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谢柳和解意生在楚府待的第三日,也是容敕他们收到讯息的时日。
“逗留了吗?”
容敕缓缓将白子下在棋盘上,一双眼瞧不清是什么情绪。
“是,王爷。”陆鹤一五一十地汇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好似日益甚笃。”
容敕手中的棋子松了一个,乱了残局,他不露声色地把棋子扫在篓子里,并未开口。
陆鹤不忍地道:“王爷。”
‘王爷’两字加了重音,就好像是陆鹤的提醒。
容敕缓声道:“无妨,她不用喜欢我,是我的一厢情愿。”
到底何谓喜欢?原来是甘之如饴,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百般回肠。
陆鹤庆幸自己还好没有喜欢的姑娘。
否则定要像容敕这般,喜欢一个人,却要因权势,因局势,因那份相护之心憋闷许久,走不出,亦斟不破。
身为王侯将相,就注定死在沙场,为国效忠。
所以再喜欢,也要装作毫不在意,或是一路行到头,只能两两相忘,不得始终。
“那,下一步棋该如何走?”陆鹤垂首低声问道,“霜珏兰倘若生异心,便是非死不可,我们不能留她。”
容敕微微含笑,好像三月春的花沾了霜露,暖而凉。他拂袖,取了一盏茶,一饮而尽后将紫木茶盏放在了桌案上,对陆鹤道:“女不动,则我不动。”
陆鹤问:“那若是她动了呢?若是,她要害谢姑娘呢?”
容敕轻轻叹了口气,给陆鹤也倒了盏茶,茶香四溢,雾气氤氲环绕,几乎吞没了两人,使陆鹤有片刻恍惚。
恍惚回到了彼此的少年时候,那个时候的容敕也是如这般温润如玉,对他照顾有佳,从未克扣过他的用度,甚至会给他发多的月银来补空缺。
甘光寒不在了。
甘光寒也死了。
在甘府被京都的疯狗彻底斩草除根的夜晚,陆鹤铆足了劲想出容府,却被容敕拦了下来。
年少的容敕身着一袭白衣,瞳眸清澈地望向他,就好像月下的仙人似的悲悯,温声对他道:“你是想长久地活着,还是枉送性命?”
他还记得那时他的回答。
“我家都没有了,我还活在人世有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拦着我?不如让我去死。”
“你死意决然。”
“那你为什么还要拦我?”
“我拦你,是因乱世中的冤魂太多,并不缺你。”
年少的容敕就那般静静地瞧他,道:“若你拿定了主意要走,我自不会多加阻拦,只是你要想好,你一旦回了你的家,世间就再无甘府,青史亦不会记载甘府全族人的姓名。”
陆鹤沉默了片刻,道:“我若是跟你,我能拿到什么?”
“我有一问,想问你。”年少的容敕向他伸手,掌间躺着一块羊脂玉腰牌,莹莹散发润泽的光,“比起让你眼睁睁地去看你家中族人被充作歌妓,奴仆,你是愿意隐而待发,跟随我破局而出,还甘家的名留千史,还是死在年少时,到头来不过无功归返,让甘光寒,让甘家只能做孤魂野鬼,终日困在皇城中?”
“我……”陆鹤动了动唇,苦涩难言,“我等得到吗?”
他想接过腰牌,又恐容敕说的话不过是好心施舍他活下去的期望。
如果只是期望,那么他觉得他不如和家人葬在一处,也好算作是好去处。
年少的他不知道把家族兴旺背负在身上的滋味究竟何如,只知道要诸般隐忍,步步退让,才能等到天光。
但他没有想过,年少的容敕早已背负如此的使命。
年少的容敕可以说是他见过最为聪慧的人了,可早慧的必早伤,就像他年少时一直把自己困缚在一纸婚约里,等他的心上人来见他一面,等她来拉他一把。
浮木无所依,随水流动。
时而浮沉,时而不动。
“会等到的。”年少的容敕见他松了口,慢慢把腰牌系在腰间,“容家,会纳天下受尽冤屈的人。只要不背叛,誓死效忠,就会达成所有你想要的。”
陆鹤怔忪,道:“我想要甘家的牌匾重新高高挂起,我想要世人记住甘家。”
年少的容敕道:“随我征战吧。”
“什么?”陆鹤难以置信,“你说什么?以你这个年纪?”
“与容府交好的,是摄政王。而摄政王的妹妹,是当朝皇后,有他们的庇护,容府不会倒下。”年少的容敕定定看向他,“我从不做赌局,惟有你立下赫赫军功,才能证明你对容氏的价值。”
“有我,你不会死在沙场,只会因功让容氏不再忽视你,成为唯一随我左右的人。”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陆鹤对视上年少容敕的眼神后,那份不甘,那份怨恨,一瞬就烟消云散了。
他不由自主地道:“好。”
于是自那以后,陆鹤常随容敕左右,陪同他见过沙场的惨烈,见过他被梦魇缠身的样子。
他见过他所有的痛楚。
比陆鹤自己要承受的痛楚还要痛。
先安王逝去后,容敕就承担起了所有容府的事务,甚至含盖了别的世家的一份。
他在护佑所有人。
而他喜欢的女子却一无所知。
陆鹤知道他为何不敢对她提嫁娶,是因怕她心中无她,更怕连一点点喜欢都没有,只有生逢乱世,纯然的利用。
可又偏偏,容敕心甘情愿。
好不容易地坦白,换来的是她的婉拒。
容敕没有亲人了,他们都一样,好像总得抓住点什么,才能支撑着活下去。
在容敕深陷梦魇的日日夜夜,支撑他的,就是那一纸婚约。
“我想见她。”
“陆鹤,我又不能见。”
容敕步步机关算尽,漏算的是自己对她的情。
“我自然,也会害怕。”
“我害怕我熬不到见她的那天。”
陆鹤相信他的心愿,容敕会替他达成,所以他不择手段,想替容敕找活法。
可还是,差了一步。
陆鹤还是只能眼睁睁看他布完局,一人赴死。
所以他向她表明心意,也算准了会拒绝,不过是不给自己留下遗愿。
“她不会害她的,她体内有我下的蛊。”
一提到蛊,陆鹤就满目悲意地注视着他。
因为容敕生母所在的江湖门派,就是以蛊闻名,只是后来被他们设计隐埋了名字,就跟终南山一样。
年幼的容敕小时候就被种了蛊虫,如果他做出了有违门规的举动,下场就是当即毙命。
而他违逆门规救京都的人,不惜命地将子蛊带来的后患引到自己身上,原本就触及了门规,依照道理,他理应死在替谢柳安排活路的时候。
但他找了门内可信之人,研制出了种方法续命。
然那种方法毕竟治标不治本,就连那位可信之人也不知道容敕还有多少年能活。
五年是陆鹤的时间。
陆鹤不知道会不会是容敕的时间。
几乎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在往后倒退的日子,他离死期越来越近。
伏暗门三个字,成了陆鹤难以忘记,难以开口的名字。
容敕没有让他加入伏暗门,更没有让他遭遇门内之人对他的暗杀,他被容敕护佑得很好,好到之前他曾觉得,伏暗门没有杀戮,人人都是为了盛世太平。
“父王的赐死药已快被化了,你日后多吃些滋补之物就好。”容敕突然开口,“你不必问我做了什么交易,你只需好好活下去就够了,甘家就剩你一个人了。”
陆鹤道:“主上,我是能活下来了,但要让我眼睁睁看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眼前,与几年前沙场上目睹弟兄们惨死,又有什么差别。”
“有什么差别吗?”容敕看起来神色迟疑了些许,认真地道,“差别便是,一人赴死,与许多人死在眼前,还是不一样的。芸芸众生,百姓为大。陆鹤,你见过京都的风景吗?在瞭望台,我见过很多人,有的是妇人,有的是男子,还有尚且年幼的稚童……以及那新科状元榜,多少人向往入朝为官来效力,可如今的国非国,家非家。换做是你,又该作何择选?是为一己之私,勉强活下去就足够,或是与我一样,寂寥离去,成全这盛世太平,人人有家可归。”
陆鹤指尖够到了容敕的衣襟,激动地道:“要死,我死就好了,为什么要用你的命去换?你不是说不会出事的吗?”
“容家后人,不止我一人。”容敕轻轻将他的手翻过去扣住,按到了桌案,“疆域需要战士,陆鹤,甘家也需要你。可容家,没了我,依然在,故此让你留下,并不是舍予,而是你本来就该活。”
陆鹤眼眶湿润,偏偏还要强咽下泪,不让它掉出来。
行走沙场的兵士,不应轻易伤悲,更不该把不应表露的情感露给他人知晓,尽管是可信赖的人。
陆鹤反握住他的手腕,语气急急地道:“可以换种活法的,等平息所有事,我带你寻遍天下名医,总能有人会治的。”
容敕摇了摇头,“世道没有你想的干净,甘鹤。有些事,有些人,不是用权,用钱就可以换回来的。我去意已决,你不必多言,也不必多阻拦了。”
可是,可是。
陆鹤这辈子效忠朝堂,从未由其他人牵动过多的心思,除了容敕,是过命的兄弟。
他奉他为主,曾经年少气盛,想过悄然用容氏的兵来报甘氏的仇,却被容敕阻拦,并留给他一个香炉,里面的香料安神,抚平了陆鹤的思绪。
容敕说,忠良之后,不应沾太多血。
可是他呢?
大家不是有无上法力的神,到底只是怀拥七情六欲的人,怎么可能会不累。
但陆鹤很少见他说过疲累,只在谢柳出现时候,那般从容不迫的神情里方微微有了些许为人的贪念。是贪念世俗之情,是深陷在此而不自知,是宁愿自己背负太多而不肯说出的狠意。
陆鹤道:“我只是觉得,无论是做无妄,还是做容敕,你……您都太苦了。容远年纪还小,正是依赖人的时候,他未涉足权势险恶,许多道理都还不明了。要他当日后的家主吗?可以当前的他来讲,仍是差太远了。而容氏一家得以经久不衰,是您在熬,您的棋数,压他们,又不威逼,是让贵胄难以忽视,却又有不得不放过的缘由。”
窗外忽而有抹明黄衣袍的身影掠过,容敕抬头瞧了眼,叹道:“陆鹤,他到底大了,如此伤人的话,还是莫要再言。”
门被骤然推开,惊得陆鹤眼眸一凛,险些要拔剑出鞘,容敕察觉响动却攥住了他的腕,将刃锋收了回去。
“哥。”少年眉睫低垂,未经敲门就闯了进来,“我都听到了。你是不是也跟他们一样,觉得自从父王走了,我阿娘又病倒在榻,我成日和狐朋狗友混一起饮酒作乐,必不成大用。不过想想也是,哥,你是王妃所出,被家族寄予厚望,比我稳重,不管我做了什么,都有哥来兜底。”
陆鹤鲜少见过容远真容,如今近前打量,才觉他容貌竟也有几分与先安王相像,除了眼睛。
他的眼睛更像云娘还没有病的时候,大胆得很,盈盈流转,满是风华正茂,灿若朝阳。想到自己的话被他听了去,陆鹤还是道:“是属下失言了,得罪小公子。”
容远笑了笑,却很是难看,“你说得也全是真话,不怪你,是我没出息,不想读书,也不想被困在容府。哥,我娘时日无多,得你照看,我什么也不用担忧。”
容敕静静看他,温和地开口:“你错了,阿远。”
阿远?
这个称谓,有多久没有听到了?约莫是父王续弦娶了他的母亲后,容远懵懂地被他母亲拉着入府,容敕与他初次碰面唤他的名字。
春去秋来,他能见容敕的次数少之又少,回回想找他名义上的兄长玩耍,只得族人一句,大公子尚在研学,并不得空。
再过几年,他们的父王病逝,容远的母亲也跟着卧病在榻,连吃喝都不能自己来,只能仰躺在枕边,等侍奉的人来吹凉了饭来喂。
容远不愿看到他母亲成此情状,便日日出府寻花问柳,将自己封闭起来,也不和容府的人交谈,宿在了外面。
“我……”容远眼眶泛红,“我没错。”
容敕勾起嘴角,语气轻柔地道:“你错在,忘了家。”
没有责问他做的那些混账事,也没有责问他为什么不跟其他同龄的人去念学堂。
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他‘忘了家’。
容远刚想用手擦泪,就被容敕递来了帕子,“我会好好念书的,我不比哥差。”
他闷闷地把帕子收去,又巴巴地道:“哥,我洗好还你。”
“嗯。”容敕笑道,“云娘的病,我遣最好的医师在治了,若你得空,也可与我同谈心饮茶。”
“我知道了。”容远道,“我尽量。”
陆鹤一脸古怪地看了看容敕,又看了看容远。
记忆里,两个人接触少之又少,容敕也不怎么往喧闹的地方走动,喜极了静,怎么对妾室所出如此关怀,就因为是想培养的日后家主吗?
想到先安王及容府中人,陆鹤对容远仍是有些失望。
倘若几年后容敕真的不在容府了,仅凭他一人,真的担得起容府家主之责吗?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