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九日，大雨，华征街区南，北江饭店。
褚本兴手掬一捧水站在洗手池前，掌心水表涟漪不平，他看着抖得不能自理的手，深吸一口气将脸埋进了冷水里。
“咔哒”一声，身后门恰时打开，宋湖阳抱着外套急急忙忙跑到池子前，开了水沾了手帕就是一顿擦。
“完了完了，探长，好像擦不掉……”半晌之后，青年终于垂手，语气可怜。
他听见问：“啥东西，油溅身上了？”
宋湖阳拎起衣服给他看：“红酒，刚才你没在侍者倒酒，没注意就弄我身上了。”
的确是片明显的红痕，在明白加持下更是显眼，褚本兴拿过看了一会儿，道：“这我也没法儿，你今天咋想着穿套白的？要是黑的好搭我把我外套脱下来给你穿了。”
“我想着这不正式场合，黑的太严肃白的不正好，”青年欲哭无泪，“谁知道有这一出。”
“这西装是高定，特别贵料子也不好找，你是没瞅见我妈刚才那眼神，她要是知道弄不掉回头又叨叨我……”
褚本兴被他那后怕的神情逗笑了：“又不是你的错说你干啥，这样，我下去帮你问问有没能清洁的，你搁这等会儿？”
后者尚还沉浸在即将挨骂的悲伤里，全然没有听到他的话。
褚本兴只得摇摇头，甩干手上的水打开门左转下楼。
雨季里陈年旧伤开始复苏，早已愈合的伤口如火细烧般灼热，皮肉之下受创多年的骨头一跳一跳的疼，走一步都让他倍感煎熬。
偏生这楼道弯绕又遮盖视野，那拿着东西的侍者只低头一个劲儿往前冲，心无旁骛，直到走进了撞在他身上才茫然抬头，而后堪堪回神着急忙慌地道歉。
褚本兴憋着气说没事，转而去看他手上的东西：“肥皂吗？”
侍者道是，解释说倒红酒时不小心弄脏了贵客的西服，想着趁酒渍未干说不定可以清洗掉，语气与在洗手间里急得跳脚的青年如出一辙的惶恐。
这回褚本兴倒没了安慰人的精力，只说自己和那人同行，可帮忙交付，顺利得了东西道谢后便转身走人。
万幸那酒渍虽然清水难洗但肥皂给力，看着除去一大片水渍晕染之外干净如初的衣服，青年长舒了一口气。
“吸吸水。”褚本兴掏出手帕递过去。
宋湖阳顺手接过，打眼一瞟他，奇道：“探长你手咋这么抖？”
褚本兴：“天气差得很，浑身刺挠。”
擦衣服的人忽然就想起某个黑夜前者赤手空拳接歹徒刀刃后血肉模糊的掌心，不自觉一抖，顷刻又担忧道：“没事吗？反正我留下来是必然的了，要不跟督察说一声，探长你先走？”
“没事儿，不是大问题。”他推开门，“走吧，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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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向内旋开时，王国权正和宋父让着一杯来来回回不知满了多少次的酒。
褚本兴刚在椅子上坐定，那酒便顺理成章落在了他手中，他咂舌，心道这诚心的吧，拿着杯子和旁坐的宋湖阳碰杯，而后一饮而尽。
“我爸挑的这酒可真难喝。”宋湖阳端着酒杯表情一言难尽。
“难喝？那是你小子嘴太刁喝不来贵酒，”文灵沛看他，“衣服弄掉了？”
他“嗯”一声，仰头显摆：“干干净净不留半痕，这回不能骂我了吧。”
文灵沛：“……”瞧把你嘚瑟的。
这回倒没什么母子纷争后续，对方嫌弃说叨了一番儿子，便以长辈间的重要谈话为理由将两人推出门外。
“还把人当小孩儿吗？”宋湖阳看着紧闭的门嘀咕，“直说要干什么我又不是没眼力劲儿。”
“怕是隔墙有耳。”褚本兴探头向楼下看，“你吃饱没，咱俩下去单开一桌儿？”
吃是没吃饱的，毕竟光说事儿去了，一桌子菜压根就没动几口，回去说把搬菜下来吃那更是不可能。
只是这价格……
“这菜未免太贵了吧。”宋湖阳捏着菜单小声说。
褚本兴嘴里含着茶水冲酒味，听他这么说瞥了眼一旁面带微笑等待的侍者，咽下水道：“名饭店，比外面儿贵一些正常。你点够咱俩吃的也要不了多少，付得起。”
小伙抬头：“真的吗？我怎么听督察说你最近老穷的来着。”
“他说你就信？老头就喜欢夸大，甭管他。”
宋湖阳：“哦。”
他把菜单翻来覆去看了个遍，拣了几道价格还算正常的菜色说给侍者，然后递给对面。
“你爱吃甜口？”褚本兴听了两嘴。
宋湖阳笑：“我家顺着我妈来，甜口吃得多些。探长再看看？”
他摇头：“不用，都吃得来。”
年轻人便就此作罢，还回了菜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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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什么景气日子，口中酒味渐散时，菜品也送上了桌。
此时宋湖阳已是饿的前胸贴后背，几乎是菜刚刚上齐，他就已经拿了筷子夹菜扒饭开始吃起。
“你这，”褚本兴瞅他，“晌午没吃饭啊？”
“可不、”小伙狂吃，“就空着肚子等晚上这一口呢，谁知道光喝酒去了，吃也吃不上几口。”
“那不正常的事儿。”褚本兴笑。
宋湖阳心说这哪儿正常了，不过仔细想想他倒也能理解，于是口中嚼着饭菜含糊点头称是。
甜口菜褚本兴会的不多，常家倒是爱做，过年过节偶尔回去几次吃的也都是些山珍海味，这么尝来北江饭店的倒差上了一些。
“你要是爱吃甜口，回头我给你介绍那几个常家小辈认识，”他往碗里舀了勺汤汁拌饭，“差不多都是同龄人也聊得来，常家那厨子这类菜色做的可是一绝，这样你们玩儿好了能让他们带你回家蹭饭吃。”
“哪儿有这样的。”宋湖阳哭笑不得，“……一直听说探长你跟常家有些关系，没想到是真的啊。”
“你听见的怕是我托关系进的巡捕房吧。”他说。
青年被戳破想法感到尴尬，伸手给他夹菜嚷着不说了吃饭。
褚本兴看着碗里的拔丝地瓜没说话，夹筷子吃了两口后抹嘴只道别给他夹了他没啥食欲吃不下。
小伙却又叹气，吃着红烧肉直摇头。
褚本兴问他咋回事儿，眼前这人挖起一勺扬州炒饭拌汤吃：“可惜了，这么好的饭。”
“你吃呗，吃完没浪费就没啥可惜的了。”他随口接话，伸手按了按脖子。
工作日非饭点人着显稀少，厅堂内一点动静都能教人分辨清楚来去方向。
青年见他按脖子的力道下了死手，开口关心的话还没蹦出来，就被楼道口的响动又吸引了目光。
一前一后紧紧跟随的身影从楼道转下来，宋湖阳扒着饭瞥眼偷看。
刚看了两眼，他吃饭的动作一顿，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嚼着饭偷偷凑近旁边拿胳膊肘人：“探长，那是不是那个谁啊？”
“啥那谁？”褚本兴正弓着背捶自己肩胛骨，刚刚一个使劲儿给自己扭到了，这会儿正难受的他想直接原地散架重拼。
宋湖阳眯眼又看了一阵儿，笃定道：“艾森先生。”
“啥？”他抬头也看楼梯口，还真是。
“谈生意来的吧，”他四下瞎看，“这还真是个好地儿，啥样儿人物都能遇着，以后咱俩有钱了常来窜窜搞搞人际圈子。”
宋湖阳：“……”这不是重点吧。
“探长你想好要啥时候跟人家谈正事了吗？”他没忍住问。
褚本兴：“没有，干啥？”
“……你不急吗？”
“急有啥用，急我也没法儿立马空出时间来。”
青年瞥瞥眼前：“……可是他好像找过来了。”
褚本兴闻言偏头一看，的的确确，人正往这边儿来没错了。
“来这里吃饭？”特里·艾森十分自然地站定在桌边。
褚本兴：“老王约了个饭局，到这里谈点儿事情。你也来这儿吃饭？”
男人“嗯”了声：“工作上的事。”
“还是跟投资有关？”他问。
特里·艾森笑了笑：“说来惭愧，我也只有这些可以谋生的筹码。”
“咋说也要学识经验，挺好的，”他点头，“工作顺利啊。”
“谢谢，”男人颔首，“我这里还有些事，两位用餐愉快。”
简短的对话至此终结，厅堂又归于平静。
褚本兴继续捶肩。
“探长你跟艾森先生很熟吗？”小伙继续问。
“还成吧，”他撑着腿歇气，“两三年没见还能说得上话关系也不错了，就是跟你和老王比还差些。”
“嘿嘿、这样啊。”宋湖阳不好意思挠挠头，“不过能跟他说上话探长你也挺厉害的，我妈说他这人可不好说话。”
“这讲的，你之前又不是没和他唠过。”褚本兴说，“宋夫人也认识他？”
“也不算是认识吧，”小伙道，“就是年前那个会啊，督察和伯母也参加的那个，我爸妈也去了。不过跟那也没啥关系，本来艾森就是个底儿特厚的政商家族，上面认识的人多也不奇怪，他这次来中国的消息被放出来以后，我爸妈连话都跟他说不上，上次搁督察那吃完饭回家，你是没见我妈那跟看了自己追的连刊杂志结局反转后震惊的表情。”
褚本兴：“……”
“你也跟王湘言待一块儿太久被她同化了吧，说个话夸张的跟她看的那连刊小说似的。”
“有吗？好像是说夸张了……”宋湖阳心虚塞饭，“但我真没瞎说啊，据我爸妈所说艾森先生的家底儿那可不是一般的厚实，所以探长你当初那个还钱的举动就不是个明智之举。”
“我现在也觉着不是明智之举那有啥用？”他道，“走一步看一步得了，谁想这么多，那人家都走了还欠东西多不是人啊，我就是不想欠钱。”
“那你找我借啊，”青年信誓旦旦，“我老有钱了。”
褚本兴瞅着他不说话。
宋湖阳被看得心里不得劲儿，问：“咋了？”
“没事儿，”他说，“就是本来挺感动的，但是一看你这满脸饭粒子又觉着也就那样儿。”
宋湖阳：“……”
“行了，快吃吧。”他看看大堂墙上的挂钟，“他们不知道要聊多久，等会儿咱吃完了直接回房里，昨天接的那个跨市案件今早传了电报过来，一会儿回去了先看看。”
“行。”小伙迅速扒饭。
隔了半会儿，两人招呼了侍者瞎聊着拣最后的菜底子吃，侍者抱着菜单跑过来，询问还需要加什么餐单。
褚本兴：“不加了，买单就行。”
侍者有些迟疑：“两位刚才不是已经买过单了吗？”
“没有啊，”宋湖阳奇怪，“我们刚吃完，你记错了吧。”
侍者递出单子：“不可能的，先生可以看看，我这里已经划去了你们的餐单。”
宋湖阳看了一眼，确实已经划掉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看向身旁还在拣菜叶子吃的探长。
“探长你说是不是这饭店里闹鬼了？”
探长：“要闹鬼了第一个吓得就是你。”
“……”
“成了，”他放下筷子，叹气，“这回好了，咱俩一块儿欠他人情了。”
不过三天而已，旧债未还新债又来，他透过玻璃门看外面的大雨倾盆，真是欠人欠上瘾了还。
最近总在做一种梦，在得到之时忽然失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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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章4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