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浇筑的四个大字陡然失去将他们凝聚在一起的力量，豆大的雨滴般砸在晚间播报光滑洁净的舞台上。
“啊啊啊——”
“救命——”
小美粗犷的男声在鲜红液体的腐蚀下变形扭曲，它的肌肉和骨骼化为黑色的烟雾，在舞台中间蒸腾。
首先是躯体，然后是五官。
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化成一滩软烂的黑色橡皮泥，滴答滴答地滴在地上。
“我的脸，我的脸，救命啊。”
“我不要变成低级鬼怪。”
院长降下的惩罚不会轻易收回，小美的求救于事无补。
他只是凭借本能地呼救，如果四肢、躯干和五官都无法保存，至少留下他引以为傲的声音。
声音对于一个主持来说，无异于一双灵巧的手于外科医生。
珍贵得很。
事与愿违，小美尖叫求饶的过程中，声音逐渐嘶哑。他的嗓子像是被某种高浓度液体腐蚀了，发出的声音喑哑难听：“我的嗓子。”
“我的嗓子！”
“懒懒，求求你，你饶了我，我错了。”
“我不该嫉妒你，我不该的，我的嗓子，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不能再失去我的嗓子。”
懒懒听见了他的呼救，拿着筷子的手一松，啪嗒，掉在桌面上。
“你心软了。”姜悦说。
“这样的惩罚，无异于夺去我的双手。”懒懒五指微曲，目光凝视自己的掌心，“很残忍，很无情。”
双手握拳，懒懒沉声道：“但我不心软，这都是他应得的。”
姜悦点头，举起盛满桃子气泡水的玻璃杯，和他轻轻碰杯：“你今天不料理他，总有一天，你的双手会因为他，再也拿不起画笔。”
“我的理想，我的热爱，已经因为他，差点崩坏过一次，我不会再容忍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孺子可教。
姜悦向来厌烦心肠过软的人类，鬼也不例外。
懒懒的表现，倒也对得起自己今天帮他这一次。
晚间播报因为小美的事故提前结束。
画面中，往生医院曾经首屈一指的金牌主持已经化为一团没有固定形体的黑气。
“鬼怪的形态会变化，他现在是什么等级？”姜悦问。
懒懒：“人死后，由于强烈的心里冲动，有一部分人进入往生医院。”
“其中一部分像你一样，保持人类的身份，可以通过考试，离开这里。”
“像我和小美这类，重生为鬼怪。”
姜悦：“你们这类，是哪一类？”
懒懒咬唇，手指捏紧毛衣袖口，指尖用力到苍白，他似乎下定了巨大的决心，才坦白道：“生前罪大恶极。”
“哦。”
“继续。”
竟然只是淡淡的一声“哦”和“继续”吗？懒懒愣住。用力到发痛的手指松开，露出一个脱力的轻笑。
说出这个答案时，他以为姜悦一定会追问，他生前犯了什么大罪，没想到对方只是一声“哦”。
这反应比平淡还要平淡上几分，懒懒却下意识地捂紧胸口。
他可能生病了，分明时没有呼吸的鬼怪，竟然会觉得自己在这一瞬喘不过气。
“呼。”胸膛中似乎有一颗鲜红的、充满生命力的心脏，在有力地跳动。
怦！
怦！
怦！
好响，要被听见了。
懒懒着急忙慌地开口，试图用声音掩盖心脏里过于猛烈的跳动：“除了我们这两类，还有一类低级鬼怪。”
“他们有的是在现实中死去就直接化成的，还有一部分是考生闯关失败变化而成，再有就是小美这样，从中高阶鬼怪退化而成。”
“他们没有姓名，没有身份，在往生医院阴暗的角落里爬行，运气好的话，能碰到落单的考生。”
姜悦消化着来自懒懒的信息：“所以，如果我考试失败，很可能会变成鬼？”
剧烈的头痛侵袭了她的神经，耳边是尖锐到足以致鼓膜穿孔的高分贝电流声，姜悦一阵眩晕，呕吐的感觉翻来覆去。
她双手抱住太阳穴，额角的冷汗立马令手掌变得濡湿。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久到她以为自己在巨大的折磨中睡了一觉，那股濒死的痛感才消失。
抬头，同桌的几个人都已经晕死过去。
维多利亚耳道流血，丁咚小脸苍白，白术头埋进臂弯内，脑袋无力地耷拉着。
只有懒懒和她勉强保持清醒。
“刚刚……发生了什么？”才说几句，差不多就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还是不能透露这个世界极力隐瞒的信息吗？
懒懒擦净嘴角的黑色血丝，佯装失忆：“不知道，突然头痛耳鸣，就什么都忘了。是不是院长的惩罚威力太大，我们被波及了？”
这个解释说得过去，但姜悦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如果院长的惩罚对我们有影响，我们要么从一开始就能感觉到，要么就是随着小美受到的惩罚推进而感受更强。但刚刚那一下不是，太突然太猛烈了。”
姜悦休息一个喘息的功夫，忍者头痛的余波继续分析：“就好像，我们触犯了某种禁忌，突然被惩罚。”
懒懒：“我们又能聊到什么禁忌呢？”
禁忌，是最高最严厉，最不能被触碰的东西。
姜悦也在想，他们究竟谈到了什么。
“我记得变故发生之前，我好像是想问你什么，但我究竟想问什么？”
“小美他被惩罚，失去原本的模样，变得和我见过的大部分鬼怪一样，没有面容、没有身份、没有性别，是往生医院的低级消耗品。”
既然鬼怪能够从高级变低级，那人呢？
如果变成更低级的存在，会是什么呢？
畸形的、智障的人，还是……鬼？
“所以……”姜悦眸光一闪，“我猜我会想问你，如果我考试失败，被鬼怪杀死了，会变成什么模样。”
“你回答了我，于是变故就发生了。”
“那道无形中的规则想要隐瞒的是，人在往生医院死了，会变成……”她没有说出那个答。
说不说已经没有绝对的必要。
如果头痛再发生一次，她一样能通过自己当时的思维路程，推断出这个鬼怪的世界在试图隐瞒些什么。
“你是我见过嘴聪明的人类。”
分明已经被强行抹除当时的记忆，竟然还能在精神力极低下的情况下，推断她想知道的信息。
姜悦的回答是用盛满桃子气泡水的酒杯和他的碰了一下，一口咽下整杯。
只有好朋友之间才会这样随意。
懒懒心想。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今天是个好日子……”
杯杯盏盏之间，懒懒的手机嗡嗡地在桌面震动。
“是许哥，应该是你的刀好了。”懒懒拿起手机示意。
许经年的头像是一张穿白大褂的一寸照。
“往生医院第一帅鬼许哥？”姜悦眼底划过一丝兴味，在懒懒脸红之前放过他：“接吧。”
“喂，许哥。”
往生医院第一大帅鬼许哥英俊邪气的一张脸出现在屏幕里：“乖，哥的小懒。”
这声音，说不出的肉麻，就算是姜悦这样百毒不侵的人，也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许哥好，伯爵好。”懒懒乖乖道，“姜悦的刀修好了吗？”
“你小子！有了新朋友就忘了你许哥，都不知道关心一下哥哥因为你一通操作担惊受怕的小心脏。”
懒懒很想提示，他们鬼怪是没有心脏的，想了想，还是闭嘴。
他许哥说什么，他最好不要还嘴，否则许哥有一百句等着他。
果然，许经年只是嘴炮瘾犯了，怼完懒懒就撇撇嘴：“喏，破刀修好了。”
“那……”
“不行。”许经年手一手，银光闪闪的锈刀消失不见，“我有几个问题要问问她。”
姜悦这么大一个人，和懒懒的脸在视频中挨着，许经年愣是和懒懒打够招呼，才施舍给她一个眼神。
“你这把刀，吃了什么变成这副样子？”
“一个道具复制出来鬼怪，它怎么了？”
“吃坏东西肠胃不好，以后少吃。它这个情况，大约相当于人类吃垃圾，吃出感染中毒性休克吧。”
许经年语气不屑，“真是菜到家了，给自己的武器吃这种东西。”
姜悦双手环胸：“狗不嫌家贫。”
“你——”
“又穷又扣又菜又黑心的人类女魔头！”
许经年身为一个热爱收集武器的鬼，真是无法容忍这种暴殄天物的行为。
姜悦大言不惭：“谢谢夸奖。”
“还有问题吗？没有问题的话，把我的刀还我，你也不想在懒懒面前，侵吞我的所有物吧？”
许经年不知道对方哪来这么多阴阳怪气的本事，但他的确被阴阳怪气到了。
“还有一个问题，那个帖子……”
“是我用你小懒弟弟的手机发的。你了解你的小懒，他能发出这种帖子吗？”
问得许经年又是一噎。
一阵白光闪过，懒懒手心出现一把银色的匕首。
“你的。”
姜悦从他手心拿过锈刀，心念一动，二十多厘米长的匕首变成一个银色耳钉，躺在手心。
它歪头，银色匕首状耳钉戴在耳垂上，隐藏在乌黑的发后。
许多武器能随着等级提升变换形态，几个鬼怪也是见怪不怪。
“李云龙的意大利炮呢？”
“我欠你的？”
“你欠我的。”这可是她用真情实感的请求，从许经年那里交换而来，自然是他欠她的。
懒懒小声：“许哥……你答应的……”
“滚！”
“令鬼讨厌的人类，挂了！”
“等等。”一直没出声的菲尔德制止。
“你干嘛？”许经年没好气道。
“我还有一件事通知姜悦同学。”菲尔德端庄优雅，说起话来不紧不慢，字正腔圆，自带贵族该有的风度，“精神科和整形外科即将开展两科联考，期待姜同学的加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