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韶州地形以山地丘陵为主,大小河流密布,农田多,又是人员货物通行入粤的要道,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这种地方要找个好地点躲人并不容易。xiaoxiaocom

除非有熟悉当地的人帮忙。

“再睡会儿吧!”翠袖苦劝床上那个不听话的坏小孩。

“不,叫香月、香萍把他们两个抱来,我要跟他们玩儿。”金日则一意要尽情发挥坏小孩的威力,任性到底。

“他们都会走路了,你还下不了床,怎么跟他们玩?”

这里是山里的一座农舍,原屋主改行当商贩去了,袁士弼便买下了农舍和周围一大片地好让他们藏身,而他们也已在这里住了半个多月,金日的身子也开始好转了,只是离痊愈尚有一段时间,这种事也是急不得的。

“那我下床!”

“夫君,虽然嫁夫从夫,但我娘也会说这种事不应该从!”

眼见翠袖好像真的生气了,金日赶紧堆起一脸讨好的笑凑过去。

“好好好,你别挫火儿嘛,听你的,我都听你的,行了吧?”

“……我把孩子带来这里玩给你看好不好?”

他一退让,她也马上退让了。

“好,当然好!”

片刻后,香月带来两个孩子,旋即又转出去洗衣服,两个孩子一进来,马上摇铃鼓、甩布娃娃的互相追逐起来了,天知道那有什么好玩的,但他们就是玩得好不开心。

翠袖和金日一起坐在床上看,心里又满足又得意。但一会儿后,金日不经意瞥见翠袖在偷偷抹眼泪,忙伸手揽她过来。

“哭什么?”

“我没有哭。”

“好,重来。你眼泪巴叉的是为啥?”

“我……我想到额娘最疼咏佩……”翠袖嗫嚅道。

金日轻轻叹气,然后认真考虑半晌。

“你想留下来么?”

翠袖怔了一下,仰眸看他。“留下来?”

金日点头。“对,留下来,在这里。”

翠袖怔愣地望着他,好像在思考他那句话的意思,跟着脑袋一歪,她也认真地思量起来了,又攒眉又咬唇的好半天,好不容易终于得出结论。

“不行,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要是留在这里,这辈子都没事最好,但若是有了万一,所有人都会被我们连累,那我宁愿现在先忍一忍,时间久了自然会习惯,就算相隔再遥远,我们心里彼此都记得对方就够了。”

金日深深凝住她,满含歉意。“对不起,嫁给我真是苦了你!”

“你又来这么说了!”她反倒笑了。“就算再苦,但代价是能跟你厮守在一起,这个苦就很甜,我喜欢吃这种苦。”

金日叹息。“我会补偿你的。”

“为什么要说补偿呢?是我心甘情愿的呀!”

“但是你并不明白将来会吃到什么样的苦。”

“我是不明白,可是……”她将脸颊紧紧贴住他胸膛上曾受过刀伤的部位。“再怎么苦,也比不上当初你为我吃的苦那样的苦、那样的危险,我又该如何补偿你呢?”

金日沉默一下,马上又说:“当时我不省人事,毫无意识,并不是心甘情愿那么做,所以不算!”

居然耍赖。

翠袖失笑。“我这句话说过不知多少次了,但我还是要说,夫君,你真的很像小孩子耶!”

小嘴儿又噘高了。“你管我!”老回答。

“好嘛、好嘛,不管你,不过……咦?”话不说了,翠袖咯咯笑个不停。“你看,夫君,你看!”

金日疑惑地转眸望去,也笑了。

只见胖嘟嘟的小小子竟然挂在椅子横杠上睡着了,而泼辣的小丫头则枕着布娃娃睡在椅子底下,就像两只小猫咪一样,可爱极了。

“现在,你可以睡了吧!”

“没问题!”

不一会儿,金日一手女儿,一手儿子,父子女三人一起睡翻了。

望着床上那三个她最亲爱的人,翠袖唇畔悄悄泛起一抹甜蜜的笑意,胸中弥漫着一股满足的激情。

这么甜的苦,她情愿多吃一些!

六月,正是韶州最炎热的季节,铁保自京城赶回韶州来了。

“情况如何?”

“一切如同计画。”

“有人怀疑么?”

“一个也没有。”

“很好。”

金日对翠袖笑了一笑,后者回给他一笑,然后在他面前搁下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放在铁保面前的则是一碗冰冰凉凉的莲子汤,随即转入另一个房问,里头开始传出刺耳的怪叫声,那表示有人饿了。

不甚甘心的,金日瞥一下铁保那碗冰冰凉凉的莲子汤,再看看自己热气腾腾的药碗,哼一声,捧起来吹气。

“说说看,让我听听是否遗漏了什么。”

二个多月前,塔布终于找到一副刚去世的幼儿尸体,于是二阿哥立刻宣称他的三子因急病过世,然后将那副幼儿尸体以二阿哥的三子名义安葬,而二阿哥的三子将顶替永-少爷的身分继续由二夫人抚养。”

金日轻轻啜一口热气腾腾的药汤。“咏佩呢?”

铁保端端正正的坐挺腰,连看也不敢看一眼他那碗冰冰凉凉的莲子汤。

“由大格格的三女顶替,那边的死因是溺毙,早已安葬,虽然没有尸体,不过天高皇帝远,皇上怀疑不到那边去。”

“香萍、香月?”

“她们是福晋收养的孤儿,没有旗籍,不会有人问到她们,即使问了,回说她们嫁至南方即可。”

“你们两个?”

“王爷派我们到大格格那儿,机会一到便会‘战死’。”

金日点点头表示满意了,再啜一口热气腾腾的药汤,又用下巴指指铁保那碗冰冰凉凉的莲子汤。

“你不喝么?”

“奴才不敢。”

“为何不敢?怕被夫人毒死?”

“不,是怕被爷您一掌劈死!”

“……聪明。”

“谢爷夸奖。”

“嗯。”

“不过,爷……”

“嗯?”

“奴才到底可不可以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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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广州十三行街,有一处充满异国风情建筑的区域,那是专供洋人经商、居住的地区,街上来往的多半是高个子、高轮廓、高鼻子的洋人,穿的是衬衫、长裤和高腰直筒女装,最特别的是他们的眼睛头发有各种不同的颜色,简直像是万花筒,难怪第一次见到洋人的汉人都会看得目不转睛。

不是他们太好看,而是太奇异。

此刻,乞巧节刚过,在紧邻洋人区的一家客栈厢房里,金日正在对老婆和下人一个个“逼问口供”。

“翠袖,你真的不会后悔?”

“不会!”

“但是……”金日俯眼十分严肃的盯住她。“你永远不能再回来了!”

“你呢?”翠袖反问。

“我也不能。”

“那我就不用再回来了。”

“你会想念家人的。”金日提醒她,她是最顾念家人的。

“我当然会,”翠袖很爽快的承认。“但舞袖和青枫也有个儿子了,袁家已有后,我知道额娘也会帮我照看我爹娘,所以我不必再为娘家担心了,况且……”

她勇敢的笑了一下。“我已经痛痛快快的哭过了,从现在开始,我不哭了,我会忍耐,有一天我会习惯,然后就没事了。你也知道,姑娘家一旦嫁出门,如果路途太远,也可能一辈子都不能回娘家,这是女人家注定的命运,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你也会很辛苦。”金日再警告她。

“我们都会很辛苦,”一句话就把所有人全拉下水。“但我也说过,只要能跟你在一起,辛苦也是甜的,我喜欢这种辛苦。”

“真不后侮?”

“绝不!”

金日叹息,环臂圈住她,“谢谢。”他呢喃着倾身吻了她一下,而后转身,面对那四个誓死跟随的奴婢侍卫,“铁保、何伦泰、香萍、香月,”他一个个点名过去。“你们确定要随我去?”

“是,爷!”同声一致。

“不后悔?”

“不后悔!”异口同辞。

“何伦泰,我们再也不能回来了,你阿玛呢?”金日盯住何伦泰问。

“爷,奴才有弟弟,”何伦泰十分平静地说。“阿玛也说奴才应该跟着爷。”

金日点点头,转向铁保。“你阿玛呢?”

“爷,奴才也有弟弟,”铁保更是一派无所谓。“阿玛也说倘若奴才不跟着爷,他会亲手打断奴才的两条腿、一双胳臂,再扭掉奴才的脑袋!”

金日呆了呆,“哇,塔布有那么狠?”惊叹,再望向香萍。“香萍,你……”

“爷,老实说,原本奴婢是很犹豫的,”香萍坦承道。“但胡大夫告诉我,说那位很灵的算命先生预言奴婢跟爷您去会比留在这儿好上一百倍,所以奴婢就决定要跟爷您去了。”

金日失笑,“那我就不用再多说了。”目光移向旁边。“香月,你呢?”

香月没回话,只红着脸偷偷觑了一下何伦泰,旋即羞赧的垂下脑袋,金日顿时恍悟。

“好好好,你也没问题。”

“本来就没人有问题的嘛!”有人在他后面小声咕哝。

金日回眸,后面的人吐了一下舌头,天南地北到处看——不是她,他摇摇头,再问最后一次,“真不后侮?”

“不后悔!”没有一丝迟疑。

金日绽开欣慰的笑。“何伦泰,大箱行李呢?”

“回爷,已先送上船了。”

“铁保,什么时辰开船?”

“不到一个时辰了,爷。”

“好,那咱们走吧!”语毕,率先定出门。

后面几个人抱孩子的抱孩子,拎包袱的拎包袱,紧跟出去,没有人犹豫,没有人后悔,所有人都早已下定了决心。

这是最后一步了!

远远的,金日便瞧见文天豪提着行李在光孝寺门前等他,模样很悠闲,看样子也没有等多久。

“在等我?”

“当然,等你十多年了,金公子。”

金日莞尔,“好,那走吧!”转身要走。

“请稍候,金公子!”文天豪硬拉住他的脚步。

金日困惑的回头。“候什么?”

文天豪唇畔噙着一抹神秘的笑。“倘若还有时问的话,金公子不妨写封信函给令尊。”

“写信给我阿玛?”金日错愕的覆述道。“写什么?”

“写……”

写什么文天豪是凑在金日的耳边说的,只见金日愈听愈是骇异,最后还震惊的大叫起来。

“你在说啥玄天二地的?”

“我说的是实话,金公子。你要不信就算了。”文天豪无所谓地道。“还有,这件事最好不要让令堂知道。”

“为何?”

“这件事得顺其自然。”

“自然?”金日嘲讽地撇了一下嘴角。“这整件事本就不自然,你还想要求谁自然?”

文天豪哈哈笑。“对我而言,再自然不过了!”

金日翻了翻白眼,“算了,总是已走到这地步了,还能说什么?好了,走吧,时间不多了,还得写信托人送回京呢!”

说到这里,他看一下来路,再望向文天豪,眼底忽地浮现一抹顽皮的神色。

“我想……”他嘿嘿一笑,握住文天豪的手臂。“还是我带你走比较快吧!”

声落,两人已如鹏鸟鹭鹰般凌空飞起,在文天豪的失声惊叫中有如闪电般射向远处,遥遥的,继续传来文天豪的惊叫。

“金公子,这个才叫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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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呜着笛声,远行了。

金日几人在船舷边靠成一排,紧盯住愈来愈远去的陆地,目光中充满眷恋与哀伤。

虽然已下定决心,终究是舍不得呀!

突然,有人拍拍金日的肩,他回头,是文天豪,令人吃惊的是,文天豪竟已剪断发辫,而且还把剪刀递给他。

“你必须剪断过去的一切!”

剪断过去的一切?

金日瞪住剪刀好半天,霍然抢过剪刀来,喀嚓一下剪掉自己的发辫,又盯住躺在手掌上的发辫好半晌之后,又是一个毫无预警的动作,他猛然回身扬手将发辫丢入大海。

断了,过去的一切都断了,他再也不能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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