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阙被软禁了。
七长老手下训练有素的紫衣侍卫将她的院子团团围住,戒备之严密连只鸟雀也飞不进去。
小芜和小莘作为她的贴身侍女,自然要被押到姜家的惩戒堂询问。姜阙毕竟身份特殊,他们不能用刑,可区区两名练气期的侍女还是动的了的。
小芜整个人浑浑噩噩,侍卫去押她她也不反抗,双腿软的像是失去了骨头。倒是小莘尖叫着挥退他们,死死压抑住眼底的恐惧。
那惩戒堂是什么地方。
小莘曾见过有犯了错的弟子从惩戒堂出来。那名弟子早已筑基三级,可被自家人接回去的时候就只有口气吊着,说奄奄一息都是抬举了他。
连筑基修士都是如此惨状,她俩要是进了惩戒堂那还了得!
她尖叫道:“你们这群侍卫不要太过分!我和小芜都是练气期,又与小少主的父亲无冤无仇,怎么可能对他下手!至于小少主,她可是死者的亲女儿,又怎么可能杀死自己的父亲!”
其他位置的侍卫们置若罔闻,只是要上前押送小莘的二人脚步迟疑了些。领头的见屋内姜阙未动,便“唰”地一声抽出刀来。
“你们有什么苦衷辩驳,到惩戒堂里再一一解释去吧。”
“我家小少主可是预言之子,家主之选,你岂敢动我!”小莘的声音刺入小芜耳中,可那侍卫的声音压过了周围的一切喧嚣,火一般燎上了她的耳朵。
“就算你主子再怎么尊贵……”那侍卫好像嗤笑了一声,音量放的低低的,“犯下弑父之罪,名声也与逆贼无二。”
“闭嘴!”
一直安静听话的小芜突然爆起。她高声厉喝,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甩开侍卫的桎梏,声音被她用灵力传到在场所有人的耳边。
“这件事跟小姐没有关系……是我做的!”
“嗤。”侍卫像是看到了什么笑话,“你若是护主,也太过直白。死者跟你并无交集,你一个练气五层又怎么能杀得了他。”
“我并未说谎。”
顶着全场神色各异的目光,小芜反而冷静了下来。
“小少主父亲左胸有痣一颗,色红如血;右侧大腿内有一黑痣,且腰腹部有一暗红伤疤,为当年剖丹所致。”
“我……仰慕其已久,可他……他说他今生今世只爱夫人一人,还训斥了我,让我好好照顾小少主,莫要生出别的想法。”
“我怀恨在心,恼他羞辱我,一气之下勾结外人……替我杀了他。”
她当然可以选择把事实讲出来,这一切都是她的贪心和姜父的不忠行为导致,小小姐只是个被蒙在鼓里的清白之人,她没有做错任何事!
可她身上的鞭痕早就被小小姐治好,无影无踪的疤痕又怎么能证明她的话是否属实。
更重要的是——
小小姐不能有任何污点。
她是预言之女,是姜家未来尊贵无比的家主,她不能有一个堕入魔修的父亲,也不会有狠毒弑父的恶名。
而一个品行不端贪心不足的侍女,作为她生命中不值一提的过客,不会被人们记住。
小芜的声音越来越大,原本瘦弱的脊背也越发舒展开来。
她身若浮萍,拖累明月已是大错,如今只能拼尽全力,将月亮送回原本应该高悬在空中的位置。
她的话掷地有声,且话语中对姜父隐□□的描述也十分符合,一时间竟也唬住了那领头的侍卫。
小莘在旁边早就目瞪口呆,双臂半举在空中却纹丝不动,好像忘记了如何控制自己的肢体。
她张张嘴,下意识地要反驳什么,视线却在触及小芜眼神的一瞬间撇开,连挣扎的动作都小了很多。
侍卫见她配合也乐得轻松。而且小芜自己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他们只需要压走罪人处以刑罚,给宗族的各位一个交代即可。
小芜在说完那阵话语后就重新回到了以往温顺端庄的样子,甚至主动靠近侍卫,方便他把自己押送至惩戒堂,早日划定自己的命运轨迹。
只是……
她深深回望了一眼紧闭的屋门。
真实遗憾啊小小姐。
我恐怕不能为您带来外面的世界了。
这一眼,她却看见了缓缓打开的屋门。
姜阙仍是一袭白衣。但现在,这身白衣不只是为大长老之死而着,还是为了她的亲生父亲而穿。
院内侍卫呜呜泱泱一片,外围还有着各本家各分支派来打探消息的下人。
一片猜测中,只有小芜和观看了整个事件的许苔三人能猜到她要做什么。
——不要。
在意识到姜阙要做什么的那一瞬间,小芜面如金纸,干涩的喉咙就要发出阻止的声音,却不料自己不知何时被下了禁言咒,只得绝望地听到了姜阙还带着稚气的童音。
“父亲是我所杀。”姜阙掩在宽袖下的指甲在手心掐出了血痕,“与小芜无关。”
“——铮”
手串断裂的声音骤然响起,颗颗珠子掉落在地上碎裂纷飞。众人随声而望,姜母似要无法站立,一只手堪堪撑在院门框上,面色如纸一样惨白。
那手串是小时候姜阙还未显露天赋时和她一起制作的。
而在姜阙望过来的那一刻,姜母要走的步伐突然停下。就算这种时候,她的仪态和表情依旧是顶顶好的。
直到姜阙在无人阻拦的状态下走到她身前,才看到自家娘亲眼中絮满的痛苦。
姜阙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于是蹲在地上捡起了几颗还算完好的珠子,双手捧给姜母。
姜母不接,她便顶着对方的目光强硬地塞在了她手中。姜阙并没有辩解什么,而是直愣愣地对上了姜母的视线。
——你相信我吗?
她的眼神中明晃晃地传递出这道信息。
可姜母只是攥紧了手中复归的几颗珠子,步伐急匆匆地,逃也般跑走了。
姜阙没有再追出去,只是轻飘飘地撇了在院外悄悄观望的几人,又转身面对着院内的侍卫。
明明是个孩子,却在那刻展现出了不容置疑的强硬意思。
——放开她们。
那股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压迫感阴沉沉地逼上在场众人的肩膀,领头侍卫更是感觉自己的手臂仿佛不受控制,从小芜的肩膀上撤了下来。
他像是第一天认识姜阙,原本中立的视线带上了浮于眼前的猜忌和掩埋在心底的恐惧。
可老天仿佛还嫌事情不够混乱,在夜晚带来了又一个噩耗。
姜母自尽了。
侍女发现她的时候,她手中紧紧攥着那串断掉的手链,而造成姜母身死的罪魁祸首,是她喉间的珠子。
而在姜母自尽的当天,一场大火席卷了院落,将内里烧的一干二净,连灰烬都全部随风不知所踪,散了个干净。
自那天起,“天生恶女”的名头以这个小院为中心传出,“祭典弑父,逼母吞珠”这一言论朝姜氏一族的府邸散发,其中闹腾的最厉害的一波人,是当年被姜阙废了金丹的那些修士。
恶言浩浩荡荡如疾风骤雨般开始游荡,至姜府边缘时又被长老们的力量强硬阻止。
理由很简单,姜家是正派四大势力之一,姜家造势已久的天才绝不能背负一个残暴的名头。
可站在姜阙这边的长老们也只能做到如此。
姜家势大,家风传统封建,规矩也多,真正的掌控者又是各位长老,难免会在一些事上产生分岐。
自从大长老死后,长老派们就已经开始分裂成三股势力。一股追随大长老,从心底把姜阙当做姜氏未来的家主尊重,不遗余力地培养她;另一股只是承认姜阙的本事,却不认为她一个分支女流之辈能够引领姜氏,比起让她当未来的家主,不如让她做一把武器。
最后一股则在两边队伍中扮演中立地位。而这一股中,也明里暗里掺杂了不少心中别有想法的姜氏子弟。
他们各有算计,只有姜家的未来能够将他们拴在一起。可姜阙这件事足够恶劣,在大典上取人性命二犯忌讳,弑父恶名更是绝大的污点,在未来很有可能会成为对手攻击姜氏的利刃。
一切的一切,都必须要为姜家的名誉与地位让路!
尽管长老们坚决要保她,可实力最强的大长老已经不在,他们又要为大局着想,最后便将姜阙关入了梵天塔。
“你这次闯了大祸,且进去避避风头。待时机成熟之日,我们自然会放你出来。”
这一避,就避了三百年。
鹤春山垂下长睫。在前世之时,他只知道天谕圣言君从不出姜家,还以为是姜家那群人在为她造势。看这情景,恐怕是姜阙自己在那座塔里面对这场心魔度过了整整三百年。
虽然不知她这一世为何会在核桃宗,可看样子,直到入塔之时,她的人生轨迹和前世是一样的。
许苔不知道自家师姐会在里面待这么长时间,她只知道,她的大师姐是个极其讨厌封闭区域的人。在核桃宗里,她的房间永远要开着窗,夜晚的烛火也不可以熄灭。
记得有一回,她想要捉弄一下大师姐,在她准备时熄灭了全部的烛火,又从床底“唰”一下钻出来,准备偷袭大师姐的温暖被窝。
可迎接她的,是大师姐失去高光的乌黑眼眸,和紧咬牙关的颤抖。
面无血色。
那是许苔对当时的姜雀最为深刻的记忆。
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平日里没什么表情、好像对所有事都无所谓的大师姐,也会有不愿意面对的事。
她站在小姜阙对面,想要抱一抱她。可姜阙仿佛看不到她的存在,一个人进了屋子,半分也不犹豫地关上了房门。
姜阙被要求在院中禁足三日后入塔,院中其余的侍从或被遣散或罚了半年月钱,小芜因为意图包庇被惩戒堂打了九十九棍逐出姜家,小莘则从一等贴身侍女降级为最低等的扫地杂役。
姜阙在房中枯坐了三日。她想在进塔之前,再看一看小芜。
尘埃落定那日,她第一次叫自己少主,却只是为了让她和整件事撇清关系。
姜阙想知道,小芜身上还有没有需要她治好的伤。
她像一尊雕塑立在桌前,修士敏锐的五感让她轻而易举就能听到院子里低声的交谈。
“……她杀死了她的父亲,甚至还逼死了自己的母亲,太可怕了……”
“……姜阙她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子,怎么能办出这样的事来……”
“我好像也没有见到她为父母流泪的模样,她居然如此绝情吗?”
姜阙听见了小莘的声音。
“……她脸上都没什么表情,是怪物吧,绝对是没有感情的怪物吧!”
之前那个说她是神明转世的小莘,如今却倒向另一个风口。
姜阙看着面前光滑的镜子,镜中人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可是小莘,长老们说家族的继承人不可外露感情,无论高兴喜爱还是悲伤愤怒都不可以表现在脸色上。
是我做的不好吗?
有只雀鸟从小窗飞入房内,却不慎撞折了胫骨,只能徒劳地在桌面上蹦跳,连声音也是低低小小的。
——啊。
她恍然大悟。
因为我是罪人。
弑父的罪人。
大逆不道的罪人,做什么都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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