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兔拎着一条草鱼,走在福康大街,转个弯就能看到苦昼园的大门。鱼儿新鲜活泼,时不时甩着尾巴,吵得她无法思考。桑兔一扬手,啪一声把鱼拍在墙上,呼——世界终于安静了。
师父去世后,她的部分魂魄也跟着一同死去。而这几个月的颠沛流离,她来到举目无亲的地方,似乎有另一个自己在重塑,一个更真实的自己,但她还是不太想活。
她做了决定,这条草鱼,她绝对不吃,通通给他!自己也不会再去钓鱼了!每次想了结,总觉得心里还欠着什么,这种滋味真难受啊!
为什么她得钓鱼?哦,某人说要自己赔他一条鱼,但是自己没有银钱了,那就钓一条吧!可是没有渔具。某人好心借出,既然是借,那就得收折损费,友情价,两条鱼!也行吧。应该很快就还完了。什么?被她吓跑的是一条乌鳢?其他鱼不算!对了,某人还说了,她这几天的食宿,还有他的衣物被湖泥弄脏了,都要赔。拿什么赔?某人眨着眼睛,神秘兮兮地说——加入洄溯阁,同住屋檐下,帮他跑跑腿儿。并表示这已经不是友情价,是偷情价了!
去他大爷的偷情!她可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小白兔!就算是讨生活也是有底线和自尊的!更何况她现在不是讨生活,是生活在跟她讨债!可是,为什么啊!自己明明心无挂碍,也没有惹过尘埃,现在倒是尘埃惹上她了!粘上她了!她最后一个愿望,只想一了百了,怎么就了不得呢?!
罢了罢了,那就再活活看,把欠的还了吧。
“唔!”钟问策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放下毛笔,笑起来,“看来今天有鱼吃了!”
凌霄把一本册子掼在桌上,“你有没有看过账本?去年还是一片赤字,除了你,养不起别的闲人了。你这次又捡个女子回来,是已经忘了上一次了?”
钟问策笑呵呵摆摆手,“我看那些数字就头晕,幸好还有你在!唔,这一次不一样。小花,你不觉得她很眼熟么?”
“哦?你以前见过她?”
“应该没有。不过,你有没有发现,她身上那一股熟悉的气息?”
“没有。我又不像你,一路把人家抱回来,有过那么长时间的亲密接触。”
“我的意思是,她身上,有一种死气,就好像,已经活够了一样。”
凌霄愣了一下,幽幽叹了口气,原来如此。过去十年,幸存者如他和钟问策,求死求生的人看得多了。那个名叫桑兔的年轻女子,来路不详,武功不详,并非沉鱼落雁之容,也没有惊鸿艳影之姿,若说特别,就是有种超越年龄的沉稳气质,不惊不喜,不卑不亢,也可以叫做行尸走肉,不生不死。
这三年,他跟着钟问策远遁江湖,创立洄溯阁,换了一种方式活着。然而他知道,不管钟问策的身份怎么变换,不管身处何地,仍有放不下的东西。当年出现在贼寇手里的武器以及毒药,已经渐渐有了眉目。
洄溯阁这几年,靠故交资助,买下了几个铺子、庄园在经营着。外界一直以为洄溯阁是来自虞庭山,倒也不错,确实是他们养着的,除了虞庭周家,还有三江吴家、竞陵杜家。用钟问策的话说——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不过,有一点让凌霄很不爽,盖因钟问策的艳名享誉江湖,包括自己在内的四个堂主也跟着受牵连,花花名声,真真是不堪入耳!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钟大哥,凌大哥,晚膳备好了。”少年阿甲来报:“今天桑兔姐姐钓的草鱼特别大,后厨特意按照钟大哥的口味做的!”前几天的小鱼,钟大哥自己不吃都分给他们了,今天这条大的,廖婶儿拿出了看家本事。
“哦?是嘛!小花,走,去看看!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真是个天才!”钟问策绕过书桌,从凌霄怀里摸出几钱银子,塞给阿甲,拍拍他的肩膀,“去买几只小烤鸡,给大家加餐!”
“好嘞!”阿甲接了钱,噔噔噔往外跑去。
“小兔,你怎么不吃鱼?”钟问策已经连续吃了好几口鱼肉,这条鱼确实大,肥美鲜香,她今天的运气不错啊。
桑兔低着头,淡淡地说,“我有个请求。”
“嗯?洄溯阁没有那么多规矩,你但说无妨!”钟问策的筷子一伸,夹住了一块白嫩鱼肉,正要往嘴里送。
“我要是被鱼刺卡住,请你,能不能不要救我。”桑兔平静说完,等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有接话,果然,他知道的,知道自己那天不是在游水。
钟问策捏着筷子,鱼肉就在唇边,顿了好一会儿,最终,他还是吃了下去,嚼了嚼,吞下,筷子一放,语调轻快,“明天,我们去看一个人吧。”
桑兔一抬头,钟问策的脸近在咫尺,曾经在酒楼里听到几个人说的话突然冒出来——钟郎问策青山蕴,秀色无边不负春。再次感叹江湖上的传闻,也不全是假的。桑兔这辈子看过的春色,此时都汇聚在了他微微上挑的眼角,水光潋滟,山色空蒙,也算是江南一景吧,看来活着还是有好处的。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赶紧道:“哦,什么人?”
“死人。”钟问策朝她眨了下眼。
“嗯?”有什么东西似流星般划过,桑兔被被闪到了,愣在那儿。
“刚刚雨停了。”凌霄突然出声。
桑兔回神,朝窗外看去,嫩绿的芭蕉叶上还挂着水珠,滴滴落落。
钟问策也转头看去,“嗯,好像是只下了一会儿。”
“看来老天爷也无雨了。”凌霄夹了块鱼脸上的嫩肉。
桑兔笑起来,左颊的酒窝浅浅凹陷。
钟问策看她一眼,还是会笑的嘛。
*
拓沧门的大院挂满了白绫、祭幛,吊唁的人很多。拓沧门门主施云屏,今年四十七岁。他三十五岁时统领拓沧门,一身钢筋铁骨的功夫,声威之盛,长江以北人尽皆知。如今离奇暴毙,实是罕见,但是家人、子弟都声称没发现异常,只能当作意外处理。
灵堂庄严肃穆,一口漆黑棺材摆于堂中,下书一个大大的“奠”字,妻子及其儿女跪座一旁,低低抽泣。宾客众多,脚步声、叹息声、低语声,混合着香烛的烟雾缭绕,有一种肃穆的喧嚣。
突然,一种奇异的安静之后,紧随着更大的喧嚣从外堂传入。秦湘莹注意到了,她想站起来看看,但是跪坐太久,腿脚麻木。她晃了晃身子,旁边的侍女立即扶着她站起身。这时三个人影缓步走来,带来一阵清风。堂内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望过去。
只见为首一人,身着黑色劲装,修长劲瘦若青竹,头戴白玉冠,发如绸缎,却是少见的雁灰色,明明已是夏初时节,脖颈还包裹在纯白的曲领下。待他走近,精致苍白的脸庞,却有股诡异的绯红,一直红到上挑的眼尾,嘴唇红润,如三月海棠花。可惜了了,人是美的,却是有隐疾的,有股不胜凉风的娇羞,惹人怜惜。不过他眼眸如星,深如古井,自带威仪,教人不敢放肆。
转而看向他身后那位,同样黑色劲装,银色腰带,高大挺拔的身躯如黑豹般矫健有力,轮廓分明的脸庞上,一双眸子又长又亮,紧抿的薄唇,跟他的下颌线一样冷硬、酷烈,不好亲近,但不骇人。
还有一人,是个高挑的女子,鸦发高高束起,眉眼深邃,有女子中少见的英气。她表情淡漠,黑衣黑靴,浑身上下没有多余的装饰,站在那两个出挑的男子身边,融洽又神秘,淡然如影子。
“哇!是他!秀色无边钟问策!”
“没有人告诉我,他长这样啊!”
“就是!我一个男的,突然理解妗玉夫人了。”
“啧啧啧!会不会是女扮男装?”
“不会吧?他不是跟那个仙子是一对么?”
“另一个是凌霄堂主么?好帅啊!”
“应该就是他!我听说过,什么什么,凌霄花欲燃,巫山**缠。”
“嘘,小点儿声!光天化日说这个,难道很光彩么?”
“他看过来了!妈呀!我腿都软了!”
“那个女子是谁?是月影仙子吗?”
“肯定不是。”
“会不会是符堂主或者梅堂主?”
“也不是吧。我听说洄溯阁的堂主都是男的呀!”
“哦哦哦,那她可能就是一护卫。”
“护谁?洄溯阁不都是高手么?”
“当然是钟阁主啦!你看他那个病美人儿的样!”
“能天天见到那样的美人儿,我也想加入洄溯阁了。”
“得了吧!你这驴脸,人家根本看不上!”
“快闭嘴吧!你们也不看看现在什么场合!”
……
叽叽喳喳的声音涌入桑兔的耳朵,她不介意别人看她、谈论她,反正不疼不痒,她一直觉得自己跟流水、植物、虫鱼没有什么两样。略有新奇的是,原来洄溯阁还挺有名的。啧,男人的美貌,门派的荣耀。
钟问策三人给施门主上了香,施了礼,转身就要走,一个娇小身影出现,恰好挡住了他前方一半的路。
钟问策不得不停下脚步,低头看着眼前披麻戴孝的年轻妇人,拱手作揖,“施夫人,还请节哀。”
“敢问,可是洄溯阁钟阁主?”秦湘莹睁着美眸,定在钟问策的脸上。
“正是在下。”钟问策唇角含笑,如沐春风。
“钟阁主亲自前来,送我夫君一程,此等恩情,我将铭感五内。”
“夫人言重。施门主大仁大义,江湖人人称赞,可惜在下还未来得及与他相识,真是天妒英才,甚是可惜了。”钟问策眉头微微皱起,眼中水光粼粼,层层荡开。
“……啊?啊!”秦湘莹只顾着看钟问策的脸,根本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顿时有点羞涩。
看到施夫人这个样子,桑兔表示很理解。女子也好色,好更宽泛的色,比如花色、彩色、景色,世间的各种美色,自然包括男色。
离开了拓沧门,凌霄说了声有事,就独自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钟问策一个转身,停下脚步,歪头看着桑兔,“怎么样,死人好看吗?”
桑兔原本低着头,视线里黑色衣摆突然扬起绽开了花,遂停下脚步,听到钟问策这么问,她抬起头,刚刚触到他的眼睛,就立即转开了,“人死了就是水溶于水,水就是水,无关好不好看。”不过,眼前之人可能是祸水,只要看着他的脸,自己的脑子就转不动了。只听他轻笑一声,转身继续往前走去。桑兔也继续跟着走。
“哟!美人儿!叫什么名字呀?”一个浮夸的嗓音响起,短短一句话拐了十八个弯,比烤鸡还油腻。见钟问策又停下了,桑兔也只好也停下,抬头看到的是钟问策舒展平直的肩膀,她微微侧身,才发现有一个华服矮冬瓜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矮冬瓜眼睛骨碌碌上下扫了几遍,口中一阵“啧啧啧”,伸手就朝着钟问策的脸颊摸过来,钟问策刚要抬手挥开他,身后却有人更快出手,直接掐住了那只肥爪的手腕,而后以一个诡异的角度一拧,矮冬瓜顿时痛呼一声,单膝跪倒在地,“啊!疼疼疼!放,放手!”他身后有四个统一着装的家仆打手,但是没有人冲上来,毕竟主子没发话,只能你看我我看你地,一个个摩拳擦掌,虚张声势地跳脚叫嚣着:“放开我家少爷!”“你知道我家少爷是谁吗?快放开!”“放开!”
桑兔不理会他们,看着钟问策,眨眨眼:“然后怎么办?”
钟问策也跟着眨眨眼,嘴角一弯,“跑!”说完,飞身跃上旁边屋舍的屋顶,回过身看着桑兔。
“哦。”桑兔一松手,矮冬瓜翻到在地。她一个纵身跃起,跟着钟问策,弹弹弹,弹向苦昼园的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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