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心疾

点了安神香,应鹤舒的目光又落回那卷信纸,指尖点在那笔力遒劲的字上,“这些虚名浮利,皆是枷锁。”

她抬眸看向应执钧:“告诉沈将军,信已收到。他的心意,知也明白。眼下当务之急有三:一,抓紧整备军务,修复城防,安抚士卒,补充械备;二,严密监视狄人动向,尤其注意阿那契与右谷蠡王是否因此次失利而生隙,此或可为我所用;三,”她顿了顿,语气加重,“奏请朝廷,速派得力干员,重整北境粮道、军械供应体系,此次困局,绝不可再演。此事关乎长远,纵有阻力,亦当力争。

应执钧一一记下,心中对姐姐的深远虑叹服不已。别人都在为胜利欢呼,她却已看到了胜利之后的重重危机,并开始布局下一步,甚至想到了整顿后勤这等繁琐却至关重要的长远之事。

“我即刻去办。”

“等等。”应鹤舒又叫住他,沉吟片刻道:“陛下厚赏,沈将军不便推辞,但可择其中不甚扎眼之物,分赏此次有功将士,尤其是那些随他冒死焚粮的死士遗属,务必厚恤。此举可收军心,亦能稍减旁人妒恨。”

“是!”

沈逾庚在北境收到漱玉斋的回信,展信细读,背后不禁渗出冷汗。

信中所言,句句点醒梦中人。

他立刻依言而行,上表陈情,不仅力陈将士之功,将赏赐大部散于部下,更是以无比恳切的态度,详述北境防务之薄弱、后勤之艰难,恳请朝廷派遣能臣,彻底整顿。

这份奏表一到京城,果然效果显著。天子见其不居功、识大体、思虑长远,更是欣慰,对其信任有加。而军中将士得知将军厚赏,尤其是死士遗属得到重重抚恤,无不感念其恩德,军心凝聚力空前高涨。朝中一些本想趁机攻讦他“年少骄狂”的人,一时也找不到错处。

一场可能到来的风波,就这样在无声无息中,被一只远在京城、病弱无力的手,轻轻化解。

沈逾庚站在北境的寒风中,望着正在加固的城墙和操练的士卒,心中对那位“知也”先生的敬畏和感激,达到了顶点。他隐隐感觉到,自己不仅是得到了一位谋士,更是仿佛与一个深不可测的智慧之源连接在了一起。他只是明面上的利刃,而真正掌握方向、打磨利刃的,是那个藏在暗处,病骨支离却谋略无双的“知也”。

北境的严寒尚未完全褪去,一封来自狄人王庭的密信北境的严寒尚未完全褪去,一封来自狄人王庭的密信,通过应家极其隐秘的渠道,送到了漱玉斋。

彼时,应鹤舒正披着厚厚的雪裘,抱着汤婆子靠在暖榻上,听弟弟应执钧读着北境最新的军报。沈逾庚依她所言,一边整军修城,一边不断派出精干斥候,深入草原,打探狄人内部消息。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连日静养,稍见一丝极微弱的血色。

密信送到,应执钧接过,验看火漆无误后,方才拆开。只看了几行,他的脸色便骤然一变,猛地站起身。

“阿姐!”他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狄人……狄人左贤王阿那契,竟秘密遣使入京,疑似……疑似与宫中某位得势的宦官勾结,意图……构陷克戎兄‘养寇自重’,甚至欲诬其与狄人暗通款曲!”

“什么?!”应鹤舒闻言,一直微阖的眼眸倏地睁开,原本搭在锦被上的手猛地攥紧。一股急火攻心,让她眼前瞬间发黑,喉咙里涌上强烈的腥甜之意。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整个人蜷缩起来,单薄的肩膀剧烈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素白的帕子掩住口唇,再拿开时,上面已是一片刺目的鲜红。

“阿姐!”应执钧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密信飘落在地,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她几乎瘫软的身子,声音都变了调,“药!快拿药来!”

侍女慌乱地递上温水和常备的丸药。应执钧手忙脚乱地帮姐姐服下,一下下为她顺着背,触手之处,尽是硌人的骨头和冰凉的冷汗。

好一阵,那撕心裂肺的咳嗽才稍稍平复。应鹤舒无力地靠在弟弟臂弯里,呼吸微弱急促,脸色灰败得吓人,唇边血迹未干,衬得她肤色愈发惨白如纸。

“阿姐……你怎么样?别吓我……”应执钧声音发颤,几乎要哭出来。他很少见到姐姐病发得如此骇人。

应鹤舒闭着眼,缓了许久,才极轻地摇了摇头,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急切:“没……没事……信……信上还说……什么……”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信!”应执钧又急又痛。

“执钧……”她费力地抬起眼,目光因痛苦而涣散,却依旧固执地看着弟弟,“此事……关乎……北境安稳……关乎……沈将军……生死……快说……”

应执钧拗不过她,只得一边小心地扶着她,一边捡起信,快速将剩余内容说完:“信上说,那宦官似与朝中某位位高权重的文官有牵连,具体是谁还未探明。狄使携带重礼,且似乎握有……握有某些能引人疑窦的‘证据’……”

应鹤舒听着,呼吸愈发急促,心口传来阵阵绞痛,让她不得不紧紧按住。她的脑子却在飞速运转,即便是在这般极度的痛苦和虚弱之下。

宦官……文官……狄人……构陷忠良……好一出毒计!

沈逾庚如今声望正隆,但根基尚浅,又是武将,最易遭此等阴私手段构陷。若此计得逞,不仅前功尽弃,北境防线恐顷刻崩塌,大周危矣!

必须立刻阻止!

她猛地吸了口气,却引来又一阵咳嗽,好不容易压下去,她抓住弟弟的手,指尖冰凉:“执钧……听我说……”

“阿姐,你先歇着,我去想办法……”

“不……你听我说!”她语气陡然急促严厉了几分,虽虚弱,却自有一股威势,“此刻……宫中……能最快接触到陛下……又或许……能与此事说上话的……是……是黄门侍郎卢季显……他欠……欠父亲一个大人情……你立刻……持我的玉佩……去见他……不必多说……只让他务必……留意近日是否有狄人暗中接触内侍省之人……若有……想方设法……将消息……透给陛下知晓……陛下……最忌内侍交通外藩……”

她断断续续,气息奄奄,却将关键人物、关节、方法说得清晰明白。

“另外……”她喘了口气,冷汗涔涔而下,“让我们的人……盯紧……所有可能与狄使接触的官员府邸……尤其是……与那位宦官过往甚密之人……一有异动……立刻报我……”

“还有……给沈将军……传信……让他咳咳咳……近期所有奏报、言行,务必谨慎……尤其与狄人接触……哪怕是被动接触……也需有第三人在场……留下明确记录……以防……构陷……”

每说一句,她都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说完便瘫软下去,眼前有些模糊。

应执钧心如刀绞,却知姐姐所言皆是当下最紧要之事,耽误不得。他将姐姐小心放回榻上,盖好锦被,红着眼眶重重点头:“我明白了,阿姐!我这就去!你好好歇着,千万别再劳神了!”

他抓起玉佩和密信,匆匆离去,吩咐侍女寸步不离地守着。室内重归寂静,只剩下应鹤舒微弱而痛苦的呼吸声。她蜷缩在厚厚的裘被里,身体冷得发颤,心口的悸痛一阵阵传来。

窗外春光渐暖,室内却依旧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挥之不去的寒意。

一场远比真刀真枪更凶险的暗战,就在她这病榻之侧,悄然拉开了帷幕。而她,即便已病至如此,依旧是那个在漩涡中心,悄然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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