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衣女

越太亨十七年,九月初八,枫山。

暮秋时节,凉风瑟瑟。枫山的树叶尚未完全变红,乍眼一看,绿、黄、橙、红各色皆有,随风摇曳,发出漫山“哗哗”声响,令人心旷神怡。

枫山临靠大城安阳,是以常有文人雅士来此登高赏枫。盘山道间车马来往,不乏带刀佩剑、风里来雨里去讨生活的江湖客,两相对望,俱是谁也看不起谁,还未来得及冷哼出声,一连串响动登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姑娘!停下!”

山道间远远驰来二马,一白一黑,白马载着一名白衣女子在前,黑马则载着一名黑衣男子在后,不住喊着什么,马蹄疾奔,似在追赶。

白衣女子恍若未闻,更不答话,见路上有人,也不减速,轻叱一声,竟要直撞过去!

书生惜命,连滚带爬朝旁一躲,仓皇避过马蹄,扶着帽子起身,刚要张口说些什么,一眼望见那白衣女子掠过的侧影——此女肤白胜雪,黑发于半空嚣张乱舞,面纱遮住下半张脸,令人看不真切。擦肩而过之时,剑眉下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书生登时如被勾了魂一般,愣在当场。

“对不住!”

男子随后赶来,匆匆道一声抱歉,无暇多言,紧追着离去。

书生由同伴搀着,浑身无痛无痒,唯独脑袋快扭到脚跟后头,礼义廉耻也不顾,两眼直勾勾盯着女子背影猛看。

路对面的江湖客却是“咦”了一声,竖起食指顶起斗笠,似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哟,这不那谁吗?玉衡剑派的……练羽鸿!”一人开口道。

“就说眼熟嘛我!”身旁有人搭腔,“是了,看他的佩剑,正是那把传说中的'青其光',据传整把剑‘纯青透明,宛若冰铸’。看那剑柄,对,错不了!”

“放着好好的剑不修,跑去追人家小姑娘,这玉衡剑派自练淳风死后当真江河日下,还好他没命再当几年北派盟主,儿子这个德行,说明整个玉衡剑派也不怎么样,不得把咱们整个北方武林引入歧路!”

那书生一眼便害了相思病,此时听到两个个江湖客讨论,寄希望于得到那女子的消息,不由得侧耳偷听。

“别跑!还给我!!”

另一边,练羽鸿仍对那女子紧追不舍,坐下马儿非是千里之驹,追逐整整一天,已接近强弩之末,二马渐渐拉开距离。

练羽鸿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会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拼着脸面不要,去追逐纠缠一名陌生女子。

然而此刻他有着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驾!”

练羽鸿一夹马腹,不住催促□□黑马,同时双腿发力撑起上半身,预备待到坐骑不支,便即跃起,施展轻功直追上去。

白衣女子马速不减,回头看他一眼,忽而“吁”了一声,扯住缰绳,控制马匹减速,随即一转钻入林间小路。

练羽鸿心下一惊,险些奔过头,仓促间调转马头,就要紧随进入林中。

那黑马忙活一天,既累又渴,见又是个上坡,说什么也不愿意进去。练羽鸿心急如焚,不住张望白马去向,最后索性跳下马来,又拽又推,将黑马引过去。

小路难行,且多生灌木,练羽鸿依着前头的马蹄印追踪,片刻后竟听到淙淙的流水之声,拨开林叶走出,望见泠泠泉水于石间流动,白马在旁吃草饮水,白衣女子则正坐在岸边。

“还我剑穗!!”练羽鸿见此情景,霎时精神百倍,大喊一声,身形化作一道虚影,就要给她好看——

白衣女子侧头,十分漠然地瞥他一眼,解开衣襟,脱去外袍。

练羽鸿登时住脚,逃跑般连退十来步,继而愤怒地背过身去。

“你一个姑娘,怎么能行如此轻薄之事?!”

黑马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迈开四蹄,悠悠走至溪边,低头饮水。

白衣女子充耳不闻,躬身掬起山泉水,擦拭胸口与脖颈。午后的阳光照在水面,波光耀耀,犹有鱼舞,水面如镜,映出一片白皙洁净的皮肤,以及颈间……明显的、凸起的喉结……

“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趁夜偷袭,扒我衣服?!你究竟是谁!”练羽鸿满脸通红,想起前事,仍是既愤怒又尴尬。

昨夜他解决了一伙作乱的马贼,荒郊野岭,渺无人烟,索性便在野外露宿,不想半途迷迷糊糊睁眼,竟看到这白衣女子鬼鬼祟祟毫无羞耻丧心病狂地扒了他的外袍,甚至手还在他怀中掏来掏去!

若不是迷烟都被风吹散,你便醒不过来了。女子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答道:“好玩。”

此女声音极轻,仿佛以气音呼出,应是故意做了伪声。练羽鸿被羞耻心与罪恶感折磨了一整天,不敢细听,只当她是累的。

“那又为何夺我剑穗!那是我父母留给我的遗物!快还给我!”

“我已把我的剑穗给你了,”那女子道,“就当是交换了信物。”

“我与你素不相识,不要你的信物!”练羽鸿简直怒不可遏,终于鼓起怒火看她几眼,脚步横挪来到她的正后方,此处只能看到女子衣衫略微不整的后背,这就不算猥亵了罢!

女子又不说话了,专心对着泉水整理衣物,练羽鸿皱眉看她,只见此女肩膀过于宽阔,个头似乎也甚高,怎么……不对,不可议论女子外貌,腹诽也不可,这是不对的!

黑马走到白马身旁,长尾摇晃,示好般地蹭蹭它。白马嫌它不如自己价贵,葡萄般的大眼睛瞪它,随后转身,用屁股对着黑马。

女子重新穿上外袍,束紧腰带,练羽鸿觑见机会,闪身抢上,女子随手脱掉鞋袜,练羽鸿又闪走。

她将双脚浸入泉水,呼出一口气,转头看向练羽鸿,只见他正趴在岸边,一边掬水喝,一边幽怨地看着自己。

练羽鸿:“……”

女子眯起双眼,似是在笑,抬脚一撩泉水,泼至他近前。

练羽鸿口干舌燥,正既饥又渴地饮着水,一见那脚、那水,默默起身,不喝了。

这女子的脚比阿娘的大上很多,练羽鸿心想。阿娘的脚是他这辈子唯一见过的女人双脚,兴许是因为此女身材高大,因而双脚也颇为健壮,如树木根系一般扎根于地。

“你是跟着你娘长大的么?”女子开口问。

“是。”练羽鸿随口道,“你也是么?”

“我娘去的早。”

练羽鸿:“……”

练羽鸿:“对不起。”

女子:“没关系。”

女子穿上鞋袜,起身牵马,此时终于再无阻碍,练羽鸿纵身而上,右肩微沉,左手握拳挥出,因顾忌她是女子,留力半分,只以夺回剑穗为目的。

不曾想那女子足下一点,刹那间白衣飞扬,她于半空一个转身,挥开障眼的袍角,一掌既出,竟接住了练羽鸿的一拳!

练羽鸿早知她武功不凡,当即双手交错,变攻为守,沉声道:“姑娘,我只想拿回我的东西,无意冒犯你,更不想与你相斗。”

那女子眯眼盯着练羽鸿看,却并不开口,一阵穿林风吹过,枫叶扑簌簌抖动,黑发飞扬,犹如蛇舞。

练羽鸿蹙眉,心底忽地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女子双手一错,翻掌朝向练羽鸿,日光刹那照亮她的手心,一道掌纹贯通全掌,乃是一对双断掌。

她说:“可我却想与你斗!”

二人近身,转瞬间已连换数招,练羽鸿本想留力,却不想这女子功夫甚高,拳掌往来间竟奈何不得她,甚至一旦松懈,便即抢逼上来,几次攻向险处,像是在逼他使出全力。

她的双眼始终紧盯着练羽鸿,二人对视,只见她眼瞳漆黑,犹如危险的深渊,无声地诱人深入。

练羽鸿表情沉静,女子双眼则似笑非笑,眉梢微微一动,刹那间练羽鸿的动作竟有所停滞,女子觑见机会,双臂随即如灵蛇般席卷而出,绞锁他的拳路,两脚步伐犹如鬼魅,插入练羽鸿双腿之间,足尖一点,左脚顺势提膝,已然顶上!

练羽鸿飞快回神,腰部旋拧,带动下半身蹬地跃起,刹那间置身半空,头下脚上,鼻尖擦着鼻尖,练羽鸿闭着眼,双臂一抖挣脱束缚,落地,转身。

“切磋而已,何至于下此狠手?”练羽鸿睁开双眼,皱眉看她。

“坠星拳。”女子随手一拂衣袍,答非所问,“可惜,你的拳路间有一处破绽。”

练羽鸿只当她在挑衅自己,倒不如何着恼。他的思绪转得飞快,世人皆道玉衡剑派以剑开宗,一套《玄离剑法》也曾名闻天下,对于宗门内其他绝学却鲜少了解,而在师门隐伏后,这坠星拳已将近有二十年未曾现世了。

她认识我?抑或对玉衡剑派十分熟悉?

女子双手环胸,冷漠地立于对面。不知为何,练羽鸿却仿佛能感觉到她的心情还算不错。

“不来了?那剑穗我便收下,这就走了。”女子挑衅道。

女子说话时面纱因气息微微拂动,练羽鸿蓦然想到,若是见了她的真容,说不定能知道她是谁。

遂顺势道:“既然姑娘有此雅兴,那我便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练羽鸿再不敢小看对方,他右掌前探,左手握拳后撤,脚步分开,做出起式。那把名剑“青其光”悬在腰侧,剑柄纯青冰透,于阳光下若隐若现,几乎融化于白日之中。

若不是对方并未佩剑,说不得便能畅快比试一番!

女子瞥了眼青其光,哼笑一声,嚣张地一招手,做了个极为无礼的挑衅动作:“来罢!”

二人屏息,挪动,于方寸间缓慢绕圈,脚掌踩过落叶,发出“沙沙”声响,一瞬间灵犀忽至,同时出手,拳掌相碰,气力相抵,散出阵阵劲风,震荡各自衣袖。

坠星拳招式大开大合,练羽鸿动作潇洒干净,拳未到,力先至,毫不拖泥带水。女子动作则灵活多变,手掌翻飞犹如蝴蝶,转腕间便拍出数掌,令人眼花缭乱。

练羽鸿沉下肩膀,一拳击出,不待招式用老,新力已生,另一手紧随而至,冲破女子掌风,袭向她脸上的面纱。

那女子霎时吸气咬住面纱,一个妙至巅峰的后仰,长发扫过地面落叶,旋即飞身退开。

“胆子不大,色心不小。”女子嘲道。

练羽鸿仍是那句话:“还我剑穗!”

“是剑穗重要,还是人重要,你可想好了?”女子却一改先前强势,以衣袖掩面,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师父说,谁摘了我的面纱,看过我的真容,我就要嫁给谁。”

练羽鸿:“…………”

练羽鸿霎时将双手背在身后,双目紧闭,想想又觉得不对,睁眼盯着脚尖猛看,以余光注视那边动静。

白衣女子哈哈大笑,笑得东倒西歪,扶着白马直不起腰来。

“这么纯情,实是投错了门,应当拜入佛祖门下才对。”

练羽鸿知道她在拿自己寻开心,恼火道:“嫁娶乃终身大事,姑娘勿要捉弄我!”

“那你说真心话,到底想不想娶我?”

“……我只知非礼勿视。”

“德行尚可,脑子倒很笨……那你便在这待着吧!”白衣女子蓦然喝道,“驾!”

练羽鸿愕然抬头,白衣女子霎时一抖缰绳,白马撒开四蹄,疾奔开去。擦肩而过的前一刻,女子笑着回头,红叶与黑发齐飞,那一天日光晴朗,她的眼中却仿佛映入万千星辰,明媚动人,这是练羽鸿对她最为深刻的印象。

“后会有期!”

白衣女子朝他挥手,随即毫无留恋地转头,策马离去。

练羽鸿回过神来,忙快步奔向自己的黑马。上马后,却无论如何也驱使不得,黑马无语地瞥向一旁,练羽鸿这才发现,那女子不知何时竟将缰绳缠在树枝上,打了个死结!

抬头再看,她的身形已隐没于层层山林之间,再不得见。

剑名“青其光”,以及“纯青透明,宛若冰铸”的形容,化用自鲁迅小说《铸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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