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渭城,官道愈发宽阔平坦,车马如龙,行人摩肩接踵。长安的气息已近在咫尺,连空气都仿佛带着帝都特有的、混合着权力、财富与梦想的味道。然而,安琉璃和曹敬观音的盘缠却所剩无几。在支付了观音的药费、住宿和添置必要衣物后,已捉襟见肘。
秋意渐深,早晚寒意刺骨。安琉璃看着曹敬观音身上略显单薄的夹袄,又摸了摸自己怀中仅剩的几个铜钱,眉头紧锁。必须想办法在入冬前赚到足够的钱,否则别说去长安,连御寒都成问题。
这天傍晚,她们投宿在离长安城约莫百里外的一个大镇——长乐驿。这里是进出长安的重要驿站,远比渭城繁华。客栈爆满,她们只能住进最便宜的、靠近马厩的大通铺。房间内挤满了南来北往的贩夫走卒,气味混杂,鼾声如雷。
安琉璃用最后几个钱买了两个热腾腾的胡饼和一碗热汤,小心地喂曹敬观音吃下。看着观音小口喝着热汤,苍白的脸颊被热气熏出一点红晕,安琉璃心中稍安,但愁绪更深。
「听说了吗?明天镇东头李员外家做六十大寿,请了长安城『彩云班』来献艺贺寿呢!」旁边铺位一个行商模样的汉子正唾沫横飞地跟同伴聊天。
「彩云班?就是那个据说有真本事的幻戏班子?班主彩云娘子一手『仙人栽豆』『壶中日月』出神入化?」
「可不!听说还有新排的『天女散花』『月宫折桂』,热闹着呢!李员外大手笔,包下了整个班子三天!可惜啊,咱们平头百姓是进不去喽,只能听听墙根。」
「啧啧,要是能进去开开眼多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安琉璃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幻戏班子?贺寿献艺?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迅速成形。
翌日清晨,安琉璃安顿好曹敬观音,独自一人寻到了李员外府邸所在。高门大户,张灯结彩,仆役穿梭,一派喜庆。她绕到后门僻静处,正巧看到几个身着彩衣、背着箱笼的人从一辆大车上卸下道具,为首的是一位风韵犹存、眉眼带着精明干练的中年妇人,想必就是彩云娘子。
安琉璃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走上前去,对着彩云娘子躬身一礼,声音清朗:「班主安好。小子安琉,略通些障眼小术,听闻贵班今日为李员外贺寿献艺,不知可否叨扰,在班中寻个跑腿打杂、或是在垫场时献丑一二的机会?不敢求厚酬,只求些许糊口之资。」
彩云娘子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玄衣「少年」。衣衫虽旧,但浆洗得干净,面容清秀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静气质,尤其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清澈透亮,仿佛能映照人心。她行走江湖多年,阅人无数,直觉告诉她,这少年不简单。
「哦?你也会幻术?」彩云娘子饶有兴致地问,「会些什么?」
安琉璃略一沉吟,目光扫过旁边地上一个空着的青瓷酒壶。她微微一笑,也不见她如何动作,只是右手对着那酒壶虚空一抓,随即手腕翻转,掌心向上。
一滴晶莹剔透、散发着醇厚酒香的水珠,竟凭空出现在她白皙的掌心,颤巍巍地滚动着!
「隔空取酒?」旁边一个彩云班的年轻学徒惊呼出声。
彩云娘子眼中精光一闪!这手法看似简单,但那份举重若轻、毫无烟火气的控制力,绝非普通江湖把戏!她班子里能做到这一步的也没几个。
安琉璃手腕再一抖,那滴酒水如同有生命般跃起,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精准地落回几步外的酒壶中,发出清脆的「叮咚」一声。
「好!」彩云娘子忍不住赞了一声,「好俊的『凝水成珠』!小兄弟,你这可不是『障眼小术』了。」她态度立刻热络起来,「正好,我们班子里一个专演『玉液琼浆』的伙计昨夜吃坏了肚子,上不得台。你若能顶上,我付你双份工钱!」
「多谢班主!」安琉璃心中一喜,连忙道谢。
班主彩云娘子上下打量着安琉璃,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里闪烁着精明和毫不掩饰的欣赏。她捻着手中一串小玉珠,语气带着探究和热络:
「啧啧,小子,你这手『凝香成雾』『虹吸玉液』,绝非朝夕之功。以前在哪方宝地谋生?师承哪位高人?这般精湛的幻术,怕是打小就泡在戏法堆里练出来的童子功吧?」她身体微微前倾,这小子刚露的两手让她感觉这小子绝对还有更厉害的绝活。
安琉璃心中微凛,面上却维持着恭敬谦和。她略一垂眸,避开班主过于锐利的审视,声音平稳地编造着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班主慧眼。小子这点微末伎俩,确实得蒙恩师教导。家师姓万,讳上不传下,是位游方的幻师,并非长安人士,想必班主未曾听闻。小子离开师傅的班子......也是因要带着家中娘子,往长安寻亲投靠。」她刻意加重了「寻亲投靠」几个字,暗示自己是「拖家带口」的无奈之举,而非刻意隐瞒师承。
「姓万?游方幻师?」彩云娘子在脑中快速搜索着江湖上有名的万姓幻术高手,一时对不上号,但这少年不愿多提师承的态度也很常见。她更关心的是眼前这棵摇钱树!她猛地一拍手,吓了旁边整理道具的学徒一跳。
只见彩云娘子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哎呀!管他姓万姓千,有真本事就行!小子,瞧你这模样,还没在长安城找到固定的营生吧?」她热切地凑近一步,几乎要拍上安琉璃的肩膀,「不如就进我们『彩云班』!包你吃香的喝辣的!凭你这手艺,在长安城打响名头那是迟早的事!」
安琉璃感受到班主的热情和招揽之意,心中松了口气,但面上适时露出一丝为难,轻轻咳了一声:
「承蒙班主厚爱,小子感激不尽。只是…」她微微蹙眉,语气带着诚恳的歉意,「我这身子骨…自小就不算强健,近来更是有些…咳…精力不济。恐怕难以支撑长期随班奔波、日日登台的辛劳。实在怕辜负了班主的期望。」
彩云娘子是何等人物?行走江湖,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她见安琉璃面色确实带着几分病弱的苍白,说话间气息也略显短促,不似作伪。再想到他那神乎其技的表演,显然是需要极高专注力甚至耗费心神的。她眼珠一转,立刻有了主意,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减,反而更添了几分精明:
「嗨!这算什么事儿!」她一挥手,豪爽道,「谁还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这样,咱们打个商量!班子里最压轴、最挣脸面的场子,一个月也就那么关键的几场!比如大户人家的寿宴、节庆的堂会、或是城隍庙会这种大场面!你就专门负责这几场!咱们按场次算,赏钱咱俩三七...不!四六开!你四我六!班子里给你提供行头、场地、捧场的伙计,你只管把绝活儿亮出来就行!如何?这买卖划算吧?」她伸出四根手指晃了晃,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安琉璃,仿佛看到了一棵会走路的摇钱树。
安琉璃心中快速盘算着:按场次结钱,时间自由,正合她意!尤其是分成,在行业里已是极为优厚,足见班主诚意。
她脸上立刻露出感激和惊喜的笑容,抱拳深深一揖:「班主如此厚待,小子安琉感激涕零!此议甚好,安琉愿听班主安排!」
「痛快!」彩云娘子抚掌大笑,显然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这就让人去拟份合同文书,白纸黑字,童叟无欺!」她说着就要转身去喊人,又想起什么,回头问道:「对了,我们三日后就启程回长安。你这边……可还有什么要紧事要在这长乐驿了结的?若有,你自去处理,定个日子,到长安城西市『揽月楼』后巷寻『彩云班』的招牌便是!若无事,咱们三日后一道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班主安排周全,小子感激不尽。」安琉璃再次道谢,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赧然和恳求,声音也低了几分,「只是…小子还有个不情之请,望班主成全…」
「哦?但说无妨!」彩云娘子心情正好,爽快应道。
彩云娘子见眼前的小伙儿深吸一口气,仿佛有些难以启齿,但又好似为了什么还是硬着头皮朝她开口。
「我家娘子…她…她目不能视,身体也弱,独自留在客栈,小子实在放心不下。不知…不知班主能否在咱们表演时,在后台…或是在台下的角落,给她安排个不起眼的位置?无需特殊照顾,只需让她能安稳待着,小子…小子能及时看顾到她便好。」她说完,微微低下头,手指不自觉地捻着衣角,一副担心被拒绝又满心牵挂的模样。
「啧啧啧!」彩云娘子闻言,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一双妙目在安琉璃身上滴溜溜转了好几圈,脸上露出促狭又了然的笑容,拖长了调子调侃道:「哎哟喂!我说小安郎君啊,你这……这也忒黏糊了吧?老娘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见过疼媳妇儿的,可没见过像你这样,走哪儿都得揣在眼皮子底下的!比那刚出窝的雏鸟儿还离不开娘!哈哈哈!」她笑得爽朗,周围几个偷听的学徒也跟着窃笑起来。
安琉璃只觉得「轰」的一下,一股热气从脖子根直冲上头顶!白皙的耳朵尖瞬间红得能滴出血来,连带着整个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绯色。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滚烫的耳朵,眼神飘忽,不敢看班主戏谑的目光,嘴里含糊地辩解:「班主…莫要取笑…实在是…实在是不放心…」那窘迫又强作镇定的样子,引得彩云娘子笑得更欢了。
回到客栈,安琉璃将消息告诉曹敬观音。观音又惊又喜,又有些担忧琉璃的身体。安琉璃再三保证只是取巧的小戏法,不耗费什么,才让她勉强安心。
午后,安琉璃换上彩云班提供的一套相对整洁的靛蓝色短打行头,带着同样换了一身干净旧衣、蒙着轻纱的曹敬观音,从后门进入了李府。
寿宴设在花园中的巨大戏台上。台下宾客如云,锦衣华服,珠光宝气。台上,彩云班的艺人轮番献艺:顶缸钻圈、喷火耍叉、柔术杂耍,引得台下阵阵喝彩。
安琉璃的节目被安排在压轴大戏「天女散花」之前,算是个暖场。当报幕的伙计高喊「彩云班新晋幻师安琉,献上『玉液琼浆』贺寿!」时,安琉璃深吸一口气,提着那个青瓷酒壶,从容地走上了灯火辉煌的戏台。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她压下心头的微澜,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最终定格在角落阴影里,那道安静坐着、努力「望」向自己的身影。观音在那里,这便是她全部的力量源泉。
她对着台下团团一揖,也不多言。只见她左手托起空酒壶,右手五指张开,对着虚空轻轻一拂,如同掬起无形的流水。紧接着,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一滴、两滴、三滴……晶莹剔透、散发着浓郁酒香的水珠,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凭空从她指尖凝聚、滴落,连绵不绝地落入下方的青瓷酒壶中!叮咚之声清脆悦耳,如同玉磬轻敲。酒香随着水珠的滴落迅速弥漫开来,引得前排宾客啧啧称奇。
这还不算完!安琉璃左手持壶微微一晃,那些落入壶中的酒水竟如同活物般旋转起来,在壶口上方凝聚成一朵小小的、晶莹剔透的「酒花」!随着她手指轻弹,「酒花」骤然绽放,化作无数细小的、带着酒香的水雾,如同细雨般飘散开来,带着丝丝凉意,笼罩了前排的宾客!
「哇!」
「好香!」
「神乎其技!」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惊叹!连见多识广的李员外也捋着胡须,看得眉开眼笑。
安琉璃微微一笑,动作不停。她将酒壶高举,壶口对着台下。众人屏息凝神,以为她要倾倒琼浆。却见她右手食指对着壶口轻轻一点——
一道细细的、闪烁着七彩光晕的「酒泉」竟从壶口中喷射而出!那「酒泉」并非直射,而是如同灵蛇般在空中蜿蜒游走,划出优美的弧线,最后精准地落入台下李员外面前早已准备好的一个白玉酒杯中,一滴未洒!
「彩!」
「好!」
喝彩声几乎掀翻了戏台的顶棚!
安琉璃收势,对着李员外和台下宾客再次一揖。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胸口也有些微的闷痛,但尚在可控范围。她目光再次投向角落,看到曹敬观音正激动地朝着她的方向用力鼓掌,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这一刻,所有的疲惫都值了。
彩云娘子在后台激动地迎上来,连声夸赞:「好小子!真有你的!我算是没看错人,这手『凝香成雾』『虹吸玉液』比我们原来的节目精彩不止几倍!李员外赏了十两银子!给,这是你的份!」她将一个沉甸甸的小银锭塞进安琉璃手中,又额外给了些铜钱。
握着温热的银两,安琉璃长长舒了口气。入冬的盘缠,有着落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