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军帐而出,王四回首瞥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帐内,曾佺的身影被烛光印刻在灰白的帐上,被拉的长长的。
回到士兵中,王四等人安分地待在一处,等今日份的混杂着麸皮、豆料、树皮和许多叫不出名来的野菜的麦粥发到手中,他们才端着木碗悄悄散开,与各处形态松散的士兵闲聊起来。
“唉。”长长叹口气,王四的脸上满是愁容。
坐在他身侧的士兵好奇地问。“你不是刚从阗军手下逃脱吗,这是多大的运气,怎地还唉声叹气。”
“我想念香醇的麦粥了。”王四眼神幽怨地瞥了一眼问话的士兵,抿了一口木碗的麦粥,眉头便皱起来。此刻的神色到并非他假装,吃了几日麦粥,再来吃这些混合了许多杂物的麦粥,便觉难以下咽了。
“你小子真能想,有口吃的饿不死便不错了,还想吃麦粥,你莫不是这几日被阗军关傻了?”另一士兵调侃道。他呼噜噜将手中的杂麦粥喝完,看着不动的王四,笑道。“你若不食,不如将它给我。”
原是取笑王思四的话,谁知王四竟真将手中的杂麦粥递给说话的士兵。那士兵见着眼前几乎未动的杂麦粥,一时到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愣愣地盯着木碗。
王四的动作成功地吸引了周围士兵的注意,他们都盯着像是中邪了的王四瞧,终于有一个士兵反应过来,轻轻撞了一下王四的肩。“你莫不是真的昏了头,有得吃还挑三拣四的,快些吃,别拿兄弟们消遣。”
王四却不管这么多,直接将木碗塞到那个还盯着木碗拔不开眼睛的士兵,又将目光扫过身侧一众士兵,低声道。“哪里敢消遣各位兄弟,只是想起之前三日在阗军手下食过的麦粥,那香甜的滋味始终难忘,这才...”
“你说什么?阗军给俘虏食麦粥?”莫不是说奇闻,甘军这些士兵是不信的。
“自然,我何必要说谎。那麦粥的味道和以前我娘还在的时候熬出来的一般,又浓又香,往年我生辰及过年都能食得,我不会记错的。”王四的话勾起了众人的回忆,有人咽了咽嗓子,有人顿时觉得手中还未吃完的杂麦粥也不香了。
但大家还是不信。“若是如此,你干嘛还回来。”在阗军那吃麦粥不比在甘军中吃杂麦粥强?
王四渐渐收敛了神色,目光也带着谨慎,他缓慢而郑重地道。“我原是不回来的,这三日成为阗军俘虏的日子我才知我还可以过上吃饱饭的日子。不止我,我们所有被俘的人吃得都是不参杂的麦粥,而且那些身患痢疾的兄弟也被阗军的军医诊治好了。”
围在王四身侧的士兵们听得各个怔住了,他们这些为军队卖命的士兵尚且只能吃杂麦粥,王四这些人成了敌军的俘虏,怎么可能有那样的待遇。
“不可能,阗军莫不是脑壳坏了,给俘虏吃这些干什么,岂不是浪费粮食。”大家都认同这话,若是在他们军中俘虏大多是不会留下活口的,自是因阗州的人都是硬骨头不肯归顺,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不愿消耗珍贵的粮食。连他们自己尚且不够吃呢,怎么可能分给俘虏,胡话都不敢这么说。
“哼,我自是知你们不信的,若非亲身经历谁又能相信呢。”王四冷笑一声,目光从一个个士兵脸上掠过。“实话告诉你们,阗军不仅给俘虏食麦粥,也不用我们做苦役,他们的夫人还让我们加入阗州籍,只要愿意以后我们便再无需打仗,可在阗州,甚至锦州及丰州境内安居。若非顾念大家都是同样出身,有这种好事我何必冒着风险再回来。”
这番话让士兵们都沉默了,他们质疑王四所说,又希望他说的是真的。
王四知晓仅凭口说便是有人心动也会犹疑不定,他小心从怀中掏出一物展示在众人面前。
有人伸出手,从王四手中拿起来,那是一片半个巴掌大的木牌,上面有花纹,还有些一块一块的细细的图形。
“这是什么?”士兵们的心思都被这块小木牌吸引住了,他们从未见过这个。
“这是阗州的身份文书,有了它,无论是阗州还是锦州亦或是丰州的部分地界,只要我想去就能去。而且,你们看这是什么?”任由木牌在众人手中传阅,王四又从袖口中掏出一物。
众人眼前一亮,在王四手掌中躺着的是一把铜钱,铜钱里还混了两个银角子。
有人伸手要去拿,王四快速收回手避开。“你们要这些自己去领,别抢我的。”
见王四将铜钱收回袖口,木牌也收回,众人的心都飘荡了,也妒忌了。
如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各地州牧征伐不断各处多是十室九空。哪个好男儿愿意当兵,他们都是被生活逼迫活不下去了,或是被强行抓丁入伍的,有的人甚至除了自己全家都亡了。他们每日都是得过且过,不知下一刻的生死在何方。
凭什么大家都是一般的下等人,王四却能有如此际遇,他们却还要在地狱里苦苦挣扎,这很是不公。有人看着王四的眼神都变,此刻他已不再是他们的同伴,而是叛徒,是邪恶的,是不该存在的人。
王四和他们是一样的人,自是知晓他们的心思,见这些前一刻还称兄道弟的人看他的眼神像是要把他吞了,又道。“所以啊,留在阗州能过上日日吃麦粥,又不用拿命打仗的日子,我为何还回来?还不是因舍不下众位兄弟独自享福。我只问你们想不想日日食麦粥,不再打仗,娶媳妇养小子?”
“做梦都想。”有人干巴巴地道。
“那我就带你们去,只要有了阗州的身份文书,那众位便都能过上那般生活了。”王四引诱道。
“当真?可阗州凭何接受我们?”动心是都动心了,但众人心中的担忧却是实实在在的。他们毕竟是甘平的士兵,不少人手中还沾染过阗军的鲜血,阗州肯要他们吗?
“自然是千真万确,我就是被他们接纳的人啊。只是我亦明白各位忧心贸然前去心中的不安,不如先为阗州立上一功,倒时岂不气壮理直。”王四知晓他的劝说已成。
如王四此处这般,军营中有十几处士兵聚在一起在低声讨论着什么。有的被低级军官瞧见了,他们却并不以为异,军营枯燥,这些士兵闲时聚在一起闲聊也是常有的事。
军官们扫一眼便离开了,他们有各自的定例,自是不与士兵们相同的。
翌日清晨,曾佺下令全军开拔,欲要再攻遥城。行了一日,在夜幕降临之前寻了一处平地驻军,埋锅造饭。
营地升起袅袅炊烟,士兵们都等着开饭,左右两侧忽地各自冲出一队人马,喊杀声震天。
甘军营中,王四等人听到暗号立即让聚在身侧的士兵们将布条绑在头上,如此杀过来的阗军便能分辨敌友。
曾佺闻得有敌来袭,待见到阗军人数不过四、五千心下稍安,正要调动人马,听得营中似有喧哗兵戈之声,眉头一跳。
“营中何事喧闹?不过区区四千人马,怎的如此沉不住气。”曾佺不满。
“不好了,不好了,将军,营中哗变。”有士兵从军营中杀出来,身上还沾染着不知是自己亦或是别人的鲜血。
曾佺大惊,不待他询问,自营内向外一阵喊杀人,很快一群头绑布带的士兵迎面冲杀出来。
外被阗军突袭,内有叛徒作乱,曾佺虽快速镇定下来,但他的士兵们不能。混乱的形势让他们只觉被敌军得千军万马围困住,而他们需要防范的不止外部,还有来自内部的那些曾经的同袍们,这如何能应付得过来。
天幕已落,战斗逐渐止息,阗军升起火把,正在清理战场。
甘军临时营地内一片狼藉,地上横着数不尽的尸体,他们中有阗军自己,便有人将同袍的尸身抱起整齐地放在一旁,过后在运回遥城安葬。
有那些头上绑着布带的甘军,他们是协助阗军自内向外扰乱攻击甘军的友人,也要单独找出来,他们也会一同被运回遥城。虽生前飘摇尝尽人间苦楚,死后该有一个安稳的安身之所。
剩下的便是甘军,他们的尸体也不会被弃之不顾,毕竟这是在阗州境内,如此多的尸体很容易滋生瘟疫,需要阗军们刨一个坑,将这些许多的尸体掩埋住。
阗军们的心情是喜悦的,他们再一次打败了仿若不可战胜的甘军,并让曾佺,这位连州名将接连的败逃。
他们的心情又是遗憾的,此场战役算得上大胜,他们以不到五千人马加上甘军中的内应战胜了甘军的近万人马,但却再次让曾佺走脱。
他们也是悲伤的,以少胜多并不容易,许多前一刻还并肩作战的同袍此刻已躺在了冰冷的土地上,他们再也不能一起训练,一起回乡见爷娘妻儿了。
除了这些渐渐灰败僵硬的身体,还有一小部分被俘的甘军,他们看着阗军打扫战场,将曾属于他们的辎重整理带走,将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同袍丢入坑中掩埋,心下悚然。作为俘虏,他们的命运将会如何呢?没有人能回答,他们只能温顺的,安静地等待着阗军的处置。
有人此刻眼角渐渐聚起了湿意,心想,爷娘,孩儿很快就要来见您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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