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羿坐在返回西城的飞机上，看着窗外的流光，心情说不上好。

毕竟谁都不希望身边跟着一条别人的小尾巴。

“羿哥，接下来的工作安排是？”陈兴对于机舱内的诡异氛围仿佛毫无所觉，端着平板和拿着录音笔认真的扮演起秘书的角色。

“准备去行象，下周就到收获期了。”容羿看着舷窗，上面倒映出陈兴的影子。青年看上去很兴奋，深紫色的瞳孔微微收缩。他在笔记上记录下“行象采收”，又列出几点，是一些关于人员配置的问题。

容羿有些忍不住，转过头来：“你打算挖墙脚都不用背着我吗？”

“挖了你肯定会知道，有什么好背着的？”陈兴无辜的看着他，容羿十分佩服他的坦荡和无耻。

“所以你们接下来……据我所知，每年你们所谓的育种就是看运气吧？把种子放到移动城邦上让他们生长，然后选育出最适合蓝星、最能满足人类元素需求的种子进行纯和培养，然后制成种子。”陈兴睁着一双大眼睛，表情不变，语气平淡，但讽刺意味十足，“你们每年的运气都很不错，别的科研所就是培养不出合格的仿制种子。”

“是因为我们在种植前就进行过定向诱导，诱导的方法你们不知道，”容羿挑衅的勾唇一笑，“我们的下一次诱导会在培养第十五代种的时候，陈兴你可以在西城多留几年。”

“好呀，”陈兴笑得明媚，“反正我家就在西城。”

容羿一口气堵在胸口，看他一脸单纯，实在分不清他到底是在阴阳怪气还是真诚过了头，最终哭笑不得的和同乘的西联院院长对视一眼。那人笑得面部僵硬，不得不捂住下半张脸掩饰尴尬。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容羿皱眉。

搅乱人心的好手。王宇偷偷比了个大拇指。

容羿接受完采访安排完工作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推开门，浓郁的酸汤香气和难受到五官拧在一起的燕明一起出现在他的感官里，显得颇有冲击力。他赶紧扒开燕明的眼皮查看他眼球的充血情况，拿出家用检测仪测血，看他的中和微粒泵，出了结果后调小了一个挡位。

容羿抬眼瞥了他一眼，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可以肯定，这家伙要犯老毛病了。

燕明整个人窝在沙发里，蜷缩的样子并没有让他看起来娇小柔弱，反而显得有些滑稽。他可怜兮兮的抓住容羿的手，把脸凑过去蹭了蹭：“难受。”容羿熟门熟路的额头贴额头，帮他按摩穴位，轻轻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加班成这个样子？出舱做任务了？”

“你说今天中午回来吃饭的。”燕明埋怨道。

哦吼，他忘了。容羿恍然。

见容羿愣神，燕明心说时机已到，话锋一转，“你什么时候能陪我去玩？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出门了。”

“没空。”

容羿的果断拒绝让燕明备受打击：“为什么？”

“我最近很忙，燕大队长。”容羿收回了手，见燕明瞪着他，加了一句解释，“燕明，到丰收季了。这一个月来他们斗来斗去，本来收获工作的准备就已经迟了，现在必须补回来。今年的第十四代种很关键，已经连续减产几年了，如果这一次的种子里再没有良种，明年保不齐真的会发生点什么。”

燕明坐了起来，默默的去厨房盛饭。容羿跟上去，汤锅打开的一瞬，水汽扑面，香气勾的人馋虫大动。容羿衷心的称赞：“闻着就好吃。”

燕明没有接话，自顾端了汤往外走。容羿知道这位大少爷的小孩子脾气，心里默念“他惯的、他惯的”。跟在燕明身后：“等这次事情结束了陪你去临安市玩好不好？”

“不好，”燕明放下汤碗控诉，“当时你说我进了天壁一号巡护系统就陪我，结果呢？”

“那你想要做什么？”

燕明站在原地，良久，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先吃饭吧，好不好？”

容羿捧起碗喝了一大口汤，一股暖流从胃中蔓延至全身，指尖都萦绕着暖意。

“真好喝。”容羿感叹。燕明做饭的手艺真的特别好，每一厘食材在他手里，都能发挥出百分之一万的价值。

“我知道。”

容羿好笑的看着他，帮他凉了一碗汤在边上：“还生气呢？”

“没有生气，我只是在想老话果然没错，想要抓住一个人的心，首先要抓住他的胃。”

“不是生你的气，只是感觉长大了，好多事情都不一样了。”燕明夹起一筷子菜，颇有些愁绪，“我们小时候，育种项目仿佛是无可撼动的高塔。结果一夕之间，这座塔就要塌了。小时候我们三个一直就是在一起的，结果你去了北城，我来了西城。榕榕就跑得更远了，去了桫国。”说到这里他忽然自嘲的笑了一下，“我以为我长这么大了，就不会想你了，结果并不是这么回事。”

容羿的心跳漏了一拍，喝汤的动作一顿。

燕明从小就很会撒娇，不过到现在，只有自己还私心吃这一套。

他放下碗郑重的说：“其实只是你过度关注了。榕榕早早出去上学，你现在想她吗？你大一的那一年，似乎也并不想我。说到底，你工作太闲了，不过以你的工作性质，还是闲点好。”

“你的工作也是闲点好，现在这么忙，也不见得是好事。”燕明看着他，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容副研究员，交代清楚，你执意要当这个狗屁负责人，和联邦中央议会助理燕榕小姐被停职调查有关系吗？”

燕明的眼睛很漂亮，在暖光之下水汪汪的。容羿把手抽出来，支着下巴：“和大少爷你不思进取有关。”

燕明瞪大了眼睛：“我是联邦现任最年轻的太空巡护队队长，你这是污蔑！”

“对了，你还没说呢，今天你加班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容羿转移话题，不过他也想知道，毕竟普通的巡护可不会造成那样的血象，这分明是进行过户外任务、遭受过过度暴露的血象。

“倒也没什么，只是去双子星大爆炸的遗迹附近转了一圈，那边最近发现了星际海盗的踪迹。”燕明面不改色的撒了个谎，“你现在是负责人了，采收的话会上太空吗？”

“不会，负责人要在蓝星主持工作，况且现在总部掺了很多沙子进来，麻烦得很。行象实验基地上的很多东西能直接反应各小组的实验核心，能不让总部的人知道尽量不让他们知道。他们盯我盯得紧，只要我不上去，就能牵制很大一部分人。”

燕明心间一块石头落地，给容羿盛上一碗汤：“那我这次就信你一回，等事情结束，陪我去临安市。”

特殊安保的两名便衣警卫在第二天一早来到燕明的住宅，容羿在二人的护送下去上班。走进农业部，一下电梯，等候室里两名不速之客站了起来。

“容羿先生。”两人中的中年男人率先迎了上来，递出证件，“我是负责小丽丽案的警长张玫平，有些事情需要向您请教。”

“小丽丽案？”容羿有些摸不着头脑，大脑飞速检索着信息，确认自己并不了解此事，“这是什么？”

张玫平张望了一下，凑到他耳边说：“前天晚上，有个小女孩死在粮站附近，这件事情里面有些蹊跷，暂时没有向社会公布。”

容羿听见“粮站”二字，神经紧绷了起来：“怎么死的？抢劫？”

“有点复杂。”张玫平笑着摸向口袋，似乎是想点一根烟，但手转了个方向在腰间拍了拍，“我们去警署谈谈吧，你肯定感兴趣。”

“老陈，人来了！”张玫平径直把容羿带到了法医室门口，朝着屋内打了声招呼。

陈法医从仪器中抬起头来，满脸写着“疲惫”，不知道已经连轴转了多久。胡子许久没有刮了，颓废的视线锁定在容羿身上，浅绿色的眼睛充血的厉害，走出门，点了根烟。容羿定定的看了会他的眼睛，回神时才看见门边角落中已经堆了一地的烟头。

“过来。”陈法医把容羿带进隔壁的房间，没让警卫进来。宽阔的长桌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资料。陈法医从中间抽出一份放在容羿面前，容羿瞧他看也不看，不知道是怎么确定是目标文件的。

“看看吧，这是那小姑娘的身体数据和同龄小姑娘的身体数据的对比。”

因为大爆炸的缘故，新增了许多微量元素和辐射值、DNA变异指数等项目的检测。容羿仔细比对，小丽丽的很多指标和寻常女孩的指标并无特别大的差异，但是细胞衰减程度相当的高，这个发现让他寒毛倒立，这和他记忆中很多年前的数据不谋而合。

而那一份，来自于他自己。

“你有什么看法吗，03？”

“我不认识她。”

“那她叫‘容羿’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

“她最后的留言恰巧录进了求救电话，她一直在叫你的名字，据我们查监控，她最后手指的方向就是西联院的方向。你要知道，按照现在的线索，我们原本可以以嫌疑人的身份直接走传唤拘留流程的，但考虑到你身份特殊，所以我们现在只是请你来这里问话。但你也别太把太空育种项目负责人这一层身份当一回事，只要证据确凿，该怎么样我们就会怎么样。”

“所以你觉得她是我害的？我在太空改造人里算是有名，说不定她只是碰巧知道我的存在，在向别人提示她的经历。”容羿端坐在椅子中，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剑眉蹙起，微微抬起下巴，表情很冷。清者自清，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出现这种事，他不得不怀疑陈法医的立场和动机，“你们应该去查是谁对她进行过非法实验，而不是找我。”

“很多巧合它就不是巧合，而是一种必然。她无名无姓，她的基因数据不存在于基因库中，我甚至不能断定她是蓝星人。但是她偏偏指着西联院，喊着作为同类的你的名字。”

“03，”陈法医笑了一下，摊摊手，“你知道吗？准确来说，小丽丽的饥饿来自于她的身体机透支却没有得到持续性的补充，这是你们太空人最常见的死因。所以说得准确一点，她是因累而饿死的，并不是直接饿死的。饥饿、太空人，相关性最高的，不是你还能是谁？”

容羿掌心出汗，看着陈法医。他已经很久没接触“太空人”这个概念了，他觉得后颈开始发痒，那些痛苦的印记早在二十一年前就已经清除，可是现在仿佛再度在他的身上进行烙印。

“证据，”容羿重申，“我要证据。”他看着陈法医那双绿色的眼睛，只觉得这么好看的眼睛不应该在这人身上。他轻笑一声，“陈法医，其实你手里什么都没有，否则我应该早就被你下了大狱。”

陈法医围着桌子转了一圈，凝视着容羿。容羿毫不示弱，和他对视。

半晌，陈法医走到容羿近前继续说：“她的那些表现，除了想指认你是凶手，我还想到一种可能。幕后黑手也认识你，不仅认识你，对于你的存在，对方感到非常恐惧。”

容羿一怔，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思索了一会儿，问陈法医：“你们有没有和原城警署联系过？”

“怎么说？”

“这件事我不方便直接和你说，你们可以找他们说说太空人的事。他们那里有风阳案的完整案卷，”容羿缓缓摇头，“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什么好怕的。如果非要说一个众所周知的我让人害怕的理由，那就是我是风阳最满意的太空改造人。”

容羿深吸一口气，陈法医吐了个烟圈，不偏不倚喷到容羿脸上，呛得他直咳嗽。

“听着你还挺骄傲？”陈法医拨弄了一下刘海，说。

容羿觉得陈法医对他的恶意来得非常莫名。

“陈法医如果没别的事情，那我就先回去了。”容羿站起来，他实在不想和这个人隔的太近。

然而陈法医抓住他的手臂，又吸了一口烟：“还有件事，你可以戴罪立功。”

容羿想说我有罪在哪了，就听他说：“她的胃里面有东西，我做了三百多个模型分析了内容物里面的元素，目前可以肯定的是，里面没有第十三代种的任何一种农作物。回去把十三代种没有推广的地方的名单给我。”

容羿张了张嘴，有些不敢置信，继而眼神放光。现在环境不好，很多地方长不出东西来，第十三代种的推广范围很广，在曜日星系和玫瑰星系中，几乎能吃的，都是十三代种的产物或者加工过后的产品。

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适应环境的饮食，不属于十三代种的未知品种！

容羿激动了起来，问道：“陈法医，能把她的胃内容物给我一些吗？还有胃内容物的报告能不能给我一份？西联院有植物成长分析仪，可以用那个推断作物的成长环境。虽说是生米，还被胃酸腐蚀过，但我还想试试。”

“报告可以给你，胃内容物需要审批，”陈法医很快答应，从身边的桌子上翻出一份文件丢给他，“这是报告，胃内容物我争取给你批下来，后续想到什么记得和我们说。”

容羿应了下来，接过报告，觉得陈法医真是帅气的过头。

回程的飞机有些颠簸，容羿在天空中观察着各个粮站。即使是工作日的上午，粮站也不乏排队的人群。现在的西城，已经对低收入自由职业者开启粮食配给了，市场上的粮食也采取严格的限购制度，全省进行购粮数据共享和阶梯计价。

西联院理事会牢牢把控着粮食的定价权，前些年议会对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风光无限。现在情况有变，不得不配合议会的指示，但作为明面上的执行者和受益方，被民众指着鼻子骂赚黑心钱，颇有些下不来台。

司机道：“先生，今天的辐射指数有些高，还是把隔离板打开吧。”

容羿回神，他其实不用太在意这些，可身边的警卫和司机都是普通人。

打开隔离板，思绪收回，看着手上的胃内容物报告。

有些数据，确实和第十三代种的水稻很不一样。太空改造人在对于环境和食物的适应性上都比较高，小丽丽吃着没事，也并不代表普通蓝星人吃着没事，但是存有改良空间的。只是有一点让人很不理解，为什么是生米？

这是什么新型的实验手段吗，还是他们从太空改造人的消化液中发现了什么？

不明白，真是不明白。

容羿往口袋里一摸，果不其然摸出一颗树莓糖。

这是燕明放的，自己在思绪受阻时喜欢吃这个，但总不记得带。和燕明提过一嘴后他倒是记住了，自此以后身上便不缺。

手机的消息铃声响起，容羿拿出来看了一眼，那种不可言说的心意仿佛被人窥破了一般，让他呼吸都不自觉的放轻。

发信人：A伯母。

他正准备点进去看一眼，就在这时，电话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