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如厚重的深色绸缎,点缀着明亮如贝壳的云层。
钟问策负手站在亭子里,亭子立在一块高起的小丘上,从这里向南方眺望,越过重重叠叠的密林,可以看到若隐若现的深浅起伏。此刻黑白的世界中,唯有那里是一片青山。
昨天大家给申屠隽骨送行,桑兔也走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她还会回来么?她没说不回来,但也没说会回来。
之前听说她跟申屠隽骨相认后,钟问策那一瞬间慌张和无措的感觉,现在又重新涌出,甚至更浓、更重。她在这里有亲人的扶持和护佑,不再是孤单一人,本是件好事,可是,为何自己会感到一阵落寞呢?
听到脚步声传来,钟问策猛的一回头,原来,当憧憬过于急切的时候,失望的苦楚也就随之而来了。
“小花,有什么好消息么?”
凌霄假装没有看到刚刚他的眼神突然暗淡下去,语气如常地回道:“听说有异族出现在探春城。”
“异族?不是经常有么?”
“这次不一样,一下子来了很多人,可能是隗阴山那边来的。”
“哦?隗阴山?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是衔烛崖还是赤鷩谷?”
“听密探的描述,很有可能是衔烛崖的巽月宫。 ”
钟问策眼眸一眯,“你去跟勉勉说一下,我们明早天亮就走,不用送。”
凌霄应了一声,却站着不动。
钟问策好笑地看他一眼,“怎么?舍不得勉勉?”
凌霄无语望天,忽地扯唇一笑,回敬他一句:“你不等小兔了吗?”
钟问策眨眨眼,转过头去,“你觉得她还会回来么?”钟问策的声音突地暗哑下去,声音被黑夜吞噬,长风浩荡,令人听不真切,凌霄也就没有回答他。
*
钟问策和凌霄,一人一马,奔驰在官道上。马蹄哒哒,钟问策仍在加速中,他怕一旦慢下来,那种落寞的感觉就追上他了。
“阿策,前面有个驿站,休息一晚吧。”凌霄看着他的脸色,左右也还没有发生什么要紧的事情,晚点到探春城也无不可。
钟问策坐在驿站门前临河的破落亭子间里,淙淙的水流里藏有浅浅的睡意与淡淡的清醒,他突然有些懊恼起来——不该跑这么快的。他虽特意留下了马车,并交代了车夫等桑兔到了吴家后就先带她回苦昼园,但勉勉肯定会跟她说他们去了探春城。
她若不回苦昼园而是追过来怎么办?她若不愿乘车而是骑马追来怎么办?她半途迷路了怎么办?遇到匪徒了怎么办?渴了累了怎么办?若是她等着他去找她怎么办?
想到这里,钟问策突然坐不住了,想马上就原路返回。他刚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自己又凭什么非带着她走这条路呢?难道就凭那“睡一晚”的玩笑话?她是自由的,她本该是自由的。他自嘲地笑笑,拢了拢外袍,慢悠悠地回到驿站里。
后半夜的时候,驿站突然嘈杂起来。
二楼的钟问策打开屋门,隔壁的凌霄也探出了头。
原来是来了一群人,吵吵嚷嚷、又大呼小叫地叫掌柜和伙计忙东忙西地给他们准备酒菜。
说是商队,但看起来更像是马帮。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之前给探春城运送货物,酬劳颇丰,路过此地,来补充些饮水粮草,还要赶往下一个城镇。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两个年轻人,掌柜的见多识广,一看就是私奔的男女。男子儒生模样,女子长得也水灵。
要是平时,掌柜可能会多看几眼,不过,今天来了两个男子,一个高大英俊,另一个身材修长,那张脸竟是比女子还漂亮十分,简直惊为天人。他们这里虽然南来北往的人不少,但是条件一般,大多数都是贩夫走卒,商队马帮,江湖莽夫,哪里遇到过这般人物啊!掌柜和伙计呆呆地盯着他看了好久,那人也不恼,温和地朝他们笑笑就进屋休息了。
私奔的那对年轻人小心翼翼地坐到了最角落的一张桌子边,点了茶水,看起来就是路过歇歇脚而已,还要继续奔往幸福终点呢。掌柜摇摇头,果然是太平日子过久了,这些年轻人啊,总以为爱意大过天,有情饮水饱。
“康哥,我们,我们还是走吧。”章婉虽然背对着那群汉子,但是他们说话很大声、吃饭很大声、连打嗝都很大声,顿时觉得害怕得不行,早知道就不进来了。
“婉妹,你不是累了么,正好有一家驿站。那些人估计也是来歇脚的,这里是官道范围,我们不去惹他们,就应该没事。等天亮了我们就走,好不好?”邹少康看到章婉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心里怜爱得不行,直想把她拥入怀里好好疼惜一番,可现在条件不允许,只好将她的小手包住,轻轻摩挲着。
章婉唔咽一声,又往邹少康那里靠近了一点。刚刚跑出来的时候,她既惊慌又窃喜。可是,这才过了两天,她就累了。身体很累,心里也很累。她不敢去细想,这到底是不是自己想要的,但是她知道自己绝对不要嫁给那个员外做小妾。事已至此,她只能继续走,再远一点,找个小村子,安定下来,跟康哥过男耕女织的生活。她现在什么都没有,还好还有康哥。想到这里,她轻轻地靠在了邹少康的肩上,闭眼休息。
大堂鼾声此起彼伏,邱老大睁开眼,看看外面的天色,觉得差不多了,就呼喊着弟兄们准备出发。有人半梦半醒着,听令后立即站了起来;有人趴在桌上睡着了,被叫醒后还有点迷糊着。
这时一个小弟慌慌张张跑过来,在邱老大耳边说了句什么,邱老大立即起身,去后院一看,只见陈勇趴在地上,被人划破了喉咙,身体还有温度,看来刚死不久。
一看有弟兄不明不白的死了,马帮众人怒了,立即叫来掌柜,说他们要封锁这里,抓杀人凶手。
当钟问策和凌霄往大门走的时候,被一个大胡子拦住了。
钟问策朝一旁苦着脸的掌柜看去,掌柜颤颤巍巍地说了句:“他们,有,有人死了。”
“报官了没有?”
“哼,报什么官,凶手肯定就在这里,等我们老大找出来之前,谁都不能离开!”大胡子说完,摸着下巴,把钟问策上上下下扫了几遍,看到身后的凌霄时,不自然地放下手,改成抬头挺胸的凶狠模样。
钟问策和凌霄互看一眼,转身走到大堂中的一张桌子边坐下。
旁边坐着一对年轻人,两人都非常紧张,男子一直握着女子的手,轻声安抚着。
章婉紧紧挨着邹少康,她注意到有两个男子朝这边走来,当她看清其中一人的脸时,愣住了。直到对方察觉到她的目光,朝她微微一笑,她才恍然回过神来,赶紧低下了头,脸色微红。
一旁邹少康察觉到章婉的失神,暗暗朝那两人撇了一眼。
当钟问策和凌霄被困在驿站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桑兔已经到了探春城。
那晚,她趁着夜色,偷偷溜出了青鸾宫,在南梦山山脚遇到了来送信的吴家管事和护卫。原来是吴勉勉知道了凌霄他们要走的计划后,悄悄派人去通知桑兔的。桑兔一听钟问策要去探春城,本想马上返回吴家跟他们汇合,谁料,转头就发现青鸾宫的人追了出来,她立即作出决定,不回吴家,直接去探春城等钟问策他们。
探春城是个江南一带有名的销金窟,很容易就找到了。当她到达了探春城,发现了一个问题——不知道要去哪里才能等到他们。于是,她找了一家城内最高的酒楼,名字叫春归楼。她就坐在三楼临街的窗边,进出探春城的人,大多数都会经过这里。
这一等,就是两天。
有一阵嘈杂之声从楼下传来,但是桑兔无心理会。过了一会儿,嘈杂的源头,却走到她这边来了。
两个人坐到了桑兔对面的一桌,她余光捕捉到熟悉的身影,忍不住抬头望去,心里一惊,那桃腮粉面的精致脸庞,那含笑的眉眼,那身淡绿锦袍,玉质头冠,这也太像他了吧!定睛一看,至少有七分像。
桑兔记得,有一次去找钟问策,远远地看到他在荷花池边的亭子里,正躺在摇椅中合眼小憩,他穿着白色里衣、披着一套半旧的浅绿外袍,雁灰色的长发披散着,似波浪般轻轻涌动,泛着绸缎般的光芒。
桑兔就这样站了很久,直到他回过头,朝她笑起来,一如碧绿莲叶间苏醒的粉白卷荷。
桑兔吸吸鼻子,又是一叹。
他什么时候到呀?早知道就不自作聪明地先跑到这里来了。不过,他不在,她也不想回苦昼园。对了,他会不会恼她没有交代清楚就跟着隽骨叔叔走了?她当时不是不想说,是来不及说么。
不对!她记得凌大哥说过,当年江明蝉就是突然消失了,然后,他们就没有然后了。
幸好她不是江明蝉。
也不对!她甚至都不是江明蝉!
对他来说,她只不过是万千觊觎他美色的女子之一吧?!想到这里,桑兔趴到桌上,又又一叹,捏着茶杯,想起钟问策喝茶时的手,再次在心里描摹了一遍他手上的伤痕,似乎这样才能离他近一点儿。
“苏兄真是好风采啊!别说女子了,就连男子看到苏兄,都是一番赞美,这探春城内,恐怕无人比得上苏兄了!”柳九成斟满两只酒杯,给苏蠡递去一杯。
“哪里哪里,柳兄抬爱了。不过是父母给了一副好皮囊而已,哪里比得上柳兄的文采斐然,这探春城的姑娘们口口传唱的可都是柳兄的词曲。”苏蠡嘴里说着谦词,但是显然对赞美很是受用,春风得意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这次妗玉夫人的生辰宴,想必在诸多座上宾中,苏兄又是最受瞩目的那一位了。”
“柳兄这番话真真是折煞小弟了。且不说妗玉夫人的生辰宴邀请了许多名门世家的公子贵人,还有很多像柳兄这样的才子英雄,哪里轮得到小弟我啊!”
“苏兄过谦了过谦了,你在探春城内是数一数二的乐师,与那黎妙年有琴艺双绝的名号,这可不是普通琴师可以比拟的啊!听闻那黎妙年有意退隐,这下子,苏兄就是名副其实的第一人啦!来,让我再敬你一杯!”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恭维着,当“妗玉夫人”这个名字飘进了桑兔的耳朵里后,她就有意无意地把他们俩的对话都听进去了。再到后面他们提到的“黎妙年”,她想起了桃花涧、想起符大哥的剑伤、阿甲的课业、想起一整片盛开的桃林,心里沉甸甸的,不知不觉已经装了这么多东西了吗?
这是好事吗?她本想走的那条路,似乎被堆积了许多绊脚石,越来越窄了。
桑兔站起身,想离开酒楼,突然被人从背后撞了一下,她扶住桌子站稳,就看到一个高高的华服男子摇摇晃晃往对桌那两人走去,一阵酒气熏天,还朝着那个“苏兄”伸出了手,嘴里念叨着“俏相公!美人儿!”
苏蠡看到向他扑来的醉鬼,厌恶地立即站起身,一旁的柳九成也赶紧把他挡在身后。可惜醉鬼的力气很大,把文弱的柳九成往旁边一拨,又扑向苏蠡,苏蠡连连后退两步,腰撞在了栏杆上,已退无可退。
突然,醉鬼往后一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连声呼痛。只见一个高挑的女子正站在他后面,敛眉静立。应该就是她出手相助的吧,她手里还捏着短剑,看起来确实像是跑江湖的侠女一类。
这时又出现了两人,自称是醉鬼的友人,扶起醉鬼,连连道歉,扛着他就往楼下走去。
“多谢姑娘出手相助。”苏蠡率先拱手作揖道。
桑兔淡淡道了句“不用”,迈开步就要朝楼梯走去。
“请留步!敢问姑娘怎么称呼?”
桑兔回头看他,一对上这张脸,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我叫桑兔。”
“桑兔姑娘!”苏蠡又作一揖:“在下名叫苏蠡,是一名琴师。明晚在西园小筑有场表演,想请姑娘来坐坐,聊表谢意。”
“是啊,我们苏兄可是一流琴师,想听他奏曲的人已经排到明年啦!姑娘一定要来啊!”柳九成在旁边附和着。
桑兔想拒绝,可是对着这张与钟问策相似的脸,她却说不出口。最终她还是应下了,也许明天钟问策就到了呢,讲不定他有兴趣一起去听听看呢。
而此时此刻,钟问策正在耐心地回答着马帮老大的问话,可惜,他都快要怀疑自己说的不是人话了,因为对方一副听不懂,也不想懂的蛮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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