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天气还有些闷,好在有清风拂过,倒也消解了几分暑热。
方黎站在西敏路的工部局乐团排练厅门口,手上提着谭诺给他的那架小提琴,心情格外忐忑且复杂。
复杂是因为担心再次遭遇门卫的白眼,忐忑是因为如果再不找到工作,他就要流落街头了。
圣路易斯孤儿院有个规定,十八岁就要独立,不能再留下来占用资源,方黎已经过了十八岁,若不是孤儿院院长是个温柔善良的人,他早就被扫地出门了。
其实和他年纪差不多的都已经离开孤儿院谋出路了,有的甚至还混得不错,可方黎胸怀大志,只想进入工部局乐团。
他用打工凑的零用钱买了好多关于乐团的杂志和报纸,乐团招人的事情,他也是在报纸上看到的。
想进乐团的想法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没有招聘信息的时候他就想着跟乐团负责人接触一下,只是那时候的团长是洋人,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直到一年前,他得知团长换人了,而且还是一名华人。
看到新闻上,那位意气风发、英气逼人的男子,方黎只觉得激动不已,心想着如果有一天能够见到本人,甚至进入乐团成为一名专业乐手就好了。
直到昨天,他不仅见到了本人,而且对方还送给他了一架小提琴。
孤儿院院长看到他的琴时非常惊讶,据他所说这好像是意大利的手工提琴,用的材料也很讲究,不过院长并不是非常了解,只是反复问他是从哪里得来的。
显然担心是他偷的。
想到这里,方黎握紧琴盒提手,皮革摩擦着他的手心,让他清醒了一些。
他仰首挺胸地往前走,之前那个难为自己的年轻门卫,此刻正在院子里看着他。
他虽然害怕又被刁难,却还是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经过那人时,方黎看似骄傲,实际上却紧张得手心冒汗。
那人果然朝他走了过来,没办法,估计又是一场架。
而且这回谭诺可不一定赶巧出来帮他。
只见年轻门卫缓缓走近,但方黎没有停下脚步,随即,对方出声拦住了他:
“方先生。”
方先生?
方黎对这个称呼有些讶异。
“谭先生已经交代过了,让您去之前的琴房练习。那间琴房以后就是您的,您随时可以过来。”
对方的这些话让方黎震惊地站在原地,半晌都无法动弹。
的确,谭诺在昨天的确说过让他过来练习,可他怎么能想到,这位高高在上的团长,竟然做得如此周到。
方黎又有些想哭。
这十八年的人生,虽然遇到了一些温暖,但凄凉其实更多,因为练琴被辱骂,只能躲得远远的,以至于三九天穿着单薄的衬衣裤子在寒风中练习,手都冻得没知觉了,还在练习指法。
所以,当他得知自己拥有了这样一间琴房的时候,除了大哭一场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发泄途径。
他快步跑上楼,留下一串欢快的脚步声,他在琴房门前驻足片刻,长吁了一口气,最终推开了门。
阳光璀璨,竟是比昨天还要灿烂。
他先在钢琴凳前坐了片刻,反复深呼吸,半晌才确定自己没有做梦。
虽然美中不足的是他没有真正入职,但已经很好了,只要努力练习,绝对是是唾手可得。
“好!努力!”
方黎给自己鼓了劲,然后兴奋地蹦了起来。
就在他兴奋不已,甚至想在琴房里转圈的那一刻,他竟忽然停住了脚步。
因为他看到,一个英俊的男子正斜倚着门框,面带微笑地注视着自己。
“状态蛮好的,”谭诺的声音里满是笑意,“保持住。”
“谭…谭先生……”方黎尴尬地挠头,“您…怎么没去…怎么没去排练呀?”
“今天休息。”谭诺回答。
方黎恍然大悟:“要不说今天这么安静,可是既然如此您……您怎么来了?有工作?”
“嗯,”谭诺缓步走进来,似乎有些疲惫,只见他坐到琴凳上,然后继续说,“刚听到一阵热闹的脚步声,就上来看看。”
方黎更尴尬了,回想刚才自己蹦蹦跳跳的景象,只觉得脸红。
“打扰到您了。”方黎抱歉地说,“我在这里练琴,不会打扰您吧?”
谭诺抬起眼,朝他微微一笑:“不打扰,你在这里练便好,不必理会我。”
方黎感觉谭诺稳坐泰山,似乎并不打算离开,所以奇怪的问:“您不是要工作吗?”
“太辛苦了,我要休息一下。”谭诺回答。
这神采奕奕的样子哪里像需要休息的?方黎默默吐着槽。
“我练琴,您能休息得好吗?”方黎好奇地问,他倒也不是想把人赶走,而是觉得很新鲜。
毕竟练琴的时候不仅是乐手感觉枯燥乏味,闻着也会烦躁不堪。
一段乐句听一遍好听,几遍还行,可连续听几百遍,那可真是要吐血了。
“你认为呢?”谁知谭诺竟反问他,甚至翘起二郎腿,说,“老实练你的,就把我当空气。”
方黎撇撇嘴。
当空气?说得轻松。
这人高高大大的,还长着这样一张俊得像画的脸,哪怕杵在这里一动不动,也能让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向他身上靠拢。
不过方黎又不能让人出去,也只得背朝对方,假装看风景,然后架起琴来。
谁知,他琴弓还没搭在弦上,身后的“空气”就讲话了:
“为什么背对着我?害羞吗?若是害羞,未来如何站在台上表演?”
听到这话,方黎来了精神,他猛地回头,眨眨眼,问:“真的能让我上台?”
谭诺扬起嘴角:“能与不能,要看你自己。”
“好!”方黎也拗起了劲儿,凶狠得拉起琴来。
他很努力,很卖力,琴弦都被他拉出火星子来了,可是,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号称休息的家伙,竟是不错眼珠的盯着自己。
他本来是不怕被人看的,而且他也到酒馆打过工,根本不惧怕他人的目光。
可是此时此刻,他竟经受不住谭诺的注视。
方黎想,这大概就是指挥家的压迫感,和寻常人完全不同,带着审视、掌控一切、居高临下的气场,他甚至觉得不止演奏,甚至连他的所思所想,这个人都能悉数看透。
自认为掩藏很好的他,开始惶恐起来。
从谭诺进入工部局乐团那天起,方黎就开始关注这个人。
虽然没有机会见到真人,但他为了关注乐团动向,收藏了许多相关的报纸杂志。
他时不时就会从那锈迹斑斑的饼干盒子里,拿出被他折得整整齐齐的报纸,上面的照片,载着他的希望。
一整年的时间,他都在做同样的事。
等他回过头来,才发觉自己对这位远在天边的指挥家,已经产生了一种令他不理解的感情。
一想到这个人,就好像无数只蝴蝶在肚子里飞舞,这感觉从未有过,他非常奇怪,隐约觉得不太对劲。
而这时的他,正被关注了整整一年的男子盯着看,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对方看在眼里,想到这儿,他就浑身别扭,全身血液都往脑袋冲去,让他脸红心跳,头昏脑涨。
他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劲,可即便如此,他也无法回避,甚至影响到了他的发挥。
“停。”
突然,谭诺打断了他的演奏。
“你在想什么?”谭诺的口吻一点也没有刚才的亲和,反倒是严厉得让人胆寒,“这么几分钟,拉错多少次了?”
方黎低下头,回避对方的目光:“抱……抱歉……我有点走神了。”
“不过一刻钟就走神,你的注意力就只有一点吗?你知道音乐会有多长时间吗?”
方黎觉得谭诺在嘲笑他没听过音乐会,所以心顿时沉了下来:“三个小时左右,我是没钱买音乐会的票,但我在戏院门口待过。甚至有段时间只要有演出都会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谭诺有些无奈,不过他没有继续解释,而是站起身,朝方黎走了过来。
“你架琴的姿势并不标准,还有握弓的方式……”
这人边说着,一手握住方黎的肩膀,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腰。
方黎浑身都僵硬了,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可谭诺却无比大方,毫不在意他俩靠得有多近,动作有多暧昧。
方黎甚至嗅到了对方身上冷冽的檀香味道,很好闻,干净又清雅。
而他开始担心自己的异味了,因为他就两三件衣服,再勤洗也禁不住这初秋的燥热。
不知谭诺有没有注意到他的僵硬,那人竟然还握住他的手,一点点板正按弦、握弓的姿势,动作温柔,又很准确。
方黎很感谢遇到这样一位良师,因为他知道谭诺精通多种乐器,被这样的人教导,绝对是他的福气。
只可惜,他对谭诺的感情并没有这么单纯。
“为什么僵成这样?”
终于,谭诺还是发现了他的异常。
那人的脸近在咫尺,方黎甚至可以看到对方脸颊上细密的绒毛。
他更僵了,完全动弹不得。
而这时,只见谭诺保持着如此暧昧的姿势,在他的耳畔低声问了一句让方黎哑口无言的话:
“你很怕我?”
要写几章回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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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崭新开始(民国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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