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落地灯,光线勉强勾勒出姜贞羽蜷缩在沙发上的单薄轮廓,和对面姜哲陷在阴影里、线条冷硬的侧脸。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铅。整个寒假,父亲一反常态的“放任”——冰箱门上越贴越厚的外卖单据、深夜空洞的门锁转动声、对她长时间盯着手机屏幕视若无睹——非但没有带来丝毫轻松,反而像一把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钝刀,让她寝食难安。这刻意营造的真空,比过去那些令人窒息的管束更让人绝望。她太了解父亲了,这“自由”绝非恩赐,而是另一种形式的陷阱。
“爸,”姜贞羽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惊讶的平静,目光却像淬了冰的钉子,牢牢钉在姜哲模糊的脸上,“这段时间,你总不在家。手机……”她顿了顿,清晰地说出那个曾是她无数噩梦源头的物品,“……你也随便我玩了。”
姜哲捏着手机的手指猛地一紧,指节瞬间泛白。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曾经充斥着暴戾监视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结满寒冰的潭,冰冷地攫住她。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失望和审判。
“怎么?”姜哲的声音不高,却像冰碴子刮过水泥地,“以前不是哭天抢地要自由吗?现在给你了,反而不自在了?”他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近乎嘲讽的弧度,身体微微前倾,带着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还是说……你骨子里就跟你那没良心的妈一个样,离了人拿链子拴着,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嗯?”
“你妈”两个字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姜贞羽的心脏。她浑身剧震,那些被反锁在漆黑房间、对着冰冷门板绝望拍打哭喊的记忆碎片,裹挟着父亲的嘶吼(“想跑?想跟你妈一样离开我?!做梦!”)瞬间撕裂了她勉强维持的平静。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她的四肢百骸。
“我没有……”她试图辩解,声音却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没有什么?!”姜哲猛地拔高声音,一掌狠狠拍在玻璃茶几上,“哐当!”水杯震得跳起,嗡嗡作响。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住沙发上的姜贞羽,投下浓黑如墨、令人无法呼吸的阴影。“翅膀硬了是吧?觉得老子管不了你了?我告诉你姜贞羽!”他指着她,手指因狂怒而剧烈颤抖,眼神里翻涌着被背叛的怒火和更深沉的、几乎要吞噬一切的恐惧,“你是我女儿!你身上流着我的血!你休想像张韵那个贱人一样,拍拍屁股就他妈走人!我给你的,你才能要!我不给的,你想都别想!现在,”他喘着粗气,声音却诡异地压低了,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和掌控,“老子‘大发慈悲’给你‘自由’了,你怎么不笑了?嗯?你他妈不是很想要吗?!”
那充满恶意和诅咒的“自由”二字,像千斤重锤狠狠砸在姜贞羽心上。她看着父亲那张因偏执而彻底扭曲的脸,所有的声音都被堵死在喉咙里。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绝望瞬间将她淹没。她猛地低下头,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冻彻灵魂的悲凉与无力。她死死咬住下唇,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腔弥漫,才勉强将那声几乎冲破喉咙的呜咽咽了回去。
姜哲看着她颤抖如风中落叶的单薄肩膀,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但最终被更深的冰寒覆盖。他冷哼一声,抓起外套,像丢弃一件碍眼的垃圾,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向门口。“砰——!” 防盗门被用尽全力狠狠甩上,那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丧钟,在死寂空旷的房间里疯狂回荡、撞击,也彻底碾碎了姜贞羽心中对父爱最后一丝卑微的幻想。这哪里是自由?这是比物理囚禁更残忍百倍的精神凌迟。他不再锁她的门,却用彻骨的冷漠和无视,在她周围筑起了更高、更厚、更令人绝望的冰墙。
高二下学期的开学考成绩公布,姜贞羽的名字像一颗失控坠落的流星,从成绩单中上游的位置狠狠砸向中游底部,刺目而狼狈。试卷上大片的空白和那些颤抖潦草、不成形的字迹,是她被寒假末那场精神酷刑和开学后冰冷现实双重碾轧后,留下的无声而惨烈的烙印。
她的新座位,如同一个被精心设计、充满恶意的孤岛。教室第一排最左侧,身体左侧是冰冷坚硬、毫无生气的墙壁,右侧,则紧挨着那个从新校区转来的、名叫林薇的女生。林薇身上带着一种莫名的优越感,眼神里总藏着几分刻薄。这物理上的隔绝,将她牢牢钉死在这方寸之地,面壁而坐的姿态,仿佛是对她内心深处渴望逃离父亲阴影的一种无声嘲讽和惩罚。而林薇的存在,就是这惩罚最日常、最琐碎的注脚。
借一块橡皮?递过来的永远是边缘磨损、最小的那一块,伴随着一句“喏,用这个吧,新的别给我弄脏了”的“善意提醒”。胳膊肘不小心稍微越过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三八线”?刺耳的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噪音和一声清晰无比、充满嫌恶的“啧”立刻响起,像条件反射。更令人崩溃的是,在冀州中学那争分夺秒、压抑得喘不过气的课间,在需要绝对安静的自习课上,甚至在老师讲解关键题目的间隙,林薇会毫无预兆地、极其自然地凑近,无视姜贞羽面壁的姿态,压低声音,将那些关于某科老师讲课无聊、某个舍友脚臭、甚至隔壁班某个男生发型蠢得像鸡窝的琐碎怨毒和刻薄评价,不容抗拒地、一股脑地灌进姜贞羽被迫接收的耳朵里。姜贞羽只能将所有的力气用来维持表面的死寂,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直到浓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用这尖锐的、自毁般的痛楚,来强行压制住那股几乎要掀翻她理智、将她拖入深渊的暴怒和深深的无力感。她桌上课本的书页边缘,早已在日复一日的无意识碾磨下,变得如同被虫蛀过一般破烂卷曲。
身后是陌生的、鲜少交流的同学,无人与她说话。这份被世界彻底遗弃的孤寂感,与家中那堵无形的、散发着寒气的绝望之墙遥相呼应,形成冰冷的闭环,将她牢牢困死其中,动弹不得。
唯一的,微弱的喘息之机,只存在于教室对角线那最遥远的尽头——第一排最右侧,鹿念的位置。偶尔,她会极其缓慢地、借着调整坐姿或翻动书页这样微不足道的动作,艰难地将视线投向那个方向。如果运气好,午后的阳光慷慨地穿过蒙尘的旧窗,会清晰地勾勒出鹿念清瘦而专注的侧影。那一刻,那身影仿佛成了这片绝望冰海中唯一矗立的灯塔,散发着微弱却真实的光。然而,距离是残酷的现实,目光的交汇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当林薇又一次带着她那令人窒息的负能量凑过来时,姜贞羽会微微侧过头,视线似乎能穿透眼前令人窒息的嘈杂和恶意,精准地落在那遥远的、散发着宁静气息的清影上,贪婪地汲取短短一秒的慰藉与力量,然后,像受惊后迅速缩回壳中的蜗牛,无声地、更快地将自己藏回那面冰冷的墙壁之后。这份卑微到尘埃里的守望,带着小心翼翼的保护,鹿念暂时还未能完全知晓。
那仅有一个教室之隔的距离,孤豚却难以飞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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