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然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浅灰色的云在陈家庄上方聚集涌动,银白闪电在其中翻滚。
要下雨了。
这时候理应带上伞,换上防水的雨靴再出门。
可她们等不及了。
一向冷酷骄傲的维多利亚从未如此急切,她迫切地想知道,从那个轰鸣作响的飞行物中出来的,会不会是姜悦。
“你慢点。”白术嘴上这么说,动作可一点都不慢,她搀扶着丁咚,紧随其后。
维多利亚是跑出去的,她太想看到姜悦了,以至于自己都忘了,人的速度始终有限。
从族长府中出来,向东南方向拐过三条街,一只枣红色骏马硬生生挡住去路,她才恍然大悟:这家伙比自己跑得快多了。
枣红马后边拖着一个车厢,前面有一个男孩,维多利亚一看,这男孩身穿的衣服,不正是族长府的吗?
人是她家的人,马自然也是她家的马,既然如此,她何须客气?
“你,下来,里面的人也下来。”
“圣女……”家仆刚想说里面都是您的朋友,车帘子就掀开了。
一张带有愠色,鼻尖泛着红的脸出现在家仆肩膀后。
“你快些上车,蠢丫头!”
是白术。
她真是被维多利亚和丁咚这俩人气狠了,一个不动脑子,也不等人,一个大着肚子非要上去追,也不怕流产。
在白术的认知中,流产是非常危险的,她的姨娘十五岁嫁人,为了早些给自己郎君生下一儿半女,好母凭子归,结果怀孕七个月时,雨天路滑不慎流产,最终孩儿也没活,姨娘也走了。
姨娘是母亲唯一的妹妹,那个时候白术已经七岁了,她清楚地记得,母亲深夜无助的痛哭,那哭声就像催命符一般,每晚都会出现在她梦里,一直持续了两年,她才稍微好些。
那时候白术经常想,母亲为何要偷偷跑到她房里痛哭,是她认为比起自己的丈夫,女儿会体谅她吗?后来她想明白了,这不是因为别的,仅仅是母亲不敢。
她不敢在丈夫面前,因为女人的悲剧表现出任何负面的情绪。一个没有任何生存能力,只能依附于男人的女人,她只能学会忍耐、顺从与感恩。
忍耐丈夫的冷漠,顺从礼教的驯化,感恩能让她依附而活的大树。未出阁时,这棵大树是父亲,出阁之后,这棵大树便是丈夫,若是哪天丈夫没了,儿子就是她的倚仗。
白术不想重复母亲的道路,不想有一天成婚了,却连亲人离去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都不能表达。
她更不想像姨娘那样,才十五岁就命丧黄泉。
以往她也没如此深的感触,十余年的规则教化下,纵使骨子里叛逆,她也从未想过,才十五岁就成婚生子是不对的。
直到见到姜悦她们,她才明白,原来十五岁还是个孩子。
这个时候的女孩,应该在学堂里读书,应该花时间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应该对未来有色彩斑斓的想象。
她们可以有许多样子,唯独不该,满脑子都是相夫教子,甘心一辈子困囿在一个或大或小的院子里,将自己的一生都燃烧在丈夫、儿女和妯娌之间的琐事中。
她的死亡是自己选择的,她不后悔。
白术如今只希望,在这个世界中认识的朋友们,都能够幸福快乐。
不管是姜悦、维多利亚还是丁咚。
尤其是丁咚,她还这样单纯可爱,怎能在一场考试中,因为流产而丧命?
更何况,这身体还不是她的,这孩子也不是她的。
她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白术放下车帘,意识到自己说话过于重了,她们几个人之间,维多利亚毫无疑问是最骄傲的那个,她是贵族家的女儿,想必自小便仆人无数,哪里听别人这样厉声呵斥过。
“我,有些急了。”她抿了抿嘴唇。
维多利亚坐在马车里的一角,平复剧烈而运动后的心跳,闻言,用力点头:“嗯,我感觉到了。”
显然是没发现白术歉疚的情绪。
……
算了,一个两个的,脑子里不知道都装的是什么,白术也不强求她理解了。
丁咚:“嘻嘻,你俩这真是牛头不对马嘴。”
白术:“哼。”
她们四个里,姜悦冷淡,好像什么都不关心的样子,维多利亚孤傲,不愿意和任何人诉说心事,丁咚神经大条,但好在可可爱爱。
真是一个敏感细腻又端庄稳重的人也没有。
除了她自己。
白术目光扫过现在脑袋空空,除了姜悦,什么也没有的俩人,暗自发誓一定要做好温馨太平间的管家,承担起艰巨的责任。
陈家庄是个大庄子,马车跑到最快,才堪堪在姜悦出飞机的那一刻,刚好赶到祠堂。
王二麻子和陈麦苗仍旧跪在原处,没有圣女陈小花,也就是维多利亚的命令,谁也不敢让他们离开。
“这……这是什么东西。”
“救命呐。”
王二麻子想死的心都有了,他就不该取夏小草这个扫把星。
如果他不娶夏小草,就不用跪在祠堂前,口出狂言让陈家庄断子绝孙,如果他不口出狂言让陈家庄断子绝孙,就不会被村里的男人和女人扔臭鸡蛋和烂菜叶,却整整四天没吃没喝,如果他吃过一顿饱饭,都不会在那个白色的大鸟从天上飞下来的时候,没有力气躲上一躲。
这大鸟太恐怖了,它的翅膀不用煽动就能飞,它的眼珠子不用转就能知道应该在哪里落地,它甚至不用看,就能在肚子上开一个洞,把里面的人放出来。
等等……
洞?
王二麻子真的麻了。
鸟的肚子是空的,开了个洞还没流血。
甚至……里面还有人。
轰隆。
一声雷鸣,暴雨倾盆。
王二麻子沾满臭鸡蛋液和烂菜叶的卷毛软趴趴地死在脑袋上,发梢贴着额头,和稀疏地睫毛打架。
头发占了上风,发尖戳进眼睛里,刺得他睁不开眼。
王二麻子梗着脖子,左右一甩,将没有眼力见的头发甩到一旁,努力睁大了眼睛,这才看清暴雨滂沱中的那个女孩。
厚重的雨幕模糊了女孩的身影,但王二麻子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夏小草。
女孩体格清瘦,站在风雨里,下一秒就能被暴雨冲走,和他们这些蝼蚁一起在流进臭水沟里。
但她站得很高,高到心思肮脏的蝼蚁只能跪在地上仰望她,让自己龌龊的心思腐烂发酵,然后被她随意一脚就踢开。她站得很稳,任凭风雨交加,红色的裙摆疯了一样狂舞,她的身形也不曾动摇。
是的,夏小草穿了一条红色的裙子。
和她逃婚当天的喜服一样红。
王二麻子恍然,什么时候,他们之间的差距变得这样大了。
人人可欺的扫把星,无父无母的夏小草,竟然能站在那么高的地方,俯视他,对他不屑一顾。
女孩手里捧着一个规则的东西,上面盖着一层白布,她身旁是另一个小女孩,看上去年岁不大。
她们身后站着十几个全身黑的高个子男人,王二麻子看不清脸,但依稀能感觉到,这些男人都有一米八。
女孩动了,她在其中一名至少一米八的男人的贴心护送下,从大鸟的肚子里走了下来。
这个男人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但他的肢体语言告诉王二麻子,他在保护雨伞下的红裙子女孩。
并且,带着充分的尊重。
女孩踩过数十道台阶,一双脚终于落到地面,只是她没有走向自己,而是径直越过他,走向了祠堂前的一辆马车。
王二麻子认得,那是族长家的马车,如今族长已经死了,马车里的人,是圣女陈小花。
“喂,夏小草,几天不见,这么快就带野男人回来了!”
“你忘了谁才是你男人!”
不只是出于什么心思,王二麻子冲已经走过她的身影竭力大喊。
有人叫自己。
姜悦顿住脚步,寻找声音的来源。
如果不是这一声,她甚至没注意到,雨里还跪着个脏兮兮的男人。
王二麻子梗着脖子,腰板挺得老直,让自己看上去有几分男人铁骨铮铮的样子。
他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世界里,丝毫不知在外人眼里,他这样子可笑极了。
那种尊严和盾牌都没了,还极力鼓起胸膛,装作自尊还在的模样,比被人踩了尾巴的老鼠还不如。
是以姜悦的目光只是淡漠地扫过去,又转身走了。
没人和他斗,王二麻子就把自己变成了一只斗败的公鸡。
他错了,哪怕不站在高处,女孩也能一脚把蝼蚁踢开。
不,她甚至没那个心情给他一脚。
想象中激烈相对的场面轰然消散,王二麻子泄了气,面部肌肉抽动,扯出一个僵硬的笑。
他就是一个小丑。
哈哈,小丑。
圣女陈小花和这一大堆人什么时候走的他都没注意到。
雨太大了,大得他看不见,也听不见。
王二麻子跪在雨里,再开口已是声音嘶哑:“喂,陈麦苗,你女儿没看见你,你也是个笑话。”
“嘿嘿,都是笑话。”
夏小草也是!
一定是!
但是现在的她,真的好耀眼。
王二麻子自暴自弃地躺在雨里,想夏小草现在和那些男人干什么去了。
云白药软磨硬泡,这才让姜悦勉强答应她留在陈家庄。
“哇,原来我差点就被拐卖到这里啊,环境还怪不错的呢。”穿过族长府长长的走廊,云白药不禁感叹,“这里很适合当度假村嘛。”
有了自己的保镖撑场子,她又有飞机,跑得快,云白药可谓底气十足。
姜悦:“……”
她将自己遇到云白药的事情简单交代过,问道:“大巫陈盛呢?”
“你放心,他跑不了。”
“嗯,这是夏听竹的骨灰,有了它,陈迈一定会回来的。”姜悦将骨灰盒递给维多利亚,让她先代为看管,“他应该快到了,我们只需再等一等。”
“太好了太好了,悦……”丁咚太过激动,嗓子被针扎过似的疼了一阵,才勉强改口,“太好了小草,我就知道你肯定行的。”
“你都不知道,你不在的这几天我们可害怕了。”
丁咚从她们如何制服其他考生说到维多利亚和大巫翻脸,最终将人软禁,又说道她们如何搜集和保护陈家庄的孕妇。
“那男的太残忍了。”
白术:“也太过蠢笨。”
维多利亚:“我早该意识到他们两个危险。”
收拾别的考生时,两人组表现最乖顺,几乎没花费她什么力气,也难免维多利亚掉以轻心。没想到最终捅下祸端的,是最不声不响的两人组。
反倒四人组和三人组都安分得很,三人组的胖子和瘦子都受了伤,四人组的队长宋颖之也被她们制服。
“不好了圣女,宋颖之逃走,刺伤一名孕妇!”
家仆面色惊惧,惶恐道:“人……已经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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