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将至,一辆马车悄然停在了荒无人烟的山脚下。四周阴风瑟瑟,抬头望去,只见云影遮蔽下模糊的月光,不见一颗星辰,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无尽的沉寂。
陆子珩缓缓下了马车,月光映照下,他发间的银色发簪泛着微弱的光芒,几缕长发慵懒地束在脑后,一阵冷风掠过,吹乱了他额前的几丝碎发,随风轻轻飘动。他身着一袭点缀着金边花纹的黑袍,在这荒凉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单薄。
他忍不住轻咳了一声,景林见状,急忙将一件黑色的玄狐披风披在他的肩上。
陆子珩弯下腰,亲手点亮了一盏灯。烛火摇曳,照亮了他半张脸,映出他高挺的眉弓下那双似桃花般的眼睛。他提起灯,向前走了一段路,前方是一座峭壁,夜雾缭绕中,抬头望不见山顶。
他停下脚步,眼前是一座墓碑,墓碑前摆放着一张矮桌和几个矮凳。
陆子珩将手中的灯挂在旁边的树杈上,随后慵懒地坐在矮凳上,目光凝视着墓碑。今日的他似乎比往日多了几分忧郁,眼神中交织着凄凉与一丝暖意。
景林端来一壶酒,放下两盏酒杯,将酒缓缓倒入杯中,随后退到陆子珩身后,静静守候。
陆子珩环顾四周,低声问道:“国公当初为何把墓碑建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景林微微一愣,随即答道:“您忘了吗?她曾说过,在乱葬岗时,四周都是废墟和浑浊的尸臭味,那种味道几年都忘不掉。”
陆子珩闻言,轻轻点头,拿起一盏酒杯,放在鼻间闻了闻,随后一饮而尽。
“对了,她还说过,假如执行任务时不小心丢了性命,就把她葬在一个环山的地方,让她能肆意呼吸新鲜空气。”陆子珩语气轻松,笑着斟了一杯酒。烛火映照下,他的笑容温和,却仿佛带着一丝泪光。
景林点头附和:“没错了,这荒原几百里,仅她一人。”
这里白天是个风口,寒风刺骨,少有人驻足。到了夜晚,风虽不如白天凛冽,但随着夜深,雾气渐浓,几乎无人能发现这片隐秘之地。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墓碑,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不知过了多久,景林走上前,关切地说道:“国公,天色已晚,此地的风越来越大了,您有寒疾,需保重身体,我们改日再来看青鱼吧。”
那段日子,陆子珩派人四处搜寻沈青鱼的下落。消息传来,淮安王的人丢出了沈青鱼的佩刀,声称她已经死了。然而,陆子珩始终不愿相信,他带着人翻遍了周围的山脉和树林,直到在那片林深处的树干旁,发现了斑斑血迹和沈青鱼当时穿着的衣服碎片。那一刻,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沈青鱼,或许真的已经不在了。
他与沈青鱼的相识,始于那片乱葬岗。那一日,他正带领一队人马护送父母的骨灰回京城。路过不远处的乱葬岗时,他看到几个附近的村民正在死人身上搜刮钱财。从他们口中得知,最近接连有好几座府邸被抄家,许多大户人家的家奴被打死后扔在这里,身上或多或少还留着些值钱的东西。
陆子珩下车查看,那时他年仅十六岁,虽年纪尚轻,但在宫中耳濡目染,早已明白府邸接连被抄家的背后,必定有人在暗中操控。
也正是在那一日,一只脏兮兮的手虚弱地抓住了他的脚踝。他低下头,看到一个女孩,脸上和身上沾满了血迹和泥土,却掩不住她清秀的面庞,她的眼中毫无光彩,仿佛已经对这个世界失去了希望。
他站在原地,迟迟未动。女孩的手渐渐松开,闭上双眼,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滴在满是泥污的雪地上。
他本不想多管闲事,当务之急是将父母的骨灰送回京城。他转身走向马车,却又停下脚步,想到她如今的境地,或许和自己一样,失去了父母,甚至已经下定了死去的决心。他心中一动,索性折返回去,命令侍卫将她带回了国公府。
自父母离世后,一场高烧让他的气息变得紊乱。医师再三叮嘱他不可耗费内力,不可习武。为了活命,他身边的侍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景林与他从小一起长大。景林的师父是陆子珩父亲的挚友,他自幼习武,最喜欢在府里与各路高手切磋武艺。如今,他是陆子珩的贴身侍卫,有他在,无人敢近身。
国公府里来来往往都是男子,当年沈青鱼的到来,让陆子珩一时不知如何安置一个姑娘。索性,他让年幼的沈青鱼跟着府里的侍卫们习武。她做事从不过问原因,也从不关心他的目的,只是听从吩咐,将他视作自己的主人。
她时常一个人对着月色饮酒,喝多了便与府里的小侍卫们逗趣解闷。她从不提起自己的家事,但生前从未停止寻找当年抄家的真相,一心想要还父亲一个清白。
陆子珩从未见过她过去的样子,只见过她手持刀枪,满手厚茧,眼中满是狠戾与决绝。
她十六岁那年,陆子珩的叔父来国公府为他庆贺生辰。夜深人静时,几名刺客误闯入陆子珩的房间。她与景林等人追了出去,却在混乱中被刺客伤及后背,回到府中,她对此事只字未提,直到面色苍白,全身颤抖,最终倒在陆子珩面前,才被发现伤势严重。
那时府中并无女婢,无人能为沈青鱼上药,陆子珩只得支开所有男子,暖阁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她唇色惨白,余光瞥向他,一只手紧紧攥着轻薄的上衣。
陆子珩虽年少风流,府中从未留宿过任何女子,烟花柳巷中的那些伎俩他也信手拈来,然而此刻,他心中却莫名忐忑。他镇定地坐在床边,一边研磨药膏,一边轻声说道:“把衣服脱掉。”见她迟迟未动,他又道:“你该不会一直不上药吧?”暖阁内闷热难耐,他只盼尽快结束。
说罢,他一手扯下她的衣衫,露出雪白的纤腰,以及后背上那道微微渗血的刀痕。多年的习武让她的身体线条愈发紧致优美。陆子珩的手指顺着刀痕轻轻划过,沈青鱼的身体微微一颤。他怕指尖的冰凉让她不适,便尽量放轻了力道。
她全身紧绷,双手紧紧抓住滑落的衣裳,自始至终未曾喊过一声疼。
“好了!”他低声说道。
她仿佛刚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慌忙披上衣服,却未对他说一句感谢的话。
陆子珩略带埋怨地调侃道:“这么不愿意上药,以后就别再受伤了。”
自那以后,她依旧偶尔受伤。每当后背有她自己无法触及的伤口时,她总能淡定地褪去衣衫,让陆子珩为她上药……直到府中请来了女婢,她便再未找过他。
风愈发猛烈,陆子珩饮尽第三杯酒,脸上泛起一丝血色。他起身凝视墓碑,冷风呼啸,吹乱了他的发丝与衣袍,他想着沈青鱼已与家人团聚,却遗憾她或许带着对他的恨意离世。思绪抽离,他的眼神渐渐黯淡。
“也罢,这人间已无甚留恋,过些时日再来看你。”
他将酒杯递给景林,缓缓的走近墓碑,身后拨开青灰色的石面上厚重的尘埃,旁边的缝隙中钻出了几株倔强的野草,随风轻轻摇曳……
陆子珩回府时,正巧撞见淮安王登门拜访。他上前一步,语气恭敬却不失从容:“淮安王今日前来,怎的没提前知会一声?我也好吩咐府里为您备上茶。”
淮安王摆了摆手,笑意淡淡:“客气了,今日偶然望见这月光,似曾相识,便想着来看看,宁国公近日可好?”
这话听在陆子珩耳中,带着几分刺耳的讽刺,话里话外似乎藏着什么深意。他神色淡然,手指轻轻拨弄着腰间的玉佩,语气平静:“近日极好,多谢淮安王关心。”
淮安王微微眯起眼:“哦!我想起为何会觉得今日特别,貌似是想起了你府里的那一位故人。”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锋般锐利,“说也奇怪,一个女侍卫,或者说是一个女叛徒,竟如此让本王介怀。甚至每逢经过那牢狱,都能想到她,宁国公,你养的哪里是个女侍卫,分明是个女妖精!”
陆子珩依旧神色如常,仿佛事不关己。他笑了笑,语气轻松:“淮安王真是会说笑。”
淮安王见状,继续说道:“况且,当初本王想留下她,也是想替国公你盘问个究竟。可惜……”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陆子珩一眼,“宁国公,你该不会恨我吧?”
陆子珩回身坐在矮凳上,手中摩挲着一只瓷杯,听到这话,心头微微一紧,却只是轻笑了一声,“若真是叛徒,自然留不得。若不是,我倒是好奇,她为何要杀你?”他抬眼看向淮安王,目光平静却深不可测。
淮安王语气中带着几分探究:“本王也甚为好奇,我查过这女子的身世,她来国公府前不过是个农户的独女,父母早亡,你发善心收留她,倒也合情合理,只是……”他顿了顿,目光如炬,“这样一个身世清白的女子,又能与我有何等仇怨?”
陆子珩站起身,抬手轻轻摸了摸鼻子,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轻蔑笑意:“淮安王兴许是被些不怀好意之人妒忌,便利用我的人来害你。”
如他所愿,淮安王对沈青鱼的真实身世一无所知。自从沈青鱼来到国公府,陆子珩便千方百计地抹去了她所有的过往,若让她的仇家知道她还活着,必定会引来无尽的麻烦。她原名沈荷,因幼年家中池塘养了许多锦鲤,她喜欢得不得了,父母和姐姐常唤她“青鱼”,这个名字只有最亲近的人知晓,或许是为了纪念逝去的亲人,她改名为沈青鱼,对外无人知晓她的过去。
淮安王见陆子珩神色淡然,便也不再深究:“罢了,罢了,国公也不必与我计较便好。”他顿了顿,“毕竟,我们以后都是一家人。我更希望你能把注意力放在佳宜身上。”
提到佳宜,陆子珩心中冷笑,淮安王虽为人狡诈,却唯独宠爱自己的妹妹。
自上次圣上中秋设宴,陆子珩帮淮安王的妹妹佳宜找到她跑丢的小狗。正当佳宜心急如焚时,她见到眼前身长八尺、眉如墨画般的男子,一边抚摸着狗,一边玩味地笑着。他似乎深知自己俊美如俦,果不其然,佳宜一直听闻宁国公面如冠玉,那日一见,让情窦初开的她心里荡起层层涟漪。哪怕听闻他寒疾缠身,却也难以忘却,相思入梦。
淮安王表面上答应佳宜嫁给他,但陆子珩心知肚明,淮安王并非真心想将妹妹嫁给一个“无用之人”,无非是想借此拉拢他的叔父。
淮安王寒暄几句后,便告辞离去。陆子珩站在院中,脸上的笑意早已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峻。
那些年,沈青鱼内心饱受煎熬,或许因着主仆之别,她很少提及过往,但陆子珩一直暗中留意,试图为她做些什么,他早怀疑淮安王与她幼年抄家有关,却苦于找不到确凿的证据,最令他意外的,是沈青鱼竟会因复仇而擅自行动,她虽武功高强,但性子冲动,她的复仇看似是一场毫无周密计划的莽撞之举,却又仿佛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布局,这让陆子珩心中隐隐不安。
更令他痛心的是,沈青鱼竟未将她的计划告知他,是她终究不够信任自己,还是另有隐情?他无从得知,只能将这份疑虑深埋心底。
那日在淮安王府的狱中,他最后一次见到沈青鱼。他依稀记得,她见到自己的那一瞬间,眼中骤然亮起一抹光芒,仿佛在绝望中看到了一丝希望,然而,当他冷冷说出那句决绝的话时,她眼中的光亮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虚妄与愤恨。
那一幕,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的心头,久久无法拔除。
景林轻手轻脚地为陆子珩添了些炭火,秋夜越发寒凉,冷风透过窗缝钻入屋内,冻得陆子珩指尖泛红。
他静坐于案前,目光沉沉地望着窗外,月光洒在他的肩头,映出一片清冷的光辉,仿佛连风都带着几分刺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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