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宝年间,暮春。
凌昭刚从铸剑炉出来,俊逸的脸上沾了些灰尘。
自开始锻造以来,他剑也不练了,公务也不怎么处理了,每天就在剑庐泡着。
一个月前,他偶然寻得一块玄铁,材质极佳,便拿着去找了他的师父越青阳。
越青阳是春秋时期以“天下第一剑”著称的匠人欧冶子的后人,锻造之术炉火纯青,剑法也是精湛超群。
他此前居住于南方吴越之地的秀水灵山中,一心锻造传世之作,不问江湖朝堂事。
直到偶遇游历至此的凌昭,见此人天赋异禀又一心求学,在其百般恳求之下便收他为徒,教他剑法,也教他铸剑。
凌昭年岁不大,学习能力却很强。他跟着越青阳不过数年,就已经展现出了惊人的才华,不仅把那套剑法学了个七八,偶尔上了铸造台也能展一番身手。
后来凌昭被册封为王,就将越青阳一并邀请至府上,安排了一堆得力仆从,还给他专门辟了一块地,按着之前的习惯和布置建了个剑庐。越青阳便理所应当地成为了他的专属铸剑师。
越青阳看到玄铁之后就赞不绝口:“这块玄铁材质坚韧,色泽深邃,真是千载难逢的好东西!小昭殿下要换把新的佩剑吗?老夫必定竭尽所能。”
凌昭摇头:“我想锻一把刀,给玄墨。”
“前阵子捡的那个小杀手?”越青阳的手摩挲着下巴思索,“殿下对他倒是挺关注。”
那小杀手本属朝廷总揽的刺客组织,但似乎是任务失败或是别的什么,受了重伤,只剩下一口气,奄奄一息躺在地上等死,被凌昭捡了回来。
越青阳觉得古怪,他这徒弟何时多了个随地大小捡人的爱好。而且这个小杀手凶得很,来府上第一天就想弑主,都半死不活了还眼露凶光想着对凌昭这个救命恩人出手。
不过凌昭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很快就将其驯得服服帖帖,乖巧沉默地跟在凌昭身后,完全没了昔日那副刀山血海里杀人不眨眼的样子。
越青阳对此非常担心,劝他最好不要涉足这种朝廷势力的纷争,毕竟玄墨曾经的身份摆在那儿,万一被陛下怀疑起了谋反之心,那不管是玄墨还是凌昭,都难逃一死。
凌昭却只是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师父多虑了,这天下谁都会反,唯独我不会。”然后执意把玄墨留在了身边。
他曾经显露真身救下幼小的皇子,给他庇护直至继位,这个秘密就连他师父都不知道。
“他身手很不错。”凌昭实话实说,“现在做了我的侍卫,总不能没有一件像样的兵刃。”
越青阳便不再劝阻,拍了拍手上的灰,应允道:“行。那我去起炉。”
凌昭却说:“我想自己锻。”
“这可是玄铁。”越青阳看了他一眼,没有直接拒绝,而是说道,“殿下,玄铁的硬度和韧性都远超于其他材料,要是真的亲手来,就得从早到晚都守着,片刻都不能松懈。需要为了一个侍卫做到这种地步?”
“他不一样。”凌昭想了想,“前些时日我有疾在身,他守我有功。”
“您不是赏了他个玉扳指,也没见他戴过。”
那扳指凌昭命玄墨放入了体内,别人又怎么会看见。凌昭轻咳一声,面不改色地催促道:“本王愿意赏他什么赏他什么,快教我!”
越青阳拗不过,又被他这身份压着,只好详细教着他这种材质的差别、需要注意的事项、如何包钢之类的。
这种工艺需要以柔韧熟铁为刀芯,高碳钢做刀刃,经千锤百炼反复折叠锻打之后才能成型,比较麻烦,但对凌昭来说并不是很难。
不过他毕竟不能每时每刻守在剑庐。朝中公务繁忙,作为立功被皇帝亲封的唯一的异姓亲王,他若是连日常朝参都不去,难免会落人口实。
于是越青阳就担负起了他上朝和处理公务时期的铸造工作,看看炉子添添火敲敲锤之类的,但一到下午,凌昭就会准时出现在剑庐,一守就是一整夜。
不是平日里的高发髻盘,而是仅用一根发带简单将头发束起,再换上个方便打铁的衣服,看上去明媚锋利,像是什么江湖侠客一般。
偶尔他会抱怨几句,说是朔望大朝的无聊仪轨又耽误他几个时辰的火候,越青阳只得无奈地叹道:“殿下,满城的文武百官哪个会像您这样亲手做这种事。”
凌昭抬头冲他一笑,迈步往炉子那边走,马尾随着走路而左右摇摆:“所以他们没我厉害。”言语中透露着掩盖不住的得意。
炉火窜动,映得他的脸庞热烈而又耀眼。日复一日的一锤又一锤,他把所有的热爱和赤诚毫无保留地锻入刀身。
到淬火那天,凌昭把按比例调制的高岭土、碳粉、铁粉混合物覆盖刀身,只留出刀刃,全神贯注地坠入水槽中。
“滋啦——”
白雾升腾,凌昭的眼里也升出一股灼热。
他迫不及待地将刀放置在锻刀台上,细心打磨好刀尖,又亲自装上刀柄。然后用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在刀柄处进行了雕花。
色映初霜,刃淬金错,蛇形纹样在火焰的折射下透着鎏金的光。他专门往蛇首位置嵌了两颗细小的碎金块,透着些许妖异和尊贵,像极了他本人。
最后他用紫檀老木做枢,刀鞘外裹上一圈珍珠鱼皮,把金银和宝石认真地镶在装具上。
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这把刀便是如此。
纵使越青阳见过太多好兵,也没忍住赞叹道:“好刀!殿下果真天赋异禀!这刀堪称绝世啊!”
凌昭收刀入鞘,将上半身的衣服认认真真穿好,拿出帕子擦干净脸,朝越青阳抱拳:“多谢师父教导。此刀七分功都在师父,若无您打下根基,弟子断无可能成器。”
越青阳看着这个儒雅谦恭气度不凡的徒弟,点头笑道:“殿下过谦了,老夫不过是看看火而已,这刀里的真心,可是半分不得作假。”
凌昭听闻这话,耳尖微热,不自觉地正了正领口。
他来前专门换了身华丽又不影响活动的衣服,只为刀成之时第一时间用最好的面貌把刀交到玄墨的手中。
和玄墨相关的事值得他最隆重的对待。
剑庐门打开,侯在外面的玄墨立刻躬身行礼,凌昭顺势把刀极其不经意地递了过去:“拿着。”
玄墨连忙接住,目光却依旧落在凌昭的手上。
一个月的忙碌,他的手已经有了些许薄茧,玄墨早就注意到了。
现在刀已成,玄墨迅速掏出准备好的药油,奉了过去。
凌昭并没有按照以往那样伸手让玄墨去涂,而是自己接了过去,嘴上说:“试试刀。”
玄墨很听从地拿在手里,掂了一下。
刀的重量和重心分布极其舒适,完美得像是给他量身打造的,完全适配他的用刀习惯。
他轻轻推开刀镡,一抹孤光倾泻而出。
玄墨随即收敛了杂念,后退几步来到空地处,在凌昭的注视下将刀完全抽出,简洁地进行了几番劈砍刺,震得空气簌簌直响。
虽已成为凌昭的侍卫有一阵子时间,但他的刀法依旧带着点儿狠厉,在刻意的收束之下招式反倒是多了几分飘然。
越青阳在旁不住点头,不知道是在赞刀还是在赞人。
凌昭微眯着眼睛,看那把漂亮的横刀在它命定的所有者手中挥舞,金褐色的瞳孔轻微收缩成似一条竖线。
最后一式完毕,玄墨挽了个刀花,停了下来,气息有些微乱。不是因为累,而是兴奋。他从来没有用到过这么趁手的刀,他也从来没有想过凌昭竟然能锻造出这么惊艳的武器。
于是收刀之后,他忍住心脏的狂跳,单膝跪地双手举过头顶,恭敬地送还回去。
“送你的,还我做什么。”凌昭看了他一眼,“今日你生辰。”
玄墨一愣。
生辰?他日日夜夜伴在凌昭身侧,自己早已忘记了这个日期,而凌昭竟然记得。
所以说,他家主子提前一个月,算准最后一天这个时间点,早出晚归在铸剑室几乎寸步不离,就是为了送自己生辰礼?
“属下只是侍卫,这刀如此华丽……”玄墨的指尖有些轻微颤抖,他看着刀柄那和凌昭原身几乎一模一样的金蛇,叹口气,“太招摇了,主人。”
凌昭挑眉:“学会抗命了?”
“属下不敢。”玄墨低头。
“不敢就收着。”凌昭俯身拉起他,“你的刀,你自己起个名。”
玄墨沉默片刻:“叫‘长安’。属下当护主人永世长安。”
“永世?”凌昭笑了,“你的一生才多久,也敢轻易许我‘永世’?”
笑玄墨的天真,也笑玄墨的愿景里只装着他凌昭,却唯独漏掉了自己。
看着玄墨怔住,有些无措的模样,凌昭凑近过去,“你的‘长安’,先护好你自己吧。若你这一世真能如愿长安,再来跟我谈以后。”
(实在不会写古风文风,融化[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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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锻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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