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瑶满眼失望,神色严厉地对蒯黎道。“黎儿,若非临风城等几处被围,孟源数次求援未果,眼看着原本有机会生还的同袍兄弟死于敌军刀下,他绝无可能做此冲动之举。”
“他是为了死去的兄弟一怒,你又是为何迟迟不肯发援兵?是粮草不足,还是无兵可调?亦或是有其他一些无法言于口的缘故,不愿派兵援助?”
谢瑶的话如同掀开了帷幕的后台,让台上人的小心思无所遁形。
蒯黎咬住下唇无法言语,他没想到母亲已全部知晓。母亲的怒其不争的眼神让他心绪烦乱,他艰难地道。“未能增派援军是孩儿的过失,我只是...孟源让孩儿很不安。”
泄下这口气,蒯黎接下来的话也顺畅了,他不再隐瞒心中的想法,一股脑地对母亲诉说心中的不安与不甘。“孟源在军中的威信极高,士兵们都听他的,就连百姓中亦多传有孟将军在边境守卫他们才过上安宁的日子。那我与母亲算什么?若非母亲多年苦心施政,周旋于一众虎狼州牧之间,五州的百姓怎能过上如今衣食不缺,仓廪充足的日子。他们却不知感念,反倒称颂孟源那一介武夫。”
之前谢瑶尚可心平气和,听了蒯黎这番话,她胸中的怒火终于被点燃。“你嫉贤妒能尚且不知错,还找诸多借口,蒯黎,你怎会变成如此模样?我都要认不出来你了。”
这是蒯黎自出生起,谢瑶第一次用这般语气连名带姓地称呼他,这让他感到十分心慌。
然此时此刻蒯黎依旧不认为造成如今的局面全都是他的过错,心中不免又生出怨怪之感,觉得母亲偏心外人,反倒对自己过于苛刻,果然与经艺先生所言一般。
谢瑶去孟府之时,咸经艺曾建议蒯黎等谢瑶回府后立即认错,这样才能获得她的谅解。
然而蒯黎见母亲一心维护称得上犯上作乱孟源后,早已将之前商议的应对之策抛在脑后,眼下只觉母亲心中只有孟源没有他。
蒯黎不仅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还认为这一切都是被逼迫的。这毕竟是自己抚养长大的儿子,谢瑶不愿让蒯黎执拗下往后犯更大的错,只得咽下这口气掰开揉碎了给他说。“你身为州牧掌管五州之域,孟源他们皆是你的子民,他们是为你为我们守边,你不止不爱惜你将士的性命,还眼睁睁看着他们赴死,甚至是促成这一切的帮凶,这就是你最大的过错。”
“孟源自入军以来一直与士兵同吃同住,作战时永远冲在最前线,作为长官他以身作则严守军纪,作为同袍他爱惜手足同甘共苦,士兵们爱戴他理所当然。”
“孟源守边有功,百姓赞颂有何不对。你觉得他收买人心,却不知你此番作为正在失去人心。从前我便教过你要常怀仁心,向爱护自己孩子那般爱护百姓,那时谁能取代你。而你若不知悔改,继续如此这般行事,你所担忧的必成事实。”
情绪渐渐稳定,蒯黎在母亲的言语中羞愧地低下了头,他果然还是太冲动了些。
蒯黎知晓这件事其实有更好的处理办法,只是当时的他咽不下那口气,也是心底真不喜孟源。“母亲,此事确是孩儿的错,往后孩儿定当克己守心,绝不再犯今日之失。”
看不清垂眸下的真实情绪,然而谢瑶明白让久居高位的儿子低头认识并承认自己的错误不是件容易的事。
见蒯黎认错,谢瑶未再揪着此事不放,毕竟人心难定,稍有不慎可能起反效果,但这件事必须要妥善处置。
长叹口气,谢瑶道。“你能自此事中汲取经验娘很欣慰,明日你随娘一同祭奠临风城保卫战中牺牲的士兵,我们欠他们一句道歉。”
蒯黎紧抿双唇,迟疑了片刻后终究答应了。母子两各自回屋。
说是明日,却没有这么快。当夜与蒯黎分开后,谢瑶吩咐让人收录那些战死士兵的姓名、籍贯等,按照惯例刻入北面衢祁山上的碑林内。
光这些就花了三日。第四日,谢瑶带着蒯黎和一众属官,以及孟源等一同留下祭奠同袍的士兵们来到衢祁山上。
祭奠的仪式隆重肃穆,蒯黎的歉意也被一众自临风城而来的士兵接受,便是与孟源之间,两人看起来也消除了芥蒂,一切算是妥善处理了。
送走了孟源,谢瑶却时常陷入沉思。知子莫若母,这几日哪怕蒯黎极力掩饰,谢瑶还是看出了他的勉强。先前的一切不过是形势所逼,蒯黎并非真心。
思考多了谢瑶免不了忧心,在她的印象中,蒯黎是一个认真谦逊的好孩子。他的天分或许不是很高,却肯努力,也愿虚心纳谏。
然不知从何时起,等谢瑶慕然回首,蒯黎却是变了个模样。他的心胸不似以往,性格也变得优柔寡断,最要紧的是他在面对近臣的劝导时不能有自己的判断,而是由对方主导方向。
没有自己的决断而被臣下隐秘地主导,这在上位者之中是大忌。蒯黎便因谋臣的三言两语释放了心中的囚龙,差点因此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外乱尚未平息,蒯黎却在他人的怂恿下先开始了内斗,这让谢瑶如何能放心将一切彻底交予他。
这一刻,谢瑶萌生了让其他人接替蒯黎成为州牧的想法,与其让他将来带着治下百姓在乱世中被毁灭,不如在此时便遏制住发生这一切的可能。
越想越觉得这个是可以仔细考虑的,谢瑶开始已在心底物色更为合适的接班人。此人不拘于是否是她的后代,或是有血缘羁绊,原本州牧的官职也并非世袭制。只要有能力及公心,趁着她身体还算硬朗,带在身侧几年也该差不多了。
这一日谢瑶处理完要紧的公事,又思索起合适人选之事,辛泽上门求见。
两人寒暄后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公事,辛泽话头一转提起了这次的事件,并问。“夫人对此有何看法?”
谢瑶不解地看着辛泽,他这么问显然并非是真想知她对这件事的看法,而是有别的深意。难道对方看出了她的想法?
重新考虑蒯黎是否适合继续担任州牧一职之事谢瑶从未在任何人面前透露及表现过,且不说此想法会伤他们母子之情,恐怕只要有一点风声漏出,什么妖魔鬼怪都会浮出水面。
而她会有这个想法就是想要五州稳定,故而在未下定决心,选定合适的接替者之前,她是不会和任何人透露的。
“阳羽想说什么?”谢瑶定定地看向辛泽,直接问。
两人四目相接,各自在心底叹息一声,辛泽先一步移开目光,垂眸思索片刻后才又道。“夫人可有想过阗州安定富庶,四州亦平稳,生活在其中百姓皆感念夫人,然这许多年来,却无甚名士及良将投奔,这是为何?”
辛泽的话让谢瑶越发困惑了,不明白他为何突兀地提及此事,但她这次回答了他。“我力有不足,且是女子。况蒯黎眼下亦无明主之相,有识之士不愿前来亦是常理。”
这个问题谢瑶曾思索过千万次,这回答也是她所思所想。毕竟若她是名士良将,也要择主。而她的能力在一众州牧中并不出彩,又有致命缺陷,身为女人要在只有男人的猎场站住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也是为何当年她定要推年幼的蒯黎坐上州牧职位的缘故,天下人可以容忍一个幼童占据高位,却不会允许一个女人凌驾在众人之上。而要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她只能妥协。
辛泽有些吃惊,他没想到谢瑶对自己的评价会如此低,她是女人不假,但若说她没有能力,那许许多多自诩为好男儿的儿郎们有如何颜面现世。
缓缓摇头,辛泽的面色逐渐严肃。“夫人太妄自菲薄了,阗州乃公认的大冀世外桃源,其后并入的锦州、丰州、忻州、密州等哪一处不是在夫人的治理下焕然一新,百姓感念之心随处可见。”
内政或许是她所长,然大冀摇摇欲坠,中原动乱四起,若非阗州等地处偏远,恐怕早就被其他州府吞并了。谢瑶并不言语,眼神却说,除了这些还能有什么呢?
“不瞒夫人,某亦曾以为世人皆有偏见,然实事却非被如此。夫人可还记得密州贺晗济、锦州周子辉、里州何仲琛、平州马光启。他们那个是称得上是明主?可依旧有名士良将愿意投奔,难道仅仅因他们是男人?”
辛泽的眼中窜出火苗,照得整个屋子都明亮了,他继续道。“当然,他们都是男人不假,但夫人觉得那些有识有能之士仅仅因此便肯投奔他们吗?某亦曾在扈乐人麾下待过,他的能力远不如夫人,当年却也有不少人归附,只因他们比夫人多了一件东西。”
辛泽提及的这些人都是曾经不可一世的一州州牧,如今这些人不是身死家亡,便是流亡他处,而他们的基业皆被他人所夺。
这些人的优缺点都在谢瑶脑中飞速掠过,甚至扩展到其他已被灭或是还屹立的州牧、那些掌权者身上,但除了能力与性别,她实是没有头绪。
谢瑶隐隐有种感觉,辛泽说的那件东西或许真的是关键,然她想不出那到底是何物。“我实是想不出比他们缺了何物,还请阳羽明言。”
辛泽的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谢瑶,一字一句地道。“夫人,您少了乱世中最要紧的一颗心,您没有争霸天下的野心。”
辛泽言语中的力量将谢瑶的瞳孔震大了,她没想到他口中她缺少的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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