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眼睛肿得像个核桃似的桃枝就拉着眼圈发青的斐然,从客栈跑去了清河府府衙门口。
昨夜,见斐然沉着一张脸独自回了客栈,她便觉大事不妙。
架不住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看起来心烦意燥的斐然终于说出了沈容端被捕入狱所之事。
闻言,桃枝愣了几秒,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怎么办,沈大人落到了那个纪崇玉的手上,她断断是活不成了!现在赵大人也不在了,没有人可以和纪崇玉对着干了!怎么办,我身上的虫蛊岂不是永远也治不好了,我还那么年轻……”
看着桃枝出人意料的反应,斐然也怔了怔。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猛地站起来的桃枝疯狂晃起了肩膀,辅以眼泪的飞溅攻击: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如此折腾了一夜,刚捱到天光乍破,斐然就被桃枝拉来了府衙,等着沈容端一案开审。
清晨的府衙,笼罩在一片宁静中。薄雾弥漫,空气中带着清凉的湿气。
斐然和桃枝蹲在府衙外的墙边,并没有注意到旁边一条不显眼的小巷里,静静停放着的一顶轿辇。
一声沉重的钟声从衙内响起,宣告着新一天的开始。
值守的衙役们开始忙碌起来,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审讯。
桃枝望眼欲穿地等着,却发现衙门外逐渐聚集起了诸多百姓,甚至还有卖早点的走贩穿梭其间。
“咦,怎么这么多人齐聚在此啊?”
听见桃枝的嘀咕,一旁的一个年轻人接腔道:
“小娘子你不知吗?今日府衙要审讯一个锦衣卫。寻常锦衣卫不算什么,可此人正是恶名昭著的‘玉面罗刹’。昨天消息就在坊间传开了,因此大家今天都想来看看这个沈容端究竟如何玉面、如何罗刹。”
随着人群的增多,府衙门前变得越来越热闹。其他围观群众的声音也嗡嗡作响,大家纷纷议论着这位“玉面罗刹”的事迹。
有老人摇头叹息,有年轻人激动不已,还有妇女们交头接耳,谈论着沈容端的累累恶行。孩子们则在大人的脚边跑来跑去,偶尔被大人呵斥几句。
“听说那玉面罗刹可是个无恶不作的角色,今日可算要见识一下了。”一位老者摸着胡子说道。
“真是难以想象,这么个恶人居然还身居高位,锦衣卫的脸面都让他丢尽了。”另一位中年男子愤愤地说道。
闻言,桃枝皱了皱眉,有些疑惑地看向斐然:
“沈大人被捕也不过是昨日的事,怎的今日就人尽皆知了?好生奇怪。”
然而,还没等斐然回答,人群就由远而近地沸腾了起来。
桃枝踮起脚遥遥一望,是押送沈容端的衙役们来了。
捕快们在门前维持秩序,喝止过于靠近的百姓,但好奇心驱使着大家不愿离去。
整个府衙门前如同一片人声鼎沸的海洋。
“沈大人、沈大人!……”
桃枝在人群中追着沈容端喊。
其所经之处,能近距离看清她的容貌的人们无不短暂地静默了下来。
随后传出的,就是广大少女少男惊艳的尖叫声。
这的确是当得起“玉面”二字的一张脸。
沈容端一双上挑狐狸眼微微泛红的眼角,渲染出几分慵懒。浓眉如画、飞扬入鬓,又增添了许多英气。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抿,俊朗非凡。
即便面容虽略显憔悴,鬓角稍显凌乱,未加修饰,但反倒增添了一种不羁洒脱之感。
晨光洒在她脸上,仿佛镀上一层金光,柔和而温暖,使她的轮廓愈加分明,光彩照人。
当真是神清骨秀、顾盼生姿。
其手被缚在身后,同前前后后的衙役一起走着,却根本不像和他们处于同一个空间的人,反而像从画中走出来的如玉君子。
她一直淡然看着前方,听见桃枝的叫喊,侧过脸去,看了她一眼。
翩若惊鸿的一瞥,让桃枝身边的人直接炸了锅,熙熙攘攘地拥着她,潮水一般,随她奔涌。
虽然沈容端面上不显,被熙攘的人群包围着,她的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一样,疼得发紧。
今天这里的这些人,和昔日的那些人,有何区别?
桃枝站在原地没有动,愣愣地看着沈容端远去的背影。
她脑中想起的是那日与她共骑一马,夕阳西下的场景。
她从官驿二楼纵身跃出,飞檐走壁到她身边,用有些冰冷的身体笼住自己的触觉。
她借着昏黄的烛光,替自己清理伤口的样子。
片刻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袭上了桃枝泛酸的心头。
凭什么沈容端觉得自己不会保守秘密,凭什么她要用虫蛊威胁自己?
凭什么她是个女子?
这些追着她尖叫的人,如果知道了她是个女子,也会伤心、也会怅然吗?
一旁的斐然见桃枝被人群挤得趔趄,急忙一把抓住了她。
却看见桃枝的眼眶逐渐盈满泪水,还狠狠地锤了自己一拳:
“沈大人被抓,你为什么这么无动于衷!为什么你一点都不着急,不去想办法!”
突然,一声锣响,府衙内的大堂传出声音:“升堂!”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高高的正堂之上。
因为沈容端是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而且还未定罪,所以可以站在堂前,只是身要被绳所缚,以防她脱逃。
朝廷派了巡抚和知府纪崇玉一起对她进行初审。如果证据确凿,再移交皇城处理。
川四布政使司原来的巡抚顾君祥已经被带回皇城听候发落,新来赴任的巡抚初来乍到,还并不太熟悉此地的种种情形。
不过,他却知道,纪崇玉是纪钦明的亲儿子。
纪钦明是皇帝身边除了叶世忠以外的红人。
因此,纪崇玉是不能得罪的。
巡抚和纪崇玉互相谦让着落了座后,便提出此案自己并不了解,希望能由纪崇玉负责主要的问话,他在一旁听着便是。
这也正遂了纪崇玉的心意。
他看着面前落落大方站着的沈容端时,还是没忍住自己的真实情绪,眼中闪过一丝阴翳。
随后,便一拍惊堂木:
“把郑家小姐带上来。”
府衙外,赵秉清静静地坐在轿中等着。
听着外面鼎沸的人声,他骨节分明的手攥着手中的折扇,微微泛白。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渐近,气喘吁吁的李五掀开了轿帘:
“大人!郑家小姐来了。她说……她说,上周自己外出踏青,碰到了这沈容端,当时她就对自己言语轻薄,还一路死缠烂打,直追到了她家门口。过了几天,郑家小姐同家人发生了口角争执,便趁夜偷偷收拾包袱,去了乡下,寻她祖母。谁料,那一夜沈容端恰好也偷偷进了她房中,遍寻无人才离开。不过,也因此意外遗落了她的令牌在小姐房中。”
闻言,赵秉清眉头紧锁:
“荒谬!这秀才女儿,怎么嘴里没句实话!当初分明和她说得好好的,现在又翻脸不认账!”
说着,他就怒容满面地戴上帷帽,弯腰出轿。
这一下把李五吓得面色惨白,连忙拦住准备去府衙前一探究竟的赵秉清:
“大人,大人!您这是干什么!那可是府衙,到处都是衙役啊!大人,小的求求您了,这沈容端就算有个三长两短,也是她自己活该;您何必要去趟这浑水!”
“没关系,就算我被抓了,既然能逃第一次,我就能逃第二次。”
赵秉清丢下这句话,怒气冲冲地挤进了众声喧哗的人群里,还成功进了最里圈。
外围的李五又着急又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被门口的衙役发现这里的异样。
“沈容端,你身为三品锦衣卫指挥使,却妄图掳走良家妇女,此事人证物证皆在,证据确凿。若有冤屈,尽可道来!”
纪崇玉又一拍惊堂木,怒喝道。
外面围观的人也静了下来,等着听沈容端的回答。
“纪大人说有物证,可您如何能够证明那枚令牌,就是在下的令牌?”
沈容端背对着赵秉清,声音不算大,却清润明晰。
赵秉清的注意力全集中于分析当下各种信息之上,并没有留意到纪崇玉那副诡异的表情。
那副不想吃瘪,却不得不吃的表情。
“锦衣卫令牌用的是极其稀有的紫檀木。这种木材生长缓慢,数百年方能成材,极其珍贵。令牌背面刻着复杂的花纹,只有在特定光线下才能显现出来,即便是最为高超的工匠,也无法完全仿制这种精细的工艺。”
纪崇玉说着,从一旁的衙卫端着的盘子中取出一枚令牌,递到巡抚手里:
“大人,此令牌是否为仿制而成,一看便知。”
巡抚当然看不懂这令牌的真假,但他能读懂纪崇玉的态度。
于是,他便隔着布拿着那块令牌,装模做样地验看了一番,点了点头:“嗯,确实是锦衣卫的令牌。”
“沈容端,你可认罪?”
纪崇玉一脸倨傲地问道。
沈容端站着,沉默不言。
在外面急切看着的赵秉清脸色愈发沉了下去,心中的怒火愈发烧了上来。
他此生,遇过诸多不平事。
也见过诸多不平事。
以前,他只是个人微言轻的孤儿,没有力量去改变。
可现在不一样,他已读了许多书、做了许多事,他可以去改变。
那一天,他挡在沈濂前面,努力想阻止那些人朝他投掷石头。
可那时的他身躯弱小,被砸得头破血流,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沈濂先生和他的家人已经不在人世。
那一天夜里,雨下得很大。
他一边哭,一边用手在黑暗的土地上拼命地挖,想给他们埋个全尸。
他的十指都已血肉模糊,却丝毫感觉不到痛。
只是一遍又一遍,在心中赌咒发誓,一定会竭尽所能阻止所有自己所遇的悖逆不轨之事。
无论遭遇不公之人是贩夫走卒,还是王公贵族。
无论遭遇不公之人是恶贯满盈,还是乐善好义。
这是他唯一可以报答沈濂先生的。
也是他唯一的,活下去的根基。
“她不认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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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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