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妈妈死前是这种感觉。
眩晕,轻微的呕吐感,意识强行被抽离,灵魂飘荡的虚无感,手心湿冷。
不像突然爆发的多器官衰竭,细胞大面积死亡,炎症反应在体内瀑布似的发作那样,低血糖时,每一个细胞几乎都是因为缺少能量,静静地死去的。
由细胞组成的个体,也鲜少痛苦。
真好,至少她没有经历太多的痛苦,如果爸爸知道,一定会一边心疼妻子的决定,一边骄傲地夸赞妈妈是个聪明女人,聪明人,就连选择死亡,也使用痛苦更小的方式。
胰岛素是奶奶糖尿病用的,姜悦小时候只知道药物是为人们解除痛苦的,母亲的死让她头一次敲响警钟,原来药物也可以杀人。
从那天开始,她藏起了奶奶的胰岛素和安眠药,只在她需要的时候,亲自掀开衣服,将胰岛素针扎进松弛得下垂的肚皮。由于多次在同一个地方扎针,久而久之,肚皮下有了小硬疙瘩,这几乎是每一个长期使用胰岛素病人的必经之路。
也是从那时起,她经常在奶奶的衣物中装些糖果,以免突如其来的低血糖带走她最后一位亲人,尽管这种概率微乎其微。
医生说,高血糖虽然对身体有害,但那是慢性伤害,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加治疗和控制累积起来的,只要好好控制血糖,基本不会严重损害身体的重要器官,比如糖尿病肾病和糖尿病视网膜病变,都是患有糖尿病十余年后,才可能会出现。
但是低血糖不一样,它带来的威胁是致命的,发作时病人会饥饿眩晕,冷汗淋漓,视物模糊,眼冒金花,因此他们建议病人随身携带巧克力和糖果。
妈妈以那种方式告别世界后,她时常会想,如果当时自己口袋里有一块糖果就好了。
可惜,如果终究是如果,人一旦开始想如果怎样,说明事情已经以超乎她期待的方式发生了。
后来她查了很多书,看到上吊自尽,服毒而死、跳楼身亡、车祸殒命、病痛折磨的各种死后惨状,才知道如果非要选择的话,妈妈已经为自己选择了痛苦最小、也最为体面的方式之一。
至少她有一具完整无伤的身体,允许姜悦为她化个妆。
卧室角落站着一个木制梳妆台,是他们结婚后爸爸亲手从家后的山上砍下木头,为妈妈打磨和组装的,梳妆台上那块用了好几年的镜子,也是爸爸专门去城里买的。
无数个清晨和深夜,妈妈都坐在梳妆镜前,用同样是爸爸为她打磨的木梳,细细地将头发梳开,她有一头天生就微微卷曲的黑发,爸爸经常夸她,头发跟电视里那些烫过的明星一样。
这种时候,妈妈一定会不轻不重地剜他一眼,嘴角翘起,说他贫嘴。爸爸一定会将女儿拉进战场,父女两个统一战线,你一言我一语将女人逗得不住地笑。
这样的日子太远了,记忆外面罩了一层磨玻璃的罩子,将一切变得模糊,远到姜悦几乎不敢相信,她还有那样活泼爱说话的时候。
纸张泛黄,记忆褪色,梳妆台上还有些什么她不太清楚了,唯一清楚的是,右边的抽屉中有一根口红和一根眉笔。
那是妈妈唯一的化妆品,也是他们结婚五周年纪念日的礼物,听说是很贵很贵的国外牌子,黑漆漆的外壳上,是几个她不认识的金色英文字母,小小的一支口红,就好几百呢。
妈妈一直舍不得用,后来那支口红过期了,她也不曾使用过一次。
再后来,她追随爸爸去了另一个世界,那只口红再也不会被用到了。
姜悦从抽屉中拿出口红时,外壳上的金色字母已经被母亲把玩得掉色,那是她对这支过期的口红热烈喜爱的唯一证据。
那个时候,乡下还流行土葬,几个和妈妈关系不错的阿姨帮妈妈擦干净身子,穿上黑布为底,金色花纹的寿衣。姜悦觉得寿衣太沉闷了,妈妈才二十多岁,怎么能穿这么老气的衣服,于是她从衣柜里拿出妈妈最喜欢的裙子。
几位阿姨觉得这行为离经叛道匪夷所思,不允许她胡闹,后来还是奶奶发话,她们才勉强同意。
由于一直躺着,妈妈的尸斑都在背后,从正面看上去时,她依旧是那么美丽。可是皮肤太白了,完全失去血色的白,狠狠刺痛了姜悦的眼睛。
那支口红唯一一次被使用,就是在封棺前,为它的主人增加一分活人才有的血色。之后,它紧挨着主人,躺在明黄的棺材底中,一起进入地底长眠。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姜悦还在想,如果到了天堂,妈妈会不会怪她擅自使用了那支她视若珍宝的口红。
“妈妈……救我……”
“救……”
如果……如果能再迟一点死就好了,不用十年二十年那么多,只需要两三年。
那是医生给出的生存时间,如果平时注意,按时吃药,奶奶最多还能活三年。
三年后,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在意了。
她没有好朋友,不用考虑朋友伤心,她没有恋人,不用担忧恋人痛苦,她甚至连一只属于自己的小土狗都没有,因为她养不起。
上学全靠奖学金,生活费全靠资助,一有时间就出去打工,工资用来交付奶奶的医药费。这样的生活,哪怕艰辛,也只有短暂的三年了。
姜悦不甘心,她珍视的,已经一次又一次被带走了。
爸爸、妈妈、未出世的妹妹或弟弟、爷爷、门口的小黄狗,现在她只剩奶奶一个亲人,为什么还要夺走?
她想通过考试,无论使用什么方式,她想见到那个传说中的院长,许愿离开这里。
低血糖已经害死了她妈妈,难道还要带走那个可怜女人的女儿吗?
“不要……”她声嘶力竭地呐喊,声音在脑海中回荡。
大约别人根本听不见,她无力地想。
耳边充斥着持久的电流声,搅和得耳朵嗡嗡的,脑袋也嗡嗡的。
“悦悦……悦悦快些醒来。她手是热的,颊上也有了血色,已经好多了。”
“姜悦,你感觉怎么样?”
“呜呜呜悦悦,你再不起我们差不多都要死了。”
“我说你们这小队长再睡着,咱们可就随便选了。”
“你一点儿剧情都没走,这不是送死吗?只有姜队长一个人知道所有剧情,等她醒过来一起做题是最安全的。”
“咱就剩三分钟了,我看她肯定还昏着呢,自个儿选也是死,等她也是死,怎么都是死,哥们儿总不能干等着,啥也不做,你说是吧?”
“但是姜队长……”
“别但是了,这场考试真傻逼,三队人做一份卷子,真他妈服气!”
维多利亚高傲冷冽的声音将姜悦彻底唤醒:“只要她醒来,我们一定能出去,你们来答题,大家都得死。”
“我不允许蠢货葬送我们的生命。”
白术:“我也不允许别人浪费悦悦解锁的答题机会。”
丁咚气鼓鼓的:“就是!我就要等悦悦!就要等悦悦!”
“怎么!你们要打架啊!来啊,老子给你们几个小娘们都打趴下,让你们事儿逼!”
“你要给谁打趴下,白天?”姜悦确认这不是幻觉,冷汗淋漓的感觉和沉甸甸的眩晕感依旧存在,只是不能让她再次失去意识而已。
听他们的对话,几人已经完成剧情,来到最终的答题环节。
和默认考试不同,这次居然要三队人一起答题,几乎没有解锁任何剧情的软饭真好吃队和解锁了剧情但不多的战斗美少女队,一边着急一边想等她醒来,这才发生了她刚刚听到的冲突。
“悦悦!呜呜呜悦悦,你真的醒了。”丁咚一把抱住,小狗似的蹭她。
“白天,你要把谁打趴下?”姜悦目光越过丁咚扎着丸子头的颅顶,淡淡地落在白天身上,顿时让白天产生上吨的压力,手心不自觉出了冷汗。
“没……没什么,我们说笑而已。小姜队长,只剩两分半了,我们快答题吧。”
“我不希望她们再被开这种玩笑。”姜悦扶着维多利亚的胳膊站起来,“否则,我不介意在副本中,让你遇到一点意外。”
“你——”白天捏紧了拳头,要不是郑秋再三强调,他早就捏住这小姑娘脖子扔出去了。真不知道秋姐在想些什么,对一个新人也要忌讳三分,在他看来,姜悦就是运气好而已。
“我跟你开玩笑的。”姜悦嘴唇依旧有些发白,微微勾起嘴角时,更比别人多几分凉薄。
她看起来,像是易碎的中国瓷娃娃。偏偏这瓷娃娃不是憨态可掬的那种,瘦瘦的冷冷的,不说话的时候令人心生保护欲,一说话就令人想将她砸碎。
白天有这个心,没这个胆,他干巴巴地回她:“你可真会开玩笑。”
“谢谢,我也这么认为。”姜悦将对方阴阳怪气的夸赞照单全收,在维多利亚的搀扶下,坐到了教室中唯一的电脑前。
这里依旧是一间大教室的模样,教室中间有一张课桌,天花板上悬挂着一个投影仪,电脑上的考试内容,可同步投影到最前方的白墙上。
大约是考试可用的电脑有限,考生又太多的缘故,才设置了投屏。
“开始吧。”她在开始考试处按下鼠标。
【亲爱的考生,下午好,来到这里意味着,你们已经解锁了本轮考试的大部分剧情,请……】
姜悦直接点击跳过,她已经一目十行地扫完这长长一段话,有用的信息可以说是零。
【本轮考试共四题,两道选择,两道简答题,60分合格,请认真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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