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落花意流水心 7

钟问策负手立于大堂廊前,此处地势居高,将大半个山庄尽收眼底。台阶之下,护卫队与洄溯阁的人列阵以待。再远处,层云厚重,闷雷不断,却迟迟不落雨。

身后大堂内,啜泣声、叹气声时断时续,幸而没有人大声吵闹。

“阁主。”符容走到钟问策身边。钟问策微微侧首,听他说道:“好在放血疏通及时,含岫夫人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只不过,以后可能会留下点手脚不便的后遗症。”

“辛苦你了。”钟问策点点头,转而继续望着远处。

符容见钟问策这幅模样,又想起了之前两人前往辰勾城时的情景,他也是这样站在船头吃风,整个人都浸在一种困于暗室中的沉默不语之中。后来,符容先回了扬州,而钟问策则遭遇了爆炸,他的耳朵……如今鬓边垂落的发丝接近透明,再也掩藏不住那些伤痕。

忽然,一朵云箭在天空炸开,东北门方向,那边连接的是大片的田地。

卢飞猛地回首,见钟问策头一点,他便领着十二护卫疾驰而去,还有夏云回。不一会儿,果然听到刀剑相击的铮鸣声传来,大堂内的啜泣顿时变成了惊恐的哭喊。

“符容,”钟问策望向前方,“这恐怕只是第一波。”

“你的意思是他们在声东击西?”符容眉头紧锁。

“若再有信号,我会带人前去,你留在这里,护着……”

“不,我要跟你去。”符容斩钉截铁地打断,这可能是他第一次违逆阁主的命令。符容知道,钟问策不仅左耳没有恢复,连右耳的听力也失灵大半。不管他伪装得再精妙,也骗不过医者敏锐的观察,更骗不过他这个朝夕相处的兄弟。

符容指节攥得发白。他太明白钟问策的脾性了,越是这般强撑,越需有人并肩。当年辰勾河畔,符容因先行返程留他一人而懊悔至今,眼前纵然是刀山火海,也不能让他再弃他一次。

见钟问策不说话,符容视线一转,忽而抚掌大声道:“诶,这里可以交给傅大侠,他可是关中有名的刀客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角落里的程亭荷及傅柯平,而傅柯平是此刻唯一一个留在堂中的青壮年。

程亭荷伸手一挥,指甲几乎戳到最近之人的鼻尖:“干什么干什么!我家柯平旧伤未愈,怎么能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她在众人的视线下声音越来越小,“再说了,他还要保护我的……”

“别说了!”傅柯平低吼一声,手握长刀往前站了一步,眼尖的人会发现他的手在抖。

“啪——”又有穿云箭炸响。

“是东南方向。”符容看向钟问策,两人默契地一展身形,带着八人奔向正门。

众人赶到正门,血腥味扑面而来。原本守卫大门的护卫已倒卧血泊,二十余名黑衣人正踏着尸首逼近。

钟问策衣袍翻飞,身形化作一道流光突入敌阵,所过之处兵刃坠地声不绝,一眨眼,半数人手中的剑已落地。钟问策足尖一挑,将一把长剑踢给紧跟而来的符容,而剑刃恰巧映出脑后袭来的寒光,他刚要躲避,一柄银剑险险切入,堪堪击飞杀招。

钟问策侧首一看,是胡清莜。只见她旋身如飞,剑势未停又连退两敌:“大师兄,我护着你。”

我护着你……

钟问策有一瞬间的恍惚,但也只是一瞬间,他踢起地上长剑,瞬间钉入迎面来人的腿部。这一批杀手比之前遇到的都要厉害,恐怕玉衡山庄真的是他们的痛处。但奇怪的是,按照那些人以往的手段,怎么可能会遗留下这么大的把柄?

剑风呼啸中,钟问策突然明悟——若非周昀舟误打误撞查到程易滨,恐怕对方至今都未必知晓玉衡山庄牵涉其中,那么程易滨所留下的线索就绝对是最关键之处。

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卢飞率众而来。他们已经解决了那方的杀手,特意赶过来支援。霎时扭转战局,不过几个回合,杀手便已折损大半,仅剩七、八人负隅顽抗。

正当众人气势如虹,欲一举歼敌之际,山庄大门处突然传来隆隆马蹄声。一队人马竟长驱直入,为首的玄衣人银甲批身勒马而立,腰间大刀煞是刺眼。

残余杀手见状,纷纷退至两侧,让出一条通路。

“梅满?”符容又喊劈了声音,这位支援时总迟一步的梅堂主,此番来得未免太过“及时”。符容目光一转,胸口又疼了起来,梅满从铁宗帮搬走的那缺德大铁桶,此刻正张着黑黝黝的大嘴,直直地对着自己这方。

“快,他们快撑不住了,赶紧杀死他们!程家的人就在里面。”一个疑似小头目的杀手嘶吼着催促道。

梅满斜睨一眼,寒芒乍现,手起刀落,那人捂着咽喉栽倒在地,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涌出。

“呵,什么鼠辈也敢指挥我。”梅满慢条斯理地拭去刀上血迹。余下杀手面面相觑,皆是识相得退到了后方。

“长公子啊……”梅满收刀入鞘,撇嘴一笑,似乎十分无奈,“早知道你在这里,我就不接这趟活儿了。”

胡清莜闻言一震,猛地转头看向身旁持剑而立的钟问策。长公子?长公子!她唇瓣轻颤,这三个字在舌尖滚了又滚。难道他就是……霎时间,惊喜交加,心头震颤不止。

符容忍得住胸口隐痛,却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梅满,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决定背弃我们的?”

“哈哈哈!”梅满仰天大笑,笑声中却透着刺骨的凉意,“符容啊符容,我不像你,医者仁心,只想治病救人。我参军入伍就是为了建功立业,赚钱享富贵的。可是啊,这朝廷烂透了,在他们眼里士兵的命不值钱呐。我提着脑袋在前线厮杀,他们竟连抚恤银都克扣!”梅满嘲讽道,“我不像你们这些少爷公子,从小就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我拼命学武,上阵杀敌,本以为是报效朝廷,能够加官晋爵,结果到头只换得一句粗鄙武夫,而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能掌握着生杀大权、享尽荣华!呵,朝堂如此,世道如此,我也很失望啊。”

“阁主没有苛待过你,兄弟们也一直对你尊崇有加,你为什么还……”

“算了吧,那点儿钱塞牙缝都不够的。”梅满语气一转,“现在我想通了,谁给我钱多,我就为谁做事,就这么简单。”他突然转向钟问策,“长公子,我是真心敬佩你的心智和能力,也不想为难洄溯阁的弟兄们,只要你将程家的人交给我,我立即就走。怎么样?”

钟问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形一晃,不得不以长剑插入地面才堪堪稳住。

“阁主!”符容赶紧扶住他。

钟问策眼角泛红,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梅满,没能让兄弟们……是我无能……”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呛咳,“你跟在我身边多年,就该知道,到了这一步,我不能放弃。况且,程家的人也可能是受人蒙蔽,被无辜牵连,我也不会置之不理。”

梅满长叹一声:“那就……得罪了。”他猛地挥手,“放!”

咔哒一声,铁桶开始转动。

“退后!”钟问策哑着嗓子喊道,一把将符容推到自己身后。

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钟问策突地向前跃起,衣袍翻飞间手中长剑骤然绽放万道寒芒,剑锋过处银光暴涨,竟在半空中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剑网。叮叮当当的声响中,金铁相击之声不绝于耳,无数细针撞上剑网,迸溅出点点火星,继而如春雨倾泻般簌簌坠落。

众人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直到银雨停落,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铁锈味,才想起来后退。

“小询!”符容一个飞扑上前,将钟问策瘫软的身躯牢牢接住。

钟问策的头无力地垂在符容肩头,面色惨白如霜,手中长剑滑落在地。

“再放。”梅满吼道。

咔哒一声,铁桶又开始转动。

符容毫不犹豫地转身,将钟问策掩住,对着作势要冲过来的卢飞和胡清莜吼道:“快退后!”,随即紧紧闭上双眼等待剧痛降临。

咔哒——卡——哒——嘭!

预料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刺耳的金属爆裂声。符容小心翼翼睁开一只眼睛回头望去,只见铁桶冒着黑烟,兀自燃烧。

“呵!”符容低头看向怀中人,又好气又好笑,“我就知道。”

此时钟问策在他怀里动了动,艰难地扯扯嘴角,“……被你……发现了。”

符容的白眼简直要翻到天上去,故作咬牙切齿道:“我就说我那根特制的针怎么不见了,原来是在铁宗帮的时候就被你顺走,还趁机插到那个缺德桶里去了!”他忽然笑出声,“纸糊的老虎倒会咬人——我真是小看你了啊。”

钟问策似乎想回应他,可是实在是力气耗尽,无可奈何地沉入到无底的黑暗之中。

卢飞双目赤红,暴喝一声:“列阵!”

刹那间,众人横起手中长剑,围在二人身前,以肉身筑成围墙。

梅满看着眼前的人墙,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这些人身上脸上都挂着彩,估摸着若是强攻,虽然己方会有折损,但是胜算很大。他缓缓抬起了手——

忽地,破空之声响起,有人踏风而来,不止一人。

“大师兄!”“夏师兄!”“我们来了!”

数十条身影坠下,接二连三立于卢飞等人身前——是灵璧剑派和流峡派。

凌霄立于最前,长剑一挥直指梅满咽喉,握剑的手纹丝不动。

桑兔扫视一圈,怎么都寻不到心中那人,视线最后落在符容怀中,她浑身一颤,顿时眼眶爆红,作势就要冲过去,见符容朝着自己点点头,她死命咬着下唇,强迫自己冷静。

“梅满,念在同袍一场,在我出手前退去还来得及。”凌霄冷声道,“你打不过我。”

“是啊,我打不过你。”梅满摇头失笑,瞥了眼天色,摆手道:“也罢,这次买卖亏了。”他手一抬,喝道,“撤!”

随着他一声令下,人马如潮水般退去,山庄大门摇摇欲坠,吱呀一声终是归于沉寂。

凌霄按住符容的肩膀,沉声道:“交给我。”他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将钟问策抱起。

桑兔的视线死死钉在那条脱力垂落的手臂上,它正随着步伐无力地绵软晃动,就如那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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