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罗一回德尔斐,春天就到了。
北风之神按照惯例,一路护送太阳神的车驾从北风之北返回大地中心。当天马们在大地之脐德尔斐的上空徐徐拢住翅膀,北风之神这年的活计便告结束。太阳已从极北归来,该轮到他的同胞兄弟西风起身忙碌,将湿润温暖的水汽遍布大地了。
自德尔斐起往四面延展,没有哪一处的海滩、原野、树林、山丘甚至荒漠不是绿意将萌——除了奥林匹斯山。因它是永远欢乐的天神们的居所,神王赐予它永在时间之外的殊荣。
神山之上。正当青春妙龄的少女捧着一只双耳罐自某个花木掩映的小径处奔来,她的步履轻捷又匆忙,导致那原本翩然垂地的裙角在流动的空气中翻飞成一双白雀的翅子。
在她身后,婀娜丰美的种子女神提着淡绿色的长袍下摆,摇摇晃晃地追来,见状小声惊呼:“赫柏,你跑慢点!别摔……”
话音未落,少女脚下已是一个趔趄,她哎呀一声,两手高举双耳罐,脚尖匆匆忙忙连续点地,宛如一只山林间的小鹿,竟然就这样蹦蹦跳跳地找回了平衡。她惊魂未定地吐了吐舌头,下一刻还敢回头冲着身后的女伴笑:“快点呀,珀耳塞福涅,快点。”
她碧绿的明眸闪闪发光,颊边酒窝荡漾,欢声笑语洒了一路。
被青春女神赫柏的情绪影响,万年不变的奥林匹斯山上似乎连空气中都流动着欢愉和活力。多好呀,生命,多美呀,青春。纵然永生不死、芳华永驻的众神并不稀罕这两样事物。
赫柏轻快地奔入了天后的神殿,她尚未正式成年,还随着母亲居住。因为她出生后成长缓慢,身体怯弱,大异于其他神明,故此神王夫妻一直将这个小女儿严密地护养在天后神殿中,从不带出去与奥林匹斯山的其余众神会面——除了寥寥数者。其中之一便是种子女神珀耳塞福涅。神王宙斯的诸多子女中,属她俩年岁最为接近,母亲之间也没有什么过大的龃龉,是以关系最为要好。
天后现下正在奥林匹斯最为高阔的金色厅堂内,同神王一处议事,殿内一半多的属神与宁芙也跟着天后过去了,庭园内空荡荡的,只有几尾雪白的孔雀在林下水边慢悠悠地踱步。
她撇下庭园两侧优雅延展的走廊不理,径从庭园中间横穿,直涉过清澈的天河,素白裙幅沉入水中,又哗啦一声从波下拖出,天鹅振翅般,淋淋漓漓地在芳草茵上拽落一道水痕。惊得那些白孔雀拍动翅膀,纷纷飞掠去了远处。
在这奥林匹斯山上,唯有青春女神赫柏能在天后的庭园内如此放肆。
珀耳塞福涅跟在后面走进来,忍不住笑她:“干什么呀,有路不走,偏往水里跳。”
“珀耳塞福涅,你快来,快来。”赫柏只是清脆地欢叫道。她奔入自己的宫室,灵巧地踮着脚穿过堆了满地的织物和首饰。这些东西都是她今天一大早翻出来的,拉着珀耳塞福涅搭配来搭配去,好容易选出一件符合心意的,忽地又想起今天约好去伽尼墨得斯那里取一味可以调酒的花蜜浆,扔下一地琳琅就往外跑。珀耳塞福涅不明所以,只得一路随她奔来跑去。
这时候她把耳罐放到桌子上,又从橱柜里面小心翼翼地取出另外一只黄金罐。打开盖子,将仙酿倾入杯盏,再把耳罐内的花蜜调进酒杯中。
“一勺,两勺……”她小声数着,举杯抿了一小口,开心地喊道。“珀耳塞福涅,你瞧,你瞧,我成功啦。”她把杯子递过去,珀耳塞福涅就着她的手尝了尝,夸奖道,“好喝,不比父神贮藏的美酒差。”
“那就太好啦,我要在宴会的时候把它献给爸爸妈妈。”赫柏说。“也得谢谢伽尼墨得斯,他帮了我好多。”她补充到。
奥林匹斯山上即将举行的下一场宴会格外郑重,因为神王早同天后议定,要在这场宴会上正式将他们的小女儿、众神中最年幼的青春女神赫柏带到人前,授予她神王的斟酒官这一职位。
赫柏欣喜无比,暗自练习了许久,还用自己的神器金杯中的青春泉水酿了一坛美酒。她想,到时候就将这一坛美酒献给爸爸妈妈,为他们斟上满满一杯,祝愿他们永怀欢乐,心花怒放。虽然她并不精于酿造一事,幸好有宝瓶侍者之首的伽尼墨得斯提供了不少建议。
赫柏是在神山的某处水池边遇见伽尼墨得斯的。那天她好不容易央求神使赫尔墨斯将她偷偷带出神殿,在奥林匹斯山上小小游玩一圈。正在追着蝴蝶和云精做游戏,神使却又收到了宙斯的召唤,需要立刻赶去神王的宝座前听命。赫柏抱着他的胳膊百般不愿回去,才勉强答应让她一个人在附近玩耍,一会儿再来送她回去天后的神殿。
阿波罗不在希腊的季节,天空上总是阳光稀薄,云彩重叠,哪怕是奥林匹斯也不例外。蝴蝶飞走了,云精也跑掉了,她在原地转了一圈,觉得实在静得无趣,便顺着隐约的鸟鸣声往林荫里走。然后听见了低微的哭声。
她心中疑惑,便踮起脚隔着一簇玫瑰花朝那边看。只瞧见一个身形纤细的美丽少年正蹲在水池边,瞧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一面又在流泪。奥林匹斯是光之处,能荣登此山的,都将享有无限的光辉与欢乐。可此时此地,前面这个人在哭什么呢?她不明白,又不忍心丢开,便躲在玫瑰花树后看着他顾影自泣。
幸好爱神顺手栽下的玫瑰植株高大,花繁叶茂,足以作为屏障,要是被人发现她在这后面偷看,那可真是难为情。
她正这么想着,却响起一声清越鸟鸣,原本栖落在玫瑰花树上的白鸦忽棱棱地腾飞,带起花梢巍巍颤动,乱纷纷地落了她一身殷红的花瓣。赫尔墨斯找来,把她和少年都吓了一跳。“赫柏,你怎么躲在花后面?”问完她,赫尔墨斯倒还神色自若地又同那少年打了个招呼:“伽尼墨得斯,怎么啦?在这奥林匹斯山,有谁胆敢欺负你吗。”
她听说过这个名字,宝瓶侍者之首,在宴会上负责为众神斟酒。见少年嗫嚅着不知说什么是好,不知为何,她站出来对赫尔墨斯说,“是呀,我刚刚非要他帮我做个事,却把他为难了好久。”
神使的目光便落回她的脸上,片刻后,笑着叹了口气,摘去她头发上的玫瑰花,“你呀。”
打那之后,她便和伽尼墨得斯认识了。赫柏仗着自己正式成年的日期将近,近来更是时常溜出母亲的婚姻神殿去寻他玩耍,也询问他酿造和调酒的事。
这一坛预备献给神王和天后的青春之酒便是在他的帮助下酿成的,用了赫柏金杯中的青春泉水,还有一些别的宝物。
她捧着酒杯左顾右盼了一回,又想起一事:“哎呀,我还没背住那些调酒的材料比例!珀耳塞福涅,你得帮帮我,再陪我记一会儿吧。”
珀耳塞福涅拎开一条缠住自己脚踝的淡金色纱巾,无奈地道:“那你的衣饰搭配呢?还有你的花冠,要什么样的,还没选定吗。明天晚上可就是宴会了。”
“那就……记完了再来嘛。反正妈妈和伊利斯她们也会帮我的。”她歪着头思考了一下,笑着说,“走吧走吧,让我们到外面去。”
阳光柔和地倾在奥林匹斯山,她的裙摆在芳草上铺展成一朵百合花,和女伴一样样地检视那些可供调酒的香料蜜浆,并且记诵倾倒时的最佳比例。
“其实你随便记一记就好,父神与天后都那样疼爱你,调多调少都可以。”珀耳塞福涅说。
“伽尼墨得斯说爸爸喜欢品酒,我想让他更开心些。还有妈妈。”赫柏说,“妈妈喜欢甜一点儿的,味道浓一点儿的,我就找伽尼墨得斯要了一罐花蜜。没想到还真的可以。可惜酒神总不在奥林匹斯,不然我现在还能请教一下他葡萄酒的事儿。”
“我在大地上遇见过酒神,他总疯疯癫癫的,女神们都躲着他。”珀耳塞福涅说,“若说品酒,除去酒神,就属太阳神阿波罗最擅长了。”
“阿波罗?可我不喜欢阿波罗。”正低头忙着整理香料的赫柏忽然这样说了一句。
“这又是为什么?”珀耳塞福涅大感奇怪,“你都没有见过他。”
“每次他一回来,你和赫尔墨斯就都要离开我,到大地上去了。”她说话的时候,冰莹雪洁的脸颊微微鼓起,显得稚气未脱。
珀耳塞福涅“扑哧”笑出声:“我下降到大地上去,是因为春天来了,可不是因为太阳神阿波罗回来了。”
“那赫尔墨斯呢?他每次到这个时候也要去大地上,还是去阿波罗的德尔斐。”赫柏争辩道,“我问赫尔墨斯,他只说去给阿波罗接风。啊呀,他从不肯告诉我,他怎么和阿波罗那样要好。”
“大约是因为偷牛的事情吧。”珀耳塞福涅皱着眉回想,“很久以前赫尔墨斯偷了阿波罗的神牛,阿波罗不仅没同他计较,最后还把自己的双蛇杖也送给赫尔墨斯了。”
众神信使的这桩秘闻她还是头回听说,赫柏惊叹了一句:“他竟然对赫尔墨斯这样好,我不讨厌他了,看在他是个好朋友的份上。”
“你可真是个孩子。”珀耳塞福涅说。
“马上就不是了。”赫柏扬扬得意地昂起头,扬起眉毛,“明天我就成年啦,不用再留在妈妈的神殿里了。爸爸说他已经让赫淮斯托斯哥哥给我建好青春神殿了。”
“好,好,你不是小孩了。那就快把这些收起来,我得走啦。”春天既然返回大地,身为种子女神的珀耳塞福涅还有别的事要忙,今天是特意抽空来婚姻神殿看这个小妹妹的。走之前又难免叮嘱她几句好好准备,别总想着贪玩。
她嗯嗯啊啊地应了几声,将各色香料拢起来收入匣子。此时阳光往西方偏了一格,透过橡树枝条的间隙落到她的脸上,暖烘烘的,舒服极了。
“好吧好吧,我得承认,阿波罗回来确实是一件让人欢喜的事情。”赫柏自言自语地说,一面舒展身姿抻了个懒腰。
一条半透明的鱼儿顺着流水静悄悄地淌了过来,一甩鱼尾跃到她面前。那是她私下学会变形法术后,用自己的圣物蔓长春花做成的传讯鱼。她也只送给了赫尔墨斯、珀耳塞福涅、还有伽尼墨得斯。
赫尔墨斯这时在金色厅堂等候神王的命令,珀耳塞福涅刚走,只剩下伽尼墨得斯。她把鱼儿接到掌心,迅速看完讯息。果然是伽尼墨得斯邀她出去,说是准备了礼物送她。
伽尼墨得斯照常站在玫瑰花树边,身形纤弱秀美,头顶带着橡树叶的冠,看见她来,露出一个略带羞怯和忧愁的笑容,温柔地同她问好,请她坐下。
赫柏拉着他一起坐到玫瑰树下,他将带来的提篮放到赫柏身边。“我有点饿了,伽尼墨得斯,有吃的吗?”“赫柏殿下,这是我做的一些填馅菜和果汁。”
两个人同时开口,呆了一呆,不约而同地笑出声。原来赫柏第一次去找伽尼墨得斯时,便是说的这句话——身形娇小的女神和纤秀的少年大眼瞪小眼对视了许久,女神说,“我有点饿了,你有吃的吗?”少年呆住,只能下意识地答道:“有。”
“这是你上次给我带的。啊,我记得,葡萄叶子包的卷饼。”赫柏打开篮子,欢欢喜喜地拿出一只卷饼就往嘴里塞,吃得腮帮子一动一动。她将篮子往伽尼墨得斯方向推了推,两个人开始分享卷饼、果汁和伽尼墨得斯的记忆。
赫柏喜欢听伽尼墨得斯讲述他的故乡特洛伊,那个有无花果和绿草地的富庶城邦,清澈的斯卡曼德罗斯河从城边流过,河边丛生着芦苇与百合花;北部的伊达山峰峦青翠,流水潺湲,橄榄树和柑橘树漫山遍野;每到节庆,城里就充满了葡萄的甜香,勤劳的特洛伊人在伊达山南麓开辟出好大一片葡萄田,那里的好葡萄也曾吸引过酒神为之驻足,葡萄可以酿酒,连葡萄叶子也能做成风味独特的美味佳肴;在伊达山放牧的牧人常要防着贪吃的牛羊离开队伍去啃食葡萄的叶和藤……
“啊,原来你是从伊达山上来的。”赫柏坐在玫瑰花架下,听伽尼墨得斯说着自己的身世。未等回答,又问出另外一个问题,“你到这儿多久啦?”
“是,蒙受众神垂爱,天父便赐予我登上奥林匹斯的殊荣。”少年垂下眼睫,轻轻地说着,“用一阵旋风把我从伊达山的草地上卷到了神山。”
“到神国多久了?”他想了想,摇头以答,“我也记不清啦。就记得我到这里那年,母亲生了个妹妹,父亲叫人移栽了一株无花果的幼苗到王宫里面来,大概这么高吧。”他举起手比划了一下。
“妹妹出生的时候,父亲非常高兴,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宴会,向全城的人赠送面包和葡萄酒,歌舞和杂技持续了整整三天。”
“这样啊。那,那宴会上你的爸爸妈妈都叫你做什么?难吗?好玩吗?开心吗?”
原来这小女神绕了半天,想问的是这个。对着少女既好奇又紧张的碧绿明眸,伽尼墨得斯没忍住笑了起来:“不难的,不难的,赫柏殿下。”他用安抚小妹妹的口吻说,“就是走来走去的斟酒而已,而且宴会上还有很多侍者在。唔,有时候可能客人们更爱自己来,看情况就行了。”
“比如您的哥哥,战神阿瑞斯殿下总自己举着酒缸喝;酒神从来喜爱在大地上狂欢,少有回到奥林匹斯;太阳神最近这些年也总不在神山上;比起喝酒,神使更喜欢在人群中穿来穿去的捉弄人,和小爱神一起……”他巧妙地将话题转到了奥林匹斯神族上。
“女神们有时候喜欢自己独饮,智慧女神偏好滋味淡薄的酒液,她会用海水来调和;爱神却很喜欢浓烈刺激的酒浆;阿耳忒弥斯殿下不太爱饮酒,每次都只是浅尝辄止;而您的长姐厄勒梯亚女神是从不饮酒的;德墨忒尔殿下倒是喜好宴饮,她有时会加入一些粮食发酵的酒汁……”
他耐心细致地讲解着,将众神的喜好与脾性一一叙述明白。
“殿下是不死者中最小的那一位,他们都会爱护殿下的。”最后他如是说。
赫柏松了口气,重新露出明媚笑靥:“你还没说完呢,你在这儿开心吗?伽尼墨得斯。”
少年微微一怔,笑了一声:“能永享恒久的生命与荣光,我当然是快乐的。”
既然如此,伽尼墨得斯,那个时候你在哭什么呢?她感到奇怪,也好奇极了。可他在水池边哭的时候看起来那样伤心,却是不好问出口的。
青春女神只得把这个疑问埋入心底。她想起自己还没有向少年送上谢礼,现在大约想到送什么东西合适了,便一本正经地说:“伽尼墨得斯,我有个事情要对你说。”
伽尼墨得斯见她忽然神色严肃,也不由得跟着挺直腰背。
“手给我。”女神说。然后她捉住了少年伸出的手,把自己的手掌按在上面,一瞬间,她面容上稚气退却,神态庄严地说:“伽尼墨得斯,为了感谢你的帮助,我以青春之名,赐予你永远的欢笑,永远的活力,永葆青春,不感疲惫。”
华光闪耀,神明的力量从掌心涌入身体,热烈而活跃,欣喜地穿梭在体内。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怔怔地瞧着面前的青春女神。
这小女神俏皮地眨了眨眼,强调道:“这可是我第一次给朋友赠予祝福,连赫尔墨斯都没给。”说着又苦恼地偏过头去,“虽然好像你不是很需要这些。”
“不,我很需要。谢谢你,赫柏殿下。我的朋友。”伽尼墨得斯反握住她的手,第一次真正地舒展开了明亮的笑容。
天空中传来孔雀嘹亮的鸣叫,彩云纷飞,旋风前导,赫柏立时从玫瑰花下跳了起来,“啊,妈妈回来了,我得回去了。下次再一起玩呀!”
她急匆匆地跑了几步,不知为何,突然很想回头看看。她转过头去,看见伽尼墨得斯还在玫瑰树下,见她回首,就笑着冲她挥了挥手。
伽尼墨得斯,特洛伊王子,因为美丽而被众神认定应当成为神明的司酒者。宙斯降下旋风将他带上神山,一说宙斯化为老鹰将他抓上奥林匹斯。原典中上山的时间应该在赫柏出嫁后,本文剧情需要修改了顺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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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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