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来如箭,病去如线。在医馆内休养了五日,谢瑶等人才得以再次上路。
入医馆第二日便有丰城衙门里的人寻上门来,言医馆窝藏罪犯,要押人受审,冲在最前方的便有前日那猖狂的小吏。
邢家母女两吓得不敢露面,吕易拿出身份文书,那领头的县尉见这一行人乃是阗州都尉家眷,连连道歉,结实地踢了那小吏几脚,怪他不识人。
第三日谢瑶身体大为好转后赠了一笔钱便让吕易将邢大妻女两送回了邢村,那县尉已承诺不会为难邢家,邢大一家又有银钱傍身,想来今后日子能好过些。至于更多的,毕竟此处是常州境内,谢瑶也无权多干涉。
再次启程之前,吕易无论如何都要采买一位侍女贴身服侍谢瑶。他给出的理由是,“我们都是一群男人,难免粗心有照顾不到夫人的地方,有个侍女时时关注大家也才能安心赶路。”这次谢瑶病势来得急又凶,结实吓到了他们这群侍卫。
有个侍女路上确实能方便许多,谢瑶欣然同意,让吕易替她选一个手脚勤快、眼神清正的侍女便可。
马车驶离丰城,朝阳仍觉如在梦中。
坐在洁白的铺垫上,柔滑的垫面比她的脸都光滑,朝阳不敢有丝毫动作,生怕轻易移动身体便会弄皱铺垫。
缩在车厢一角,朝阳告诉自己不能无礼地四处张望,然而她总是无法控制自己对着仙境般的地方产生好奇心,以及对同在车厢姿态闲适的美人的流连。
美人发丝乌黑亮丽,垂髻落于背后,仅用一根翠绿色的玉簪点缀,简约而亲和。眉如翠羽,眼眸深邃,目光注视一个人的时候带着一种特别的温情,仪静体闲,这是她今后的主人。
“夫人,有何吩咐?”朝阳正在细细观察谢瑶,恰被注视之人掠过的目光捕捉到,她霎时有种窥视被抓包的窘迫感,羞红了面颊,说话时像是嘴里含着东西,含含糊糊的。
“替我倒杯水。”目光中含着笑意,谢瑶慵懒地道。
她的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如今手头也无忙不完的政务,难得放松。
“是,夫人。”朝阳偷瞄到谢瑶没有移开目光,连耳尖尖都红透了。手也抖了几次,差点将茶水洒在小几子上。
接过茶杯,谢瑶轻抿一口便握在手中,见朝阳坐立难安起了逗弄心思,并不移开目光。
“夫人,还有何事?”被谢瑶注视着,朝阳更加不自在,可惜车厢就这么大她也没处可避,她只能侧着头,尽力不让左侧的额角的胎记现于人前。
“你可知朝阳的由来?”谢瑶难得起了闲谈的性子。
朝阳脸颊红扑扑的,灵动的双眼透露出纯粹,她想了想,不太确定地道。“是朝阳花吗?”
谢瑶点点头。“是向阳而生的朝阳花,和你很相配。”生于陋室,不改向阳心。
将人领回之时吕易便和谢瑶大致提了朝阳的身世,她出生寒微,作为家中的长女自二弟落草后便帮着母亲干活,因额角上的胎记十七尚无人肯娶,这次被卖是因家中兄弟患病需凑钱抓药救命。
朝阳起先自然不叫朝阳,这是谢瑶见到人后给改的,她的心性配得上朝阳花。
谢瑶问起朝阳家乡,朝阳惊奇像谢瑶这般高贵的夫人也懂农桑之事,两人一问一述不觉一个时辰,朝阳自觉一年加起来说过的话都没这一个时辰与夫人一起时说得多。
行路漫漫,十日后谢瑶一行人抵达了常州府城,三阳城。
靠近城门口,没印家徽的马车便被拦下来,守卫要求交付高额入城费车马才能入城。
遵循谢瑶的意思,吕易爽快地交付了入城费后,车马被放行。寻了处干净的客栈,一行人赶着车马进去。
“为何费用如此高?这已是他处的三倍不止。”吕易蹙眉。
“客官,我们云来的价格很公道,您说得价应是其他城镇的,我这处已是整个三阳城中环境好价格最低的客栈了。”掌柜模样的中年人在柜台后解释。
他穿着一身旧衣衫,褶皱的领口磨得起了丝,袖口一侧还留有未曾擦洗干净的残渍。眉峰间有深如沟壑的竖纹,双眼中流露出一种无法诉说的愁苦。
吕易还要再说,朝阳跑过来道。“吕大哥,夫人说按店家说得付。”
入了客房,洗漱过后,吕易端着哺食送至谢瑶房中。
“坐下一起用吧。朝阳,去下面多拿一双碗筷来。”见吕易一副有话想说的模样,谢瑶让他先坐下一起用餐。
吕易没有拒绝,他与谢瑶情同母子,他是谢瑶在路上捡到的孩子,送入慈济院养了五年又送至军营,可惜他武艺有成却对行军打仗没有兴趣,历练了两年便又回到谢瑶身边。
坐到了食案的另一侧,吕易先为谢瑶摆碟碗,朝阳也急匆匆跑回来放下碗筷后立在谢瑶身后。
谢瑶遵循古训,食不言,用餐之时是不会交谈的。吕易带上来五道菜,谢瑶每个菜略动了几筷便不会再吃了,但食物没有浪费,全入了吕易的肚腹。
食毕,谢瑶等朝阳将食案清理后才问。“说吧,何事闷闷不乐?”
“夫人为何不让我同店家交涉?”店家胡乱报价,吕易并非可惜银钱,然此处的住宿费用明显不合理,定是店家欺生。
“你可还记得邢村和丰城的医馆?”谢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提起另外两处他们刚走过的地方。
吕易点头,不解地看向谢瑶。他们是在说这家店起价无常,夫人怎么忽地提到那两处?
“你可知亩捐饷捐还有铺捐为何?”谢瑶的语气很轻,似是怕惊扰某物。
见吕易茫然摇头,谢瑶又将目光落在垂手站立在阴影中,似是要将自身隐藏起来的朝阳方向。“朝阳,你是常州人,可知亩捐饷捐铺捐为何?”
“夫人,我只知前两个。有田地便需交亩捐,饷捐是按人头收的,户籍上有多少人就交多少份。至于铺捐,我并未听说过。”朝阳向前一步走出阴影,如实回答。
“亩捐可抵赋税?”谢瑶又问。
“不可,赋税为夏秋两季收,亩捐的时日则是由官府定的,饷捐也是如此。”提起这些朝阳的心都沉重了。
近些年他们村许多村民便是因交不起这些,但凡女婴直接溺死,男婴也只留最先出生的一两个,否则生养多了一家都要被拖死。
当然,也有生下来舍不得弃的,便将孩子养在山中,只是无成人看护,多是被虎狼叼走的。
“什么?赋税之后还要再收亩捐?这些到底是什么?”吕易震惊地看向谢瑶,满脸难以置信。
他虽被弃,但也是由慈济院精心养大的,长成后见到的是谢瑶施政后一片净土的阗州,对常州如此情形实是难以理解。
“你不知晓也属正常,这些所谓的亩捐饷捐铺捐等等,实则都不在朝廷的征税范围之内,这乃前朝末帝所创。赋税之上再添亩捐,饷捐则是征集军饷的别称,开店铺便需缴纳铺捐,甚至还有更夸张的,喝水也要征水税。”收敛情绪,谢瑶的神色仿佛被笼上了一层轻纱,隔绝了外界对她的所有探究。
“喝水如何收税?人都需饮水,若是真有水税天下岂不乱了套。”吕易的音调略高,连朝阳都尖起双耳,身子往前倾,想要听得更具体。
“是啊,喝水也需交税天下便乱了套,各地豪杰一呼百应,末帝也就成了末帝。”渐暗的室内烛光闪动,烛火投映在谢瑶的双眸之中,仿若她眼中有两团火苗在燃烧。“常州如此行事,动乱将生。”
“既这些并非朝廷所令,常州州牧就不怕引起民愤,被帝王追责?”吕易的手渐渐握紧成拳。
谢瑶轻笑,目光从面上浮现激动之色的吕易扫向睁着一双圆眼专注地看向她的朝阳,随后又看向窗外。
自然是不怕的,巢绪自视勇武,完全不将其他人放在眼中,兼之州牧拥有一州军政大权,手握五十万大军,如今小皇帝疲弱,更是无人能制约他。
未从谢瑶处得到答案,但接下来留在三阳城的这两日,吕易明白了那时谢瑶笑容的含义。
吕易询问掌柜,果从其的口中得知三阳城处乃至整个常州境内凡有铺面,无论经营何种均需缴纳其收入的二分之一作为铺税。
“难道还有税官每月查账?”吕易觉得这不可能。
“无需每月查,只需查验前一年收入,若是比上一年增长则按此年重算,若是收入减少则保持不便。”掌柜的背微微佝偻,面露苦色。
这番话并未完全取信吕易,他将城中的几家客栈都跑遍了,发现有一家名为四方客栈的价格比同行要低了近一倍,立即回来质问掌柜。
“四方客栈啊,那是州牧内弟开的,若是入了那处,不将身上的钱财全掏出来别想离开。”见吕易面上疑惑,又知他与城中各处没有干系,掌柜心中实在苦闷,便拉着他坐在角落。
客栈里的人原就不多,掌柜所选的位置四周也无人来往,吕易点了一壶酒一些下酒菜,与掌柜闲谈。
“胡大哥,四方客栈的事可以和小弟我说说吗?”掌柜姓胡,又比吕易年长十来岁。
“唉,这就说来话长了。”胡掌柜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微微下垂的双眸看向吕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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