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噜，咕噜，咕噜……

玉华霖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无边无际的荒芜中，他悬在空中的身子正随着四面八方吹来的风而左摇右晃。

有冒泡的声音，有簌簌作响的声音，有阳光，有荷香。

这里是？

天眼泉？浮生树？莲花小屋？启灵峰？

玉华霖‘唰’地睁开了眼睛。说是‘眼睛’，实则就是有了视觉嗅觉和听觉，而自己竟只是一颗要黄不黄要熟不熟的浮生果。

这唰的第一眼，他就对上了一双幽深冷漠的眼睛。这双眼睛的主人正用他那指节分明的手握住自己，用力却留着分寸。

巳月？云巳月？

“还不成熟，到底要多久你才能回来？”云巳月对着浮生果愠怒叹气，咬牙保持最后一点耐性。

玉华霖怔怔地看着云巳月偏偏少年模样，不可置信他居然将自己养在浮生树里。眼下自己有了意识，按照浮生树三十年开花，三十年结果，三十年成熟的算法，自己已经死了整整九十年之久。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说长，应该足够自己转世再修仙身。说短，却不够云巳月放下对自己的执念。

“师尊，徒儿好想你。”不是情意绵长的倾诉，而是毛骨悚然的愤恨。

玉华霖忽地生起了闷气：我都用换命符替你挡了天劫，你就不能长点心吗？命都搭进去了，你这都不领情，你要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啊，云巳月！你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玉华霖当了几百年的谦谦君子，终于不想再守着那破修养了。反正就是个果子，要什么素质。

浮生果剧烈震动，云巳月褪去烦躁，面露喜色。

这就开心了？

玉华霖嗤之以鼻：我这就去死，看你养了几十年却养不活我，急不急。

浮生果奋力挣脱未遂，直接被云巳月连叶带蒂一起扯了下来。玉华霖轻飘飘的被抛向了空中，又直直的坠落，在摔个稀巴烂之前才被云巳月接住。

玉华霖惊得一身冷汗，好家伙，区区数十年光景，怕死了。更怕被玩死，如此可恨。

云巳月轻笑道：“师尊，怕死么？”

玉华霖此刻有眼睛的话，眼珠子差不多已经瞪出眼眶落在地上了：怎么，已经厉害到可以听取果子心声的地步了吗？

他试探性的嘀咕了一句：云巳月？小兔崽子？看我活过来不撕烂你。

无人回应。

玉华霖松了口气，事已至此，任何形式的重见天日都比草草了结要强上数百倍。他任由云巳月把自己安置在漆黑一片的锦匣内，放进乾坤袋中。

隔着锦匣玉华霖伸手不见五指，却透过不算密闭的缝隙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算是上一世经常能闻到的味道，可是什么，没半点印象。

接下来不出意外的话，玉华霖大概会被送去幻清峰，由现任九玄派掌门陆幽明用灵力渡自己七七四十九日方成人形。由于浮生树能力特殊，交由一人负责种，另一人负责渡，方可成事。

当年师尊考虑到浮生树也许会带来恶果，有了这样的安排。是以教授每个师兄弟的法门不尽相同。

玉华霖在世时，长在天眼泉旁的浮生树根本无需照料，自然生长的繁茂多枝。只是从来不开花，不结果。师尊多方叮嘱，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浮生树，玉华霖谨遵师命，从不管浮生树的具体养护。

玉华霖惭愧，实则就是没认真学这会了也不让用的技术，索性没在意。

不知云巳月用了何种方法，想必掌门师兄知道且应允了此事，说不定还从旁协助，不然云巳月也不会安然无恙的把自己种出来了。思及此，玉华霖真带入了自己是颗果子的本质了。

听得启灵峰仙鹤两声长鸣，两日后的玉华霖又出现在了亮堂堂的地方。他真怕自己会枯萎腐烂，莫名焦躁。明明是云巳月催着要早早把自己养熟，那么草率摘了，反倒气定神闲不紧不慢。

这是云巳月的房间，跟当初自己接他来时的布置一模一样。厌恨自己，又不搬走，又不重新归置，果然仇恨使人扭曲。

云巳月略显疲态，他脱掉外衣，露出若隐若现的坚实线条。玉华霖‘嘶’了一声，想闭上眼睛，发现闭无可闭，只能泰然自若的欣赏‘好’徒儿的美好肉身。

想当初给他洗澡时还臊的没边的瘦骨嶙峋的孩子，竟成长成了如此气宇不凡的英姿少年。至于那张从小就美得算是祸害的脸，挑不出一点毛病。不过现在多了几分冷冽和邪气，让人不可逼视。

玉华霖连同锦匣一起被放到了枕边，云巳月躺下直勾勾的盯着他，还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戳了戳。毫无防备状态下的云巳月，仍是那个一红眼就能让玉华霖心软的徒弟。

“师尊，你太蠢笨。你以为你死了，就可以解脱吗？你以为你死了，我便会原谅你吗？大错特错，你欠我的，永生永世都还不完。等你再活过来，我会慢慢折磨你，你永远都别想摆脱我。”玉华霖习惯了云巳月这般平静又阴恻恻。刚刚那一瞬的怜惜确是咎由自取的证据，怪自己提得起剑，却下不了手。

云巳月安然入睡，玉华霖相对无眠。

又是风尘仆仆的早出晚归，云巳月的匆忙让玉华霖怀疑这是不是启灵峰。除了必要的修炼，九玄派最悠然闲适的就是启灵峰，因为自己就是个天赋高不努力的典型。

而云巳月不消多说，天才中的天才。玉华霖力排众议留下云巳月时，想的是聪明的孩子教起来不费劲，自己的衣钵如需传承的话，云巳月是最佳人选。

后来他就后悔了。云巳月心机深沉，脾气阴晴不定，一会儿楚楚可怜，一会儿残暴凶狠。不受管教不是玉华霖最头疼的原因，小伎俩对于玉华霖而言，不足为惧。可怕的是云巳月充满了仇恨，玉华霖不忍看他小小年纪背负太多本不该属于他的情感。

循循善诱不行，打压强迫更不行，软硬不吃。最终，也许正如云巳月所说，玉华霖其实是想解脱了，所以才想一了百了。至于能不能顺便让云巳月改邪归正，他赌了一把。

现在看来是输了。

“师尊，岚峰和象仪峰的师叔们又来看你了。”云巳月破天荒的和自己唠起了家常。

这么说来，整个九玄派都知道自己被种在浮生树里的事情了。

云巳月话锋一转，道：“师尊以后少跟他们来往，最好不要接触任何人，也不要去任何地方，完完全全活在我眼皮子底下才好。”

玉华霖嗤笑：呵，我这还没活呢，就打着囚禁自己的主意了。

云巳月又道：“师尊若实在是想跑，我便打断你的腿。”

玉华霖无奈道：乖徒儿，为师倒是想跑，你也得给我机会啊，你闻到臭臭的味道了吗？没错，为师快没了，你不急着的话让我多挂树上两天成吗？怪憋闷的，出门也不带着我。

云巳月又让玉华霖瞠目结舌的明白他的诉求般，道：“师尊，徒儿这就送你去掌门师伯那儿。”

云巳月将玉华霖带到幻清峰，陆幽明正居富丽堂皇金光闪闪的大殿打坐养神。忽闻动静，睁开了眼。见云巳月奉着一颗青绿生涩的果子跪在下面。

陆幽明疑惑道：“阿月，这是，浮生果？”

云巳月道：“正是。”

陆幽明示意待命在侧的弟子将浮生果取来拿近些，他缕着似有若无的胡须沉着道：“阿月，这果子好像没成熟啊？”

玉华霖暗忖：师兄多少有些装了，年纪轻轻就别学师尊那套老旧的做派。

云巳月道：“差不多了，师伯，浮生果前几日异动非常，应该是师尊已经有了灵识。”

陆幽明道：“哦？那为何现在才送来？”

好问题，玉华霖也想知道。

云巳月一本正经道：“我想多观察几日，以免浮生果过早亦或是过晚，会对师尊有所影响。”

陆幽明恍然道：“原来如此。”

玉华霖道：师兄，他骗人，他早就不管不顾的把我摘了。

云巳月接着恳切道：“还请师伯出手，助师尊重生。”

陆幽明挥着拂尘，道：“好，剩下的交由我来，你且回启灵峰等着。”

云巳月拱手谢礼：“多谢师伯。”又连连看了玉华霖几眼，才退出大殿。

陆幽明把浮生果举起来，借着光反复翻看，未见任何迹象，纳闷道：“这怎么看都没熟啊，莫不是我修为还不如那个臭小子？”

玉华霖暗暗翻了个白眼，浮生树又不是你种的，你懂什么？那所谓的异动，是你师弟我，生气了，知道吗？生气了，在找死呢！

陆幽明毫无征兆的啜泣哭诉道：“师弟啊，是你吗？你要回来了吗？师弟啊，想当年，你是多么的光彩夺目，举世无双。可偏偏，为了那臭小子，不值得啊，师弟，真不值得啊。这么多年过去，九玄派没了你，都叫人欺负了。那臭小子什么都不管，不过好在终于，终于，还是让我把你给等回来了。”

玉华霖感概：一些虚名罢了，师兄何必为了我伤神伤身呢。且慢，那个欺负，合着等着我回来耀武扬威呢？

追忆半晌后，陆幽明抹干不存在的眼泪，凝聚灵力将浮生果托于掌中，命道：“为师闭关这段期间，不允许任何打扰。安排好所有事宜，待我出关之日，准备迎接战神。”

弟子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