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鲜事?……
芙云挠起了头。短短半日间,她觉着自家主子仿佛换了个人。从前二姑娘总透着冰霜气,对府中诸事皆是淡淡的,今日却既要差她探消息,又留心着各房往来。这般变化虽教人摸不着头脑,但作为贴身丫鬟,她自是盼着主子愈发通透。
这般想着,她眨巴眼睛继续禀道:“若说新鲜事,二夫人院里倒是平静,偏三姑娘屋里的画紫有了造化。听说那丫头爬了二郎君的床,前日胡郎中诊出喜脉......”
“住口!姑娘跟前也敢浑说这些腌臜话?”
张嬷嬷抱着水蓝刻丝缎子站在门帘处,两道眉蹙得能夹死蚊子。
芙云立时噤声涨红了脸,宋清徵未作声,提笔开始誊抄经文。
“芙云这丫头嘴上没个把门的,这话传的也不可尽信。”张嬷嬷踱步过来温声劝解,“那画紫已叫二郎君收了房,老夫人也睁只眼闭只眼。横竖这些糟心事与咱们栖蝉院不相干,姑娘听过便忘了吧。”
说着,抬手将缎子递给芙云:“把这匹料子送针线房,给姑娘裁两件新夹衣。”
芙云低头抿唇离去,宋清徵不发一语继续抄写经文。
“姑娘早些安置罢,老夫人要的原也不急,还是先养好身子要紧……”
“嬷嬷先去歇着,困了我自会安置。”
宋清徵未等张嬷嬷说完,语气平静地将话打断,张嬷嬷闻言噤了声,叹口气悄悄退出去。
蔚香院里,宋清兰正伏在柳氏怀里抽噎,柳氏一面拍抚一面劝:“好了我的儿,可别在哭了,为娘明日就去见你外祖母,保准让恒哥儿答应……”
“可大表兄亲眼瞧见了......”宋清兰抬起泪痕斑驳的脸,“他再不会喜欢我了......”
柳氏皱眉冷哼,忽一下把宋清兰扶握起来,语厉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这般哭哭啼啼倒能招人疼?没得折了我和你爹的脸面!”
宋清兰用手揩着泪,嘴巴翕合了半晌。柳氏看着来气,见女儿吓得噎住,又心疼地长叹,唤丫鬟将人搀走。
芙云蹭净鞋底的泥,俯着背从蔚香院的灌木从钻出来,她悄悄地走到角门,趁着守门的婆子换值,一溜烟儿跑回了栖蝉院。
舒月已经睡下,听到动静伸头点上油灯,打着哈欠问道:“可算回来了,姑娘早歇下了。”
“三姑娘哭得昏天黑地,害我在草丛里喂了半宿蚊子。”芙云摘着衣襟上的草叶压低声音,“也幸亏张嬷嬷突然插这一脚,不然还难瞧见葳香院这出‘离魂记’呢。”
“可探着要紧的?”
见舒月来了精神,芙云偏笑着不言语。里间宋清徵并未入睡,白日里她将字条裹在素帕中递给芙云——这般避人耳目,皆因信阳侯夫人小王氏不日便要登门。
此事需避忌着张嬷嬷,这老仆早被老夫人笼络。
眼下唯一能用的,也只有芙云和舒月。
如今出不了府,她须得尽快抄完那一百份经文,还要想法子提前接触到小王氏,如此才有机会转圜婚事,而这样的筹划,绝不能让老夫人知晓,否则,恐怕她再也出不去这栖蝉院……
宋清徵打着哈欠,一觉醒来天已亮了大半。
阳光折在瓦上,院中笤帚声沙沙作响,芙云在廊下守着砂锅熬银耳粥——昨夜用姑娘给的那一吊钱,托厨房当差的表姐捎来食材。
待宋清徵洗漱完,芙云就告禀了昨日偷听的墙角,张嬷嬷从大厨房拎回了饭,现下正在小厅里摆着碗盏。
“今后院中的庶务、器物调度并账册还由张嬷嬷总管,钱匣钥匙交予舒月,再兼管我的衣物首饰,芙云专司各房的人情往来便可,其余人的差使暂先不变。”
早膳过后,宋清徵将阖院仆婢召至廊下,晨光下青瓷茶盏发出脆响,她慢条斯理地拨着盏上的浮沫。
众人闻言交头窸窣,她眼皮未抬,话音陡然转冷:“差事上若有疏漏尚可调教,唯这忠字断无转圜。谁要学那檐头滴水两头接的,莫怪我院里容不得人。”
语毕又停顿片刻,茶盏里的汤水映出高升的暖阳,“自然,若差事当的好,我也断不会亏待尽心之人。”
一位嬷嬷,五个丫鬟,再加上两个婆子,八人对着宋清徵齐齐称“是”。
“行了,都各自去忙吧。”
众人散去时,张嬷嬷心里酸楚,她轻咬住舌,面上却挂着笑——老夫人昨日那番话倒让姑娘转了性,可偏教她失了管银钱的权柄。
芙云磨好了墨,抬头对宋清徵提醒道:“姑娘让舒月掌银钱,不怕嬷嬷告到老夫人处?”
宋清徵抬腕蘸着笔,只淡淡道:“她若去诉苦,才是自寻没趣。”
“只怕这样久了,她万一再生出恨可怎么好……”
见芙云仍忧心,她唇角轻扬,眼中折溢出从窗外洒进来的光芒,鼻尖镀着层柔绚的薄晕,美得不真切。
这般笑靥,芙云只在去岁生辰姑娘觅得大老爷手迹时见过。
大老爷在姑娘四岁时殁于蜀中抗洪任上,彼时夫人身怀八月身孕,骤闻噩耗悲痛过度引发难产,大房上下唯余姑娘孤身一人。自此之后,姑娘便鲜少展露笑容。
而张嬷嬷,也是自那时起总掌大房庶务,满府的下人争相奉承。
想到这里,芙云心头不由发紧,又提起晨间的话头道:“昨夜听三姑娘的话音,似是柳大郎捏着什么把柄。张嬷嬷门路广,兴许她能打听到原委……”
宋清徵笔尖一顿,抬眸对芙云道:“莫要打草惊蛇,你再仔细说说那日我落水的情形。”
芙云忙收声,随之揭过话音再叙几日前的细节。
“那日人多,是奴婢和舒月陪姑娘一起去后山放生池,舒月提着鱼篓,姑娘走在最前头,待放罢鱼篓里的三条鱼,便开始祈愿,奴婢随您一同蹲在池边,舒月站在后头,三姑娘和二夫人离咱们所处的位置大约有三丈远,当时人挤人,姑娘突然就栽进池里,奴婢赶忙喊人救命,好不容易寻到个会水的女尼,正要跳下去时,却见柳大郎已在池中央捞住姑娘,后来老夫人知晓此事,就赶紧让车夫打道回了府。”
饶是这番话芙云足足说过六遍,可宋清徵还是没寻找出柳大郎舍身救她的因由,按理说再过一年柳家就会来府上与二房提亲,待宋清兰及笄时两家便要过礼……
莫非因着她的重生,扰乱了前世原定的命数?
一滴墨“咔嗒”滴在了纸上,浓浓地晕染成一坨乌云,书房里落针可闻,芙云屏着呼吸静静地看她。
“取我妆匣里两支金簪,托二门刘婆子兑成现银。”她忽道,“予她二两,余下的你收着。”
宋清徵团起写废的纸,心中有些发乱。
芙云应声告退,脚下生风地去找舒月取簪子。
窗外阳光正盛,张嬷嬷在廊下教小丫鬟打着络子,她瞧着芙云匆匆路过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晦涩。
舒月抱着账册进来时,见宋清徵背身立在窗前。阳光将素色裙裾镀成淡金,却照不透那单薄肩头凝着的重重迷雾。
“姑娘?”舒月出声打断思绪,见宋清徵回过头,便回禀道:“奴婢点了点,还剩三百两银票、另有三十六个金锞子并十二两碎银。”
“可查了账?我母亲当年留下的五千两银票为何花去如此多?”
宋清徵的声音陡然升高,令舒月脖子一冷,忙解释道:“不不,那五千银票嬷嬷将其中四千两存进钱庄了,箱里只留下一千银票,这**年间也只花费七百多两……”
“那存票可在?”
“嬷嬷说凭票和账据都在老夫人那里,册子上也只记一笔空头。”
听舒月一五一十说完,宋清徵不禁感到憋气。她闭眸片刻,声音恢复平静:“往后每日登完账册,先拿来让我过目。”
舒月应了声“是”,接着道:“还有一事,大姑娘身边的玉香姑姑方才过来送了盒燕窝,说是给姑娘补身用的。”
右相府的大姑娘宋清芜年方十六,是二房庶长女。当年柳氏尚未过门时,二叔父房里的通房丫鬟有了身孕。老夫人素来信佛,不忍造孽,便允那女子生下孩子,只是产后就被送出了府。说是离府,实则是被发卖出去。待柳氏进门时,大姑娘已过半岁。这位二夫人倒也争气,头年便诞下长子宋凌阡,翌年又得次子宋凌陌,第四年再怀嫡女宋清兰。
宋清徵转了转眸子。她与这位庶堂姐素无往来,虽每旬都去荣安堂请安,却从未碰过面。唯有除夕夜阖府团圆时,方能远远瞧见一回。早先听张嬷嬷提过,大姑娘在二房的日子颇是艰难,柳氏待她不过面子情分。如今不年不节的,竟如此大手笔送来燕窝?
这可真是稀罕事……
“你且替我备份谢礼,礼不必过重……”宋清徵眨了眨眼,忽又改口道:“罢了,我亲自画幅画赠她,一个时辰后让芙云过来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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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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