅用晚膳,闻声望去,见柳惟恒扶着醉得不省人事的丈夫进来,浓烈的酒气让她不禁蹙眉。
“哎呦!我的老天爷!”柳氏慌忙搁下银筷,急切起身迎上去,“你姑父这是在哪儿灌了这么多黄汤!醉成这副模样!来人——快搭把手!”
她忙唤玲珑和几个粗使婆子帮忙,将宋申中连拖带架地送进内室榻上。
待安顿好,柳惟恒行至小厅,从袖中取出那张浅蓝庚帖,双手递至柳氏面前,语气平静无波:“兰表妹的庚帖,请姑母务必收好,切莫再错付他人。”
“庚帖?”柳氏接过,带着疑惑打开,女儿的名讳生辰清晰映入眼帘,她目光瞬间变得惊疑不定,“这……你姑父他……他这是做什么?!”
柳惟恒扫了一眼内室方向,平静道:“侄儿在丰乐楼天字阁外偶遇姑父,彼时卢侯爷与家父亦在雅间内饮酒。”他略作停顿,看向柳氏,“侄儿猜测,姑父此去,当是与卢侯爷商议两家……定亲换帖之事。”
柳氏闻言深吸一口气,面上堆起笑:“恒哥儿,今日真是多亏了你!不然兰姐儿这庚帖还不知落到哪里,那可真真是……唉!”
她重重叹气,仿佛后怕不已。又话锋一转,眼中带着殷切与试探:“说起来,你与兰姐儿也是打小一处长大的情分,知根知底。你觉着……你表妹她……品貌性情如何?可还……入得你眼?”说完便紧紧盯着柳惟恒的脸。
小厅烛影里,江遇端着一盏清茶,姿态闲适地坐在下首圈椅中。
柳惟恒闻言,面上似覆严霜,垂眸避开柳氏殷切目光,姿态恭谨而疏离:“姑母言重了,表妹自然是好的。只是侄儿身为外男,岂敢妄议内眷闺誉?婚姻大事,侄儿谨遵父母安排,不敢擅专。”
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柳氏脸上强撑的笑意彻底僵住,随即垮了下来。一股怨气夹杂着难堪直冲喉咙。她张了张嘴,最终只长叹一声:“唉……天色不早,回去代我问你祖母安。”
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清冷月色洒落长街,映着两道颀长的身影。
柳惟恒眉宇间积压的不耐终于不再掩饰。
一直沉默旁观的江遇此时缓步走近,玄色劲装几乎融入夜色。他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玩味与洞悉:“柳兄方才也瞧见了,令姑母的心思,可是明晃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柳惟恒冷峻的侧脸,声音压低,“一门心思想着亲上加亲,竟欲将宋五姑娘这步……嗯,进退维谷的‘棋’,硬塞给柳兄,作那解不开的‘局’呢。”‘局’字,他咬得极轻,却带着锐利。
柳惟恒眉头紧蹙,鼻间发出一声冷哼。
江遇了然一笑,继续道:“看来柳兄亦知坊间关于令表妹的传闻。世家大族,最重颜面。柳家清流砥柱,门楣清华岂能有污?若真应下这门亲……”
他摇了摇头,笑意稍减,“旁人会如何看?只怕会说柳家自甘下流,竟与这等声名、又与信阳侯府纠葛不清的人家结亲。晋王与卢家,如今正是焦不离孟。柳兄若沾上宋五姑娘,便是沾上卢家,沾上晋王。这其中的牵扯,水深得很哪。”
话音落下,周遭一静,只余夜风吹过街角秃枝的沙沙声。
柳惟恒负在身后的手,指节微紧。江遇所言,句句如重锤,精准无比地戳中他在意的命门:门楣、清誉、仕途前程!更遑论卷入那深不见底的夺嫡漩涡!晋王……那潭浑水,他避之唯恐不及。
凛然的傲气与冰冷的理智瞬间压倒犹疑。
柳惟恒倏然转身,面向江遇,月色照亮他端肃决然的面容,语气斩钉截铁:“江兄所言,句句肺腑,亦是正理!柳某深以为然!”
他微微昂首,声音清朗而坚定:“柳某身受国恩,蒙陛下不弃,简拔于翰林,侍奉御前。当此之时,正该殚精竭虑,恪尽职守,上报君父隆恩,下安黎民百姓!功名未立,基业未稳,又岂敢沉溺于儿女私情,因私废公?婚姻大事,关乎门楣,牵连甚广,自当慎之又慎,以家门清誉、祖宗基业为重!”
这番话,掷地有声,将自己摘得干净。
江遇静静听着,脸上温文笑意不变,眼底掠过一丝了然。他拱手道:“柳兄志向高远,心系社稷,实乃我辈楷模。倒是小弟方才言语间虑事不周,多有唐突了。”
“江兄直言相告,乃是诤友之道,何来唐突。”柳惟恒语气稍缓,也郑重地拱了拱手。方才那番陈词,似也涤荡了他心头因柳氏试探而生的郁气。
两人又客套几句,便到了分别之时。
“更深露重,柳兄请留步。”江遇含笑辞别,转身走向侍从牵着的骏马。
柳惟恒微微颔首,目送他。
只见江遇利落踩镫上马,玄色劲装在月光下更显深沉。就在他扬手挽缰之际,袖口似有若无地露出一抹浅蓝色泽。
然而他的目光下意识掠过,此刻满心都是功名仕途的展望与对麻烦的厌弃,根本未曾留意这刹那的异样。
江遇手臂端稳,衣料严实。他端坐马上,对柳惟恒再次颔首致意,笑容温煦如常:“告辞。”
“告辞。”柳惟恒拱手还礼。
江遇不再多言,一抖缰绳。胯下骏马轻嘶,载着他玄色的身影,迅疾没入长街尽头。清脆的马蹄声渐行渐远,终被无边的寂静吞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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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错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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