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夫子今日为大家讲的是《亲政篇》,只是才讲到“下之情壅阏而不得上闻”时,外边就传来吵闹声。
她不由得皱起了眉,今日外出授课之事已经向广成伯府报备过了,广成伯夫人还特地令人包下了这一整座画舫,怎还会有人打扰?
梨瓷一听这些文绉绉的文章就犯困,早就悄悄竖起了耳朵,想听听热闹。
岑夫子一看她眼睛滴溜溜乱转,就知道她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干脆停了下来,让人去看看怎么回事。
课上安静了下来,外面的声音就越发清晰了,周滢听着听着便皱了眉,悄声道:“这声音……我怎么听着有点像是淳姐姐身边的黄莺呢?”
周泠没说话,轻轻点了点头。
那声音越来越尖利,“这画舫分明是我家主人订好的,你们怎么让外人上去了?我倒要看看,是哪里来的小蹄子胡乱占别人家的船!”
这话委实说得太难听,周滢立刻坐不住了,她身边的大丫鬟闻弦歌而知“雅”意,打开窗骂道:“我看你这蹄子才是忘了自己从哪里来的,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什么呢?!”
梨瓷听得津津有味,她不知道“小蹄子”是什么意思,只觉得新鲜有趣。
只是打开窗见了照面,两边又开始要脸面了,这骂战也偃旗息鼓。
黄莺扶着周淳上了船,她穿着一身秋香色春锦如意月裙,带了一整套薄金镶赤珊瑚的头面,打扮比起在府中做姑娘时老气些,但也富贵不少。
跟着上来的还有这艘画舫的船家,在他的连声道歉之下,两边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简而言之,两边都以广成伯府的名义订了船,还都瞧上了这一艘,船家也以为是一起的,便聚到一处来了。
主人家连连赔笑道:“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若是不嫌弃的话,今日的游船银钱便免了,就当是小人有幸请几位夫人小姐在此一聚。”
黄莺横声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是觉得我们哪家出不起这个钱么?我家夫人不想被人扰了清静,懂不懂啊? ”
“黄莺,少说两句,”周淳轻飘飘地斥了一句,又温婉笑道:“船家言重了,你们赚的也是辛苦钱,银钱照收便是,好了,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那主人家又是千恩万谢地下去了。
周淳以扇掩面,朝岑夫子问了个好,旋即道:“打扰了岑夫子上课,实在罪过,只是难得我们姐妹几个今日有缘相聚,可否请岑夫子通融通融,让我们说说话。”
“那便茶歇一刻钟。”
岑夫子也不是不讲情面的人,她点点头,暂且回避去了别的舱房。
“自我出嫁之后,与滢妹妹已有一年未见了,倒是真有几分想念,”周淳的目光又扫过自己的庶妹与表妹,不冷不热地客套道:“泠妹妹,瓷妹妹,你们也在。”
周泠不甘不愿地行了礼,梨瓷也跟着泠表姐行了一个。
她虽然来了应天三年,但大部分时间都在养病,这位淳表姐一早便与靖德侯之子定下了婚约,忙于备嫁之事,少有来往,因此不算熟稔。
几人之中,只有周滢和周淳的关系勉强过得去,她只好开口道:“是呀,淳姐姐在靖德侯府过得可好?”
周淳摇了摇手中团扇,腕上的珊瑚松石金镯也跟着晃动,“自然是极好的,原本夫君今日还要陪我一同游船,只是公务在身,才没能成行。”
周滢撇嘴道:“那就好,方才我瞧着淳姐姐的模样清减了些,还有些担心呢,听你这样说,总算是放心了。”
“你倒是放心了,我可不放心,”周淳略略压低了声音,斥责道:“你看看你,成日和庶女、还有商贾女混在一处,像什么样子。”
周滢最不耐烦听她说这些,立刻便扭过了头。
周淳又扫了一眼桌上的《亲政篇》,叹气连连,“你是咱们广成伯府嫡出的女儿,博那个才名做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在侯府里,都只说自己读过女四书。”
她似乎又察觉自己出言不妥,笑着补充道:“噢,泠妹妹,不是在说你啊,你是庶出,自是不一样的。”
周泠不说话,只低头看着桌上的文章,嘴唇被牙齿咬得泛白。
她是庶出,母亲只是府里可以随意被主母拿捏的姨娘,她不想生事。
周淳笑了笑,语气中带着几分炫耀,“以前也是我不懂事,还曾为了一只银镀金的吉庆纹流苏簪和泠妹妹闹翻了天,如今嫁入靖德侯府,要什么有什么,想来当时真是眼皮子浅。”
那只簪子是当时父亲赏识周泠所作的诗,特意给的奖赏,两位姐妹打架,自然也不全是为了簪子,只是为争一口气罢了。
周淳现在也是如此,她摘下腕上那只珊瑚松石金镯,往周泠面前一掷,施舍般扬声道:“泠妹妹,送给你了。”
那枚金镯在空中划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弧度,最后落在了梨瓷的桌上。
周泠快要被这番挑衅的话语气疯了,正想不顾体统与后果与她撕破脸,就在这时,梨瓷伸手拿起了那枚镯子。
她小心翼翼拿起来,脱口而出,“淳表姐,你这只镯子也是银镀金的啊。”
梨瓷的声音像是泠泠清泉,干净而清甜,有种抚慰人心的悠然之感。
周泠慢慢冷静了下来,又听到她的小表妹继续道:“珊瑚的颜色偏暗,松石质地粗糙,色泽也不够均匀。”
梨瓷将镯子递过去,指着一处狭缝,好心提醒道:“淳表姐,这等成色的镯子镶嵌工艺一般也不够精细,你看这里已经有裂痕了,你若是喜欢,以后可不能再摔了。”
这下气疯了的人变成了周淳,她的表情早已失去之前的平和与从容,一把夺回自己的镯子,气冲冲道:“你懂什么?!”
“淳表姐你别生气,”梨瓷好心好意地安慰她,“兴许是我说错了,也可能是铜镀金的呢。”
周泠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周淳则死死捏着手中的镯子,不规则的珊瑚边缘硌得她手疼。
嫉妒在她看清楚梨瓷头上的攒珠花丝金凤簪后达到了顶峰,且不说那样精湛的花丝工艺,光是凤尾上镶嵌的那几颗红宝石,那样好的成色,她只在大婚那日婆母的头面上见过一颗。
周淳到底年长几岁,经历的事也比闺中女子多,在这样的时候,硬是把怒火给压下去了。
她看了看梨瓷纯真又美好的脸庞,挤出一个虚假的笑来,“罢了,方才是我自作多情了。说起来,几位妹妹也都要到及笄的年纪了,靖德侯府这月设了花宴,我特意央了婆母给你们留了帖子。你们别怪我话说得直白,侯府的门第总是要高些,到时候若有看重的,我作为长姐,要给你们牵个线也不是难事。到底是姐妹一场,我呀,是真心盼你们好。”
说完这番话,她又嫌弃这屋子里没有上等的熏香,开窗的风吹得她头疼,起身告辞了。
没有了外人,三姐妹说话也随意许多。
周滢忍不住捏了捏梨瓷的脸,“阿瓷今日出息了呀,真厉害,快说说你是怎么想到那么说来气她的?”
梨瓷被捏着脸,白皙柔嫩的脸颊瞬间泛出红晕,她“唔唔”地摇头,圆圆的眼睛映出水色,澄澈得像是芰荷一滴露,含糊不清道:“唔没有哇。”
“别捏了,”周泠打掉周滢的手,将梨瓷解救出来,难得帮她说话,“阿瓷怎么会是故意的,对她来说未免太难了。”
周滢方才忍了半天,此刻终于忍不住笑出来了。
一刻钟过去,岑夫子走进来,又重新开始授课。
她淡淡道:“女子之身虽然不能直接参政,但你们的夫君、儿郎,皆为国之臣民,你们的一言一行亦可推波助澜。虽身处闺阁,亦可心怀天下。好,现在我们接着讲,‘下之情壅阏而不得上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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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学下船后,岑夫子单独留下了梨瓷。
梨瓷以往虽然上课走神、课业留白,但还是第一次被夫子留堂,颇有些不安。
岑夫子语气温和,“阿瓷,你可知我今日为何单独将你留下?”
梨瓷摇摇头,自己今日上课分明没有瞌睡呀。
“《亲政篇》有云,‘交则泰,不交则否’,民情不能达于上,不可称之为‘泰’,岑夫子拿出她的课业,语重心长道:“你的这篇文章,慧眼独具,留意到了民间少数入赘婚的弊病和难处,十分难得,是个可造之材。”
梨瓷摇头摇得更厉害了。
不知道现在承认这篇文章是谢徵哥哥教自己写的,还来不来得及。
“我有一个知己好友,正是赘婚,在西市开了一家书斋,我准备带你去前去拜访,实地体察,既是奖励,也便你有更深的体悟,如何?”
梨瓷立刻点头,“谢谢岑夫子。”
马车一路行至西市,梨瓷掀开车帘,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拿了一卷画纸进了书斋,又空着手出来了。
她眯着眼看清楚了,正是谢徵哥哥身边的那名小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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