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妇产科的冷气十足。
新取号的孕妇进去,冷不丁地缩脖子摸着满臂鸡皮疙瘩,仰头到处寻找通风口,势必要离其远些,但她很快发现并不需如此,唯一像是中央空调通风管道的地方已经坐了个人。
碍于龟背竹的大叶片遮挡,她第一次望过去仅能扫到对方半个身子。
孕妇一手扶住腰,一手摸住联排座椅缓缓坐下,现在角度刚巧捕捉“她”穿的新中式对襟小褂,压线的袖边垂到手肘,露出细白手臂和松松滚到腕部的青玉镯子,唯独“她”的脸依然被龟背竹遮挡得严实。
她虽不太懂玉,可也能看出此成色价格不菲,心底疑惑,轻松戴起几十万首饰的贵妇,怎么会来市里公立医院登记做免费的孕检?
正想着,传呼器响,坐在导医台后面的小护士拉下来喇叭:“14号。”
孕妇忙展开手中签到单,发现与她号码还差两位,眼角晃过去阴影,一抬头人穿过排排座椅站在导医台前面。
“我在呢。”
孕妇听得愣了神。
她生长于北方,早已习惯这边讲话直白粗狂,偶尔官话与方言混杂,干巴狂躁。对方声腔虽拐着调,但毫无矫揉造作的姿态,反似酷暑滚落冰锥,凉得后脊椎酥酥麻。
进去检查前,都需要再填一张知情协议,“她”后背挺得笔直,倒不像是在外面故意装样的直,像从小就被家里严格矫正过成为刻在骨子里的优越。自瘦削双肩倾泻的线条一路到胯骨,孕妇这才发现“她”穿的是宽松马裤,不由有些惊讶:即便再热,坐在冷风口吹还没披件衣服……不怕受寒?
纵使两人素昧生平,孕妇打心眼里对“她”的配偶腾起几分埋怨。
当孕妇愣神之间,见“她”已经放下笔:“上次来还不需要写这些。”声声走降调,咬字又清又脆,听得耳酥。
“这是最后大排畸,您需要知晓具体内容,方便与您家人进行沟通,确定没问题在这里按手印,并核对身份信息。”
小护士一板一眼解释。
说到最后她无意抬头,座位角度的问题,孕妇自然看清小护士面容有一瞬间空白,视线在电脑与真人间来回飘。
恰巧,“她”侧脸。
像在确定电子屏滚动信息,半张脸都转了回来,面皮白而紧绷,过分浓密眼睫卷翘,平鼻薄唇,眼如未经世事的鹿,一眨一抖真真极为赏心悦目。
“会通知家属么?”
“会的。”
“如果我不想让他们知道呢?”
“有问题?”小护士下意识反问,后知后觉失言,快速敲击键盘抽出来一纸合同,放在“她”面前:“签免责协议。”
孕妇听去大概,她后靠座椅,一方面是缓解腰部酸痛,另一方面可以观察那位“少妇”面部细微表情。尤其薄唇轻抿,润珠浅浅白,无洞的耳垂显容貌更是稚气可爱。
应发现几处不理解的条目,“她”微微倾身,细瘦食指将碎发别到耳后,大片脖颈一览无余。
“这里……”
交谈音量逐渐降低,孕妇仅能听个只言片语,见“她”手指点在协议,一时竟辨不清到底是“她”白,还是A4纸黄。
小护士嘴拙,是刚毕业来医院实习的学生,她从未处理拒绝通知家属的情况,流程还是按学习的摸索,速度自然慢下去,急得她鼻尖不住地冒汗。
大屏幕这才刷新出候诊人信息。
绿底白色黑体字,孕妇等无聊,心底一字一字默念:徐*鸣。
或许是等待时间太长,以至诊疗室里的医生还以为外面出了事,拉开帘子探身,表情略烦躁:“叫号怎么不进?”
“需要加办几份手续。”
小护士急忙忙起身回应,并把协议摊开递给产检医生,后者推推眼镜接过蹙眉:“签名字有这么麻烦?”
“有几项解释条款……”
“告诉她医院不承担任何责任。”
语气夹枪带棒,小护士正处于怕被投诉的阶段,刚想做些挽回工作,医生视线快速扫向候号者。
其实,也就两三秒时间。
可足以让他不耐烦的表情凝固,瞳孔颤动,话卡在喉咙,右手下意识抬起想整理多日加班凌乱的衣领,却碰掉夹在口袋边的证件,掉在地板上响脆。
“小钰?”
被叫者抬头。
相较于前者视线掺杂的惊讶、狂喜与不可置信,被唤者的表情倒显得稀疏平常,恰巧叫号器播报:“请12号徐钰鸣女士进候诊室,13号准备。”
孕妇总算知道了“她”的名字。
字音声调像凿碎的冰抛进盛夏,哗啦融在光里,化成小滩水,一滴滴沁到呼吸冰凉。
“呼咔——”
推拉门闭合,候诊室只有他们俩。
李奕没有让小护士跟进来,他忙前忙后铺好一次性消毒床单,又用消毒液擦遍所以皮肤能触碰到的地方。
“您怎么没约私人医生?如果我没有过来,换成另一位检查您……”
“好啦。”徐钰鸣无所谓坐下,顺势抬起腿:“我有穿胸衣。”裤子窣窣滑落至膝,比白玉瓷还惹眼的小腿。
可能因身体构造原因,徐钰鸣体毛天生稀少,颜色更是难以分辨的淡,人虽瘦但并非毫无肌肉的羸弱,早晨出门匆忙他仅套了袜底,夏天方便孕检穿着宽松。
看着李奕擦完扶手擦仪器,擦完仪器擦桌面,徐钰鸣胳膊后撑在床,百般无聊踢踢他小腿。
“李医生,你是想对房间大扫除?”
“对、对不起,我马上。”
后者穿款式简单立领灰衬衫,鼻梁架了副金丝边眼镜,额前刘海垂落,露出修剪整齐的发丝末梢,脖颈被领口与白大褂遮去半截,延伸出小块,剩下没入衣服里。
徐钰鸣二十出头的年纪,模样稍显青涩,笑起时脸颊的小痣刚巧落在梨涡里,他歪头,稍长发丝堆在肩窝,嗓音淡到极致:“你在害羞吗?”
李奕攥紧裤缝:“没有。”
“这些年过去,你跟高中没区别,还是这么不坦诚。”徐钰鸣笑容加深,令人无法直视。
李奕叠起消毒湿巾。
今早保洁部人员拖了地,绿色地漆亮眼,空调运作声嗡鸣,他心脏砰砰直跳,若不是衬衫纽扣束缚,几乎要从喉咙蹦出来。
“我来之前登上医院挂号平台,我们李医生连续三天无号,怎么现在就有时间?”他话讲得吴侬软语,带点江南独有气息,尾音上扬。
“……领导安排,麻烦您躺下。”
解释压根毫无可信度。
徐钰鸣倒也不戳穿。
李医生低垂着头坐回椅子,顺势拿起仪器探头,声音越发显得沉闷。纵使动作重复上百次,但被检查者换成资助他念完博士的初恋——李奕因心慌,险些撞歪摆在桌子的书立。
自他眼角余光望去,徐钰鸣放下交叠的细长小腿,松松搭在床边,虽是孕夫,但由于胎位后怀,衣服稍宽大些就能把孕肚遮得严实。
对方抬手,五指细如葱削,沿对襟解开衣扣,露出类似吊带的里衣,两块罩杯犹如碗口,轻巧巧托住像刚刚开始振翅的柔软雏鸟。
自始至终,徐钰鸣都未望他。
意识到这点,尽管医院冷气开得很足,李奕胸口依然发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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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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