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震感在今早终于消磨殆尽。咆哮了一晚的大地,如今偃旗息鼓重回安眠。而千家万户的撕心裂肺,却永远回荡在昨夜的时时刻刻。
建于十余年前的紧急医疗场所,在选址与建材上都考虑到了如今的情况。一群需要紧急救援的病人被连绵不绝地车队,运到了这里。
手术室外,稀稀疏疏地站着一群等候宣判的人。
满头花白的老人家在听到老伴抢救无效死亡的消息,颤抖着双手将腕上的老式上链手表表冠默默抽了出来。而后,像一张被折碎脊骨的皮囊,顺着墙根缓缓滑跪在地。几欲出声地哀嚎哽咽在喉咙里,发出咕咕的怪声。
不过半分钟,他在护士的搀扶下起身,拖着阑珊的步伐向长廊另一端亮着红灯的手术室走去。他的儿子正静静地躺在里面。
灰头土脸的王大花合上了因为信号问题而沟通不畅的电话。
郑导和工作人员受了些轻伤,此刻正帮村民做些救助工作。眼下没准还有余震的风波,那与苏丝弦和沈星川的血泪一同埋葬在老旧二层村屋内的电影器材和硬盘,不知是否还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转过身,正对上苏丝弦那空洞无力的眼神。足量的暖气难以融化惨白灯光与医院特制铁皮座椅在人心上速冻成的薄壳。她本想做出个轻松的姿态,却在尝试了几下后自暴自弃的抽了抽嘴角。
苏丝弦从那张微微抽搐的脸上读出了不只一个坏消息,但她已经无心关注其他,只挑了个最重要的问:“人都没事吧?”
“没事。都是些擦破了皮、扭到脚的小伤。”王大花从发给她们的救济包里面取出了保温杯,倒了些开水在手帕上。拉过苏丝弦的手,细细擦拭着在她掌纹中生根的血迹。
“月和姐让人把孩子接走了,现在应该已经在回燕城的航班上。没哭没闹,可听话了。”
沈星川被救出来时,满身骨肉只有双腿尚被血煨出了一丝温度。自腿动脉处流出的鲜红,将身上那件厚大衣都给浸透了。冬季失血失温本就是极为危险的状态,没人敢笃定她能否安全地从手术台上下来。
旁人若是遇到这种情况,约莫已经天南地北的叫亲戚子女、至交好友来见最后一面。无论是用于分担心理压力,把自己从崩溃的边缘解脱出来。抑或是为了接下来的人生排兵布阵,都是一个绝佳的手段。
王大花不知道苏丝弦是如何对自己狠得下心来的。用最后的理智打了通电话给了苏月和,请人务必将孩子送回燕城后,便陷入了失魂般的沉默。
身上穿着的那件米白色的羽绒服上结着血块,此刻氧化发了黑。她将生离死别的重担尽数压在了自己身上,一片灰败之气的脸像极了窗外愁云惨淡的天空。
王大花叹了口气,正想问人要不吃些东西,却见护士迈着急匆匆的步子从手术室里出来。
“病人动脉割伤失血过多,目前血止住了。我们要进行开胸手术,家属在吗?”
失神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的苏丝弦,像是被按了开关键的机器人。本想下意识站起来,却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脚与心脏早早便随着思绪一同僵麻住了。好在王大花眼疾手快的将人扶助,方才免了四肢着地的惨剧。
护士看着被搀扶着站立女人在平缓了几下呼吸后,缓缓抬起那如纸般苍白的脸。脸颊一侧留着一道烈焰烧灼似的红。像是有人咬破了手指,用热血浇融朱砂留做的记号。
“我。”那声音带着恸哭百余场后的沙哑,主人并未想去掩盖些什么,只稍抬高了些音量:“我是。”
极佳的职业素养迫使护士按捺住心头翻涌的思绪,她将笔递给那位国名度颇高的女演员后照例询问:“您和病人的关系是?”
同样的消毒水味道,同样的病危通知书,同样难以回答的问题,同样悬而未决的笔尖。
王大花的脸色比苏丝弦好不了多少。脑子里职业经纪人的警报器,在演员预备触发关键词时猛然响起。她挽在苏丝弦手臂处的指节突然用力,暗自提醒她这里和燕城的医院不同,众目睽睽之下不要胡言乱语。
但苏丝弦只看了她一眼。像是罗网中的蝴蝶,拼劲最后一丝气力挥动翅膀挣扎求生。
王大花算是看清楚了,此刻的苏丝弦与躺在手术台上的那人共用着吊在心头的一口气。
她一根根地松开了紧握在臂弯的手,转而搭在苏丝弦的肩膀上轻拍了拍。
“我……。”看着自己在纸上写下的这辈子最丑的签名,苏丝弦自嘲地苦笑一声,竭力克制着颤抖不已的唇。
她像是海明威笔下面临死亡威胁与疾病伤痛的主人翁。在攀登朝圣的路上回重拾了十余年间模糊了的得失与爱憎。
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她用生理机制强迫自己再次开口。
“她是我的爱人。”
笔落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脆响。伸手接过递回纸笔的护士维持着僵硬的动作,唯有眼睛瞪的陡圆。她下意识左右扫视了一下路人,见无人注意到这石破天惊的新闻后方才松了一口气。
“病人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高中清晨准时准点在宿舍二号床头唤俞大小姐起床,让阳台刷牙的自己耳朵都快起茧子的声音,跨越青葱岁月再度响起。
苏丝弦面带不可思议的转身,望向那穿着手术服迈步而来的人。本该在燕城医院高就的舍友,不知为何竟出现在了这里。
口罩覆盖住了她的大半张脸,血丝在眼中肆意蔓延。她的脊背依旧挺拔,一如俞免对她的形容:冬天山顶晨雾里的树,既冷又静还直。
苏丝弦开口道:“陈默。”
即便是医患关系外加了层多年失联老友的皮,为求心安的拜托也只用两个字来开头。
陈默显然也认出了这位多年未见的老同学。但眼下不是叙旧的时候,她只朝苏丝弦快速了点下头,而后示意护士继续刚才的话。
“龚医生刚做完腿部动脉的修补,病人腿部、胸部有多处骨折……。”护士一边说着,一边跟随着她匆匆的脚步走向手术室。
苏丝弦拒绝了王大花的搀扶,站在原地看着沉重的大门开合。手术中的红色字符在流转的时间中永恒存在。
她停在了山脚,祈祷着能有机会将这今日的领悟讲述给那个没什么艺术细胞的人听,祈祷着能收到等候了许久的问题答案,祈祷着一切可能的发生。
只是,不管世界如何变幻。燕城机场的vip休息室,永远有着让人挑不出错的香氛和周到服务。
“你倒是一点都不担心沈星川能不能成功从手术室里出来。”沈星池将那张用半纸封面来描述川西风云的燕城时报放下,举着巴拿马空运来的咖啡,试图让香气给自己的精致脸庞做一个晨间SPA。
坐在她对面的沈初蔚正拿着餐刀肢解着一块五成熟的小菲力,她头也不抬地说道:“沈小姐,在等人。”
令人熟悉的答非所问,是沈星川在对手无数寒暄废话下对真实目的一击必中的风格。
沈星池将咖啡放下,反手拿起方糖夹在糖罐子里挑挑拣拣:“行走的巨额遗产。我不看着,跑了怎么办?”
对上那人似笑非笑的眼,本就觉得口中上等牛肉味同嚼蜡的沈初蔚,一时间竟生出了份恶心来。
沈星川绝对不会将这whisper这把失了刀鞘的利刃交到自己手中。毕竟那枚写着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的木牌正在她的衣兜里躺着。
好外公在这局面下护不住她。眼下能说得上话的恐怕只有沈月和的父亲,自己那位因病退休深居简出,却一手促成了两家联姻的大伯公。
她不知道这位掌舵人是否会将自己当做与沈家关联的纽带,继续后续合作的事宜。
或许这也是苏女士将电话打给那位表姨母而非亲亲外公,让她将自己送回燕城的主要目的。
出让一切利益,买得一线生机。
刀尖悬在报纸一角,那条沈氏重工与国外政要合影的照片上,沈初蔚语气颇为轻松地说道:
“沈老爷子要是想带走我,他现在就该跟一堆黑衣叔叔在这里等着。虽然我姓沈,但我也是苏家这一代唯一的孙女。”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一辆低调的老款奥迪在外停住,燕AG6开头的车牌印在了落地玻璃窗上。
被晚辈明晃晃点出“不够格”的沈星池抿唇一笑,夹着方糖一粒接一粒地往苦涩的咖啡里放。
“要不是现代科学技术还没达到这种高度。我是真的相信,你是她俩爱的结晶了。”
拿着餐巾擦了擦唇角的蘑菇酱,沈初蔚露出一个酷似苏丝弦的职业假笑,一开口却是沈星川的语调用词:“感谢夸奖,不甚荣幸。”
啪!一个响指将沈星池从回忆中拉出来。
“安全带。”手指敲击着方向盘,极不耐烦的情绪写满了傅小姐的整张脸。
沈星池将脸上的墨镜摘了,露出双上挑的凤眼来看着驾驶位上发动车子的人。伸手勾着她垂在肩侧的发尾打着卷,语调慵懒地说道:“你是在担心我吗?”
“用不着。好人不长命,祸害一千年。”
傅小姐一脚油门,保时捷急速起步。本想用推背感给沈星池个好果子吃,谁知道这人眼疾手快地揪着自己的一缕头发不放手,最后落得个自作自受。
“嘶!你有病啊!”傅小姐横眉冷对,温柔小花的形象在某人这里并不适用。
沈星池松开了手,将沾染了发香的指腹搁在鼻下细细的嗅上一口,悠然一笑道:“病入膏肓的时候,一定拉你陪葬。”
“有这心思,怎么不见你直接拉着整个沈家一起凉凉?”傅小姐赏了她一个好看的白眼。
“这种闹得太难看,又做不干净的做法不可取。”沈星池看了眼手机上新鲜出炉的消息,便将思绪付于空中被拉扯至破碎的流云。
“成为符合他们目前与后续价值需求的替代品。揪个典型,再把剩下的人固定在某个阶级下苟且偷生。让时光把希望与仇恨搓磨到烟消云散,才是他们的固有手段。”
傅小姐冷冷的嗤笑一声,偏着脑袋看沈星池侧身拉过安全带:“你们这种人,嘴里是主义,心里是主意。面上是正义,内里全是……。”
吱啦一声,本该卡在扣里的安全带缩回了原处。她的下巴被微凉的指腹捏住,那人的脸倏然在眼前放大。
苦涩的咖啡味道传递到了唇齿之间,嗜甜的傅小姐眉头一皱,毫不客气地让她品鉴了一下自己的牙尖嘴利。
被磨了个结结实实的沈星池将彼此呼吸的距离拉远了些,抵在傅小姐唇下的大拇指指腹擦过那随着呼吸而轻颤的唇瓣,将上面的残红如油彩般擦开。
放任某人在她唇上留下的大作往外淌着血珠,她眼中的笑意愈发浓烈:“不甜吗?我可是放了好几块方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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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一回余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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