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七章 叶家往事

秋是一个充斥着矛盾的季节。山黄带来的是萧瑟与朔风,而田地的黄则承载着沉甸甸的收获。

左乾荒穿着一身整洁的家族衣裳,衣衫的棕黄与这季节相得益彰,衣服衬里的胸口上绣着左家的家徽,身上斜挂着装着干粮的小包袱。从城里出来,沿道行至城郊,片片金黄麦浪翻涌,时不时总能听到人们的欢笑声。

这样的笑声左乾荒是从未听到的。

从小生长在边疆,与风雪和强敌为伴,肃杀与庄重是左家这样一个以兵为主家族的基调。左乾荒见过的丰收总是急切迫切的,粮食一丰收就必须迅速收获、加工、贮藏,之后随士兵远征。而现在,他离开了边塞,一路南下,心想暂时离开北方到未曾经历的南方去寻求机会和帮助,也许更有转机。左乾荒便是这么做了。

麦田里响起“唰唰唰”收割麦子的声音,双头镰刀飞旋着精准地一排排将麦子割下,最后飞回到农户手手中,刀锋锃亮的镰刀将阳光反射到农户脸上,满脸阳光。一旁坐在秸秆堆上谈笑的妇女对着男人指指点点。男人不以为意,拿起长绳沿刚才镰刀飞过的路径走,拾起落在地上整齐的麦秆打捆绑在一起。

左乾荒渐行渐远,再回望,只见到那田里移动的两座“小山”。

为了付渡过洛川江的船票钱,左乾荒在洛川江的渡船上做了七天的船工,见过平静的江水流淌,也见过暴雨倾盆时江水变了脸色的坏脾气。从起初第一天晕三次船到行船在风口浪尖如履平地,左乾荒都不免惊讶于自己的适应性,俨然已是个合格的江河水手。七天后左乾荒下了船,船长送了他洛川江里的风味鱼干。鱼干还没吃完,左乾荒发现这里的山色渐渐变绿了。

秋寒的朔风吹不到这里,有的只是那柔和、细小、清爽的山间的风,带着独特的,左乾荒没有闻过的味道。左乾荒喜欢上了这绿、这风、这味。用还剩下的鱼干,左乾荒换来随行脚商一阵的车程,也是从这开始,左乾荒才了解到在南境的金钱、资本和商业大多是奔走在路上,流动在山水之间。

那一天,左乾荒站在城头,第一次见到绿色的林海,广袤、无垠。从林海中突兀而起高耸的山峰扯下天空的面纱遮住自己的面颊,引人拼命地向往,探寻。

左乾荒站在龙渡桥前,感叹这一奇迹,并且久违地停留下来,他在思索,是否还需要继续走下去,这里的一切都已是如此的新鲜,这里的人、物都是如此令人着迷,也许自己的转机就在这里!还是说,这桥的南端还有更绿的水,更青的山,更柔和甜美的风?左乾荒看过这林海的阴晴**,识得龙渡桥的晓昼昏夜,他还是踏上了龙渡桥,脚步踏过这巨龙留存的遗迹。

左乾荒谋了份差事,成为一个小商队的随行保镖。兵家的出身让他对这份工作熟门熟路,信手拈来,左乾荒也便是如此见识到南方人们功法的繁多与妖异,完全不同于在军中人人修炼的铁桥硬马的功夫。“阴”和“妖”,是左乾荒对南南境人功法的评价,但似乎也是这样的功法才能让他们在南南境更好的存活。左乾荒发现商队的保镖在更多时候防备的不是人,而是山林中神出鬼没的奇兽异兽,显然它们对人们从它们地盘开辟而出的道路有颇多不满,亦或是对车上箱里的奇珍异宝有兴趣,还有的则是对童子、少女有着异样的想法。

如此,左乾荒随商队流转了三季,不知不觉自己的实力已达到五阶巅峰,这标志他是否愿意继承家族意志并继续传承。

左乾荒结了工钱,离了商队,在商队成员的祝福声中左乾荒遁入山林。左乾荒在山林穿梭数日,终于在一条偏路上找到一块灵气较为充裕的宝地。这里小路迷津,人迹罕至,一汪山泉沿石上跃下与山风协同奏响自然的乐曲。

左乾荒清出一块平地,从包裹里摩挲出一本硬质封面的书。这是一本左家每个直系成员都有的功法秘籍——《不破金身》。“不破金身”自一开始便可修学,但其质变是在五阶之时,若能参悟其门道,身法通透便可修得金身不破直上六阶,若无此份气运,此书后半段便无可修行,只得继续强化修行硬气功,亦可有报国杀敌之力!家族内能修成金身的人寥寥,无一不是家族掌权人和兵权强有力的竞争者。左乾荒知道自己实际上没有选择,只能顶着修习失败实力倒退或走火入魔的风险开始他的冲击!

左乾荒周转自身真气,以周天运转,控体内气力冲开经脉阻碍连接经脉,贯气而行,凝练身内罡气,再走经脉之形,真气外放且控与肤外凝定罡气。不料,左乾荒真气放泄忽然不受控制,如决堤之坝一溃千里!左乾荒只能集体内真气以固守本源,强制牵动体外真气凝化金身,但最终还是失控!他本可以泄去部分真气告以失败,从此无缘“不破金身”,但左乾荒不愿就此服输,搏天挣命,孤注一掷,最终走火入魔!左乾荒只能感受着体内真气在体内失控乱窜,冲上天灵夺取神智,身外真气不断盘旋穿梭身内身外,左乾荒整个身体开始膨胀!

忽一阵风动,扰动草间树尾。一道身影乘着风穿行,脚点草叶,跃出树丛,顺手摘下三片树叶,手中光芒闪动,挥出三根碧绿色的光针飞向左乾荒。

“叮叮叮”三声脆声响起。

“硬气功?”

那人落地于左乾荒身前,只见左乾荒双目充血,身躯膨胀非常,衣衫绽裂,几欲爆体!那人只手放在左乾荒天灵上,忽然释放出强大的威压。左乾荒周身膨胀紊乱的真气被强制压缩入体。但下一刻,左乾荒体内真气顺势凝形将那人的手弹开,同时体内真气爆散,整个人无意识地吼叫着弹起身,怀中书籍掉落在地。

“不破金身?左兵家的人,走火入魔,这么强的执念么?为了成这金身孤注一掷。不过现在能保下你的命就不错了。”

那人始终保持着周围的压力,从腰间取下一根约一尺长金黄色上有似龙形蜿蜒,片片鳞甲覆于其上的短棍,从下而上连续快速击打左乾荒的丹田、檀中、人中最后木棒顶在左乾荒前额上。左乾荒周身凝化成金身的真气瞬间崩散。随即那人翻身越至左乾荒身后,在空中抓住四片落叶化作光针扎入左乾荒背后的穴位中,再绕至左乾荒前方,摘叶飞针,依次扎入左乾荒穴道!

左乾荒体内紊乱的真气被依次刺激的经脉所引,同时针上的灵力化入左乾荒体内护住经络,暴动的真气终于得到控制!那人伸出右手在左乾荒头顶猛然一拍,强大的气流让泉水清越的声音停止了十秒。左乾荒跪落在地上,随后向一边倒去。

这时数个人影从林中跃出,对那人行礼到。

“抬回去。”

“是!”

南山南,群峰兀,疑似天仙飘带落,三十三曲绕成河,碧水流云,侧岸风吹树。人道是,南境之南林如海,凝如液绿汇成湾。不可说四季常青,应是春来江水绿如蓝,夏日红荷胜似火,秋朝山花话黄白,冬季盼春含墨绿。

撑船摇橹,波纹荡漾云天,每过一湾,似入新新世界。风压树尾,见依稀城郭,更摇橹去,现千帆争流。盈盈水面漂游亭台楼阁,插旗招展人声如鼎沸。河岸人车赛航帆,渡口不见,舍却行装身投水,湿濡衣身全不怕,笑语盈盈又逢人。才见,王城据座山丘巅,下临市井三环三,不觉城府多气派,却到此间不慕仙。

亲水桥上行过一队人马,为首者身着银光轻甲,右手持旗,绿底烫金单一个“叶”字,□□一只白面斑纹虎,走在队前开路。

路上行人见此阵势纷纷靠旁礼让,但并无畏惧。

前锋步行队行过,一人跨紫翼斑斓虎行于队中,身披暮色青天宝甲,头盔夹于臂膀之下,如幽潭深邃的黑发迎风成形,自信从容的目光依次扫过道旁行人。

民众迎此目光倍感光荣,纷纷欠身行礼!

再往后,部队辎重,车辆马匹依次经过。人们谈话说笑依旧,人来人往并无不同。

山丘城府之中,坐骑紫翼斑斓虎之人急切跳下,一旁兵役连忙牵过控虎的绳头。那人奔跑着进入偏殿,只见一身着梨花白长裙的姑娘埋头于案牍之中,一手扶额,一手夹着笔不时翻动书页,笔走龙蛇。

“海棠,你动作轻点,还有我跟你说很多遍了,饭菜放外面的桌子上,用盖子盖上,等我忙完这阵我会拿进来吃的。”那姑娘头也不抬地说道。

男人听到这愣住,悄悄退到门外,果真看到有一张桌子,上面稳稳地扣着实木做的大盖。男人打开大盖,里面有半碗米饭和三碟仅动过一点的炒菜,气味还正常只是失去了温度。

“那‘死鬼’领军出征,我看来就是公费潇洒去了,放着自己地界里边这么多事不管,一个小小的魔兽异变事件,让将军去绰绰有余。”屋内少妇抱怨道。

男人将盖子盖上,一只脚刚踏入门槛,身后忽然传来少女的惊呼。

“老爷!”

听到声音的少妇忽然抬起头,看到了半个身子探入房内的男人,她忽地站起身,手中的笔“嗖”地飞过去。男人手一挥接住笔,但笔墨却准确无误地落在他脸上,随后如风一般出现在姑娘身旁扶助晕眩的她。

“死鬼你放开我!这块地方我还你了,不要妨碍我和我孩子享受天伦之乐。”

“花,咱不说好不那么叫我吗?我这不平平安安回来了嘛。”

“谁在乎你平不平安?你还好意思说,思归思归,我倒是成了整日思归你这‘死鬼’了!这公文,你处理不完就别出这屋!”

叶思归右手搂住叶花期的腰,左手扶住叶花期的后脑勺对着她的嘴唇贴上去。侍女海棠见到这一幕连忙将饭菜盘放在一旁的桌上,将偏殿的大门合上。

“对不起,花,每次外出都得你代我处理公务,着实辛苦,你放心,这些公文就包我身上了,之后你只管带着海棠、月季好好地去市集逛逛,吃喝穿都算我头上,商队云集,秋季商会准备开始,市集上可热闹……”

叶花期忽然伸出食指抵住叶思归的嘴唇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又惹什么乱子了?”

叶思归换上王府中的便服,站立在一旁。

叶花期仔细端详着静静躺在床上的左乾荒,数根发着光亮的针依旧刺在左乾荒穴位上。

“你知道他是兵家的人?”

“救了才发现的。”

“我们叶家从不与其他掌兵家族有私交,左家的事我倒也有所耳闻,他终归是落魄到此的一个孩子。”

“花,依你看这?”

“不得不说,你的功力又精进了。”叶花期转过头用赞许的目光看了看叶思归,又转回头看着左乾荒身上的光针,“你护住了他的气海,保住了他的经脉,似乎识海也没有太大问题,虽有少许驳乱的真气留存,但问题应该不大,真正大的问题是他身体气门关不上,真气不断外泄。我们不是练气的大家,能做的始终有限,也许泄尽真气保住他的性命就已是最好的结果,只是不知他醒来愿不愿意接受。”

叶花期取过一套银针,抽出扎在左乾荒身上穴位的光针。光针被摘下旋即化作一片枯叶。叶花期依次在左乾荒头上刺入银针。

“我现在慢慢引导他头部紊乱的真气,他若是能尽早转醒自己将气门封闭,也许日后还有成就的可能,就看他的造化了。”

左乾荒最后的记忆便是自己身体里真气忽然失控暴乱,眼前忽然一黑,自己便落到一个深不见底的无底洞中,不停地翻滚、回旋、坠落……头很晕,想吐,但什么都吐不出来,有时突然晕过去完全无意识,但又像一个眨眼醒回来,发现自己还在下坠……直到这一次睁眼,他忽然发现他的世界明亮起来,坠落感渐渐消失。

左乾荒在床上的身体忽然抖动起来,整个床都在吱呀作响。

一旁看护的丫鬟被这情形惊到,连忙跑出门叫喊道:“夫人!夫人!他好像醒了,他浑身都在颤抖!”

很快,叶花期推门而入,脸上挂满忧虑,并且看起来并没有比处理公文时更有精神。左乾荒全身都在打颤,像是一条上岸濒死的鱼。叶花期跨步到床前,掀开被子,仔细观察着左乾荒抖动的身躯,之后右手伸直悬在左乾荒上方释放灵压。左乾荒的身体逐渐平复。叶花期立刻取来床边的银针,扎在左乾荒穴位上。一小时后,叶花期筋疲力尽地缓缓站起身。丫鬟海棠见叶花期施功完毕连忙上前搀扶。

“夫人,这样下去您的身体吃不消的,请让我来维持加在他身上的灵压吧,维持住我还是可行的。”

叶花期摇摇头道:“不行,现在是他转醒的关键期,你修为不够,能否维持灵压不说,还可能损伤你修为的根基。”

“那夫人,何不请老爷前来帮一把?”

“思归他这次好不容易说话算话一回,现在忙于公务,不要打搅他。”叶花期看着左乾荒,十六也许十七岁,比自己的孩子大上一些,这样的孩子却背井离乡,从遥远的北方游历到南南境,其中的艰辛又有几人能知晓。

“海棠,你去把宝库把我的青灵叶取来。”

“夫人,那可是老夫人留下来给您的!”

“去吧。”

“是。”

随着坠落感完全消失,左乾荒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巨大的绿色垫子上,他爬起身,适应着不灵便的手脚,花了很长时间,左乾荒终于翻了个身。他双手撑着绿垫支起半个身子,发现着垫子上还有许多粗壮的脉络,其中有液体在流动。又过去了半天,左乾荒终于站了起来,他开始寻找这张绿垫的边缘,沿着它的脉络前进,随后他见到的是更大的脉络。忽然他感受到自己的身体逐渐变的轻盈,忽地一阵清风吹过,他的身体竟随风飘起来!他越飘越高,再后来竟无风自动,自己的身体一直向上,上升。此时左乾荒渐渐看到这张绿垫的全貌,竟是一张硕大无比的绿叶!恍惚间,短暂的失神加上悬空的漂浮感,又是被重力重新抓住后稳稳降落。左乾荒的胸口剧烈起伏,疯狂地交换着体内的空气,他猛地睁开眼,却发现世界一片青绿!随着身体的震颤,左乾荒眼中的绿开始流动,如同泪滴般划过脸颊,飘落在侧,而他真切地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而温暖的床上。

左乾荒刚动动手却感到手上经络传来的刺痛,身体因为许久没有动作而变得僵硬。这时房门被推开,左乾荒感受到久违的风和香气,这是左乾荒又从未闻过,但却已经爱上的沁香。海棠走进卧房,看到青灵叶已掉落,连忙走上前,看着他不住转动的眼睛,嘴唇翕动。

“你终于醒了,别担心,你现在很安全。”海棠说着将滑落的片青灵叶重新盖回左乾荒双眼上,“眼睛闭上,这两片叶子可是我们家夫人的宝贝,还有效力呢,别浪费了,你别让它再掉下啊我警告你!还有,先别乱动,你身上还扎着针,你可老实点!我家夫人为了你操劳了许久,你们都该多休息会,我先给你端点水。”

左乾荒许久没有听到如此温柔的声音,虽是带着些嗔怪,但左乾荒的心终于平静下来。但当左乾荒刚把眼闭上的那一刹又猛然睁开!这会不会是梦?我还在虚幻的梦中?虽然这里感觉起来是那久违的真实感,但这真的不是梦吗?左乾荒内心挣扎着,他不敢闭上眼,直到眼睛干涩无法坚持才飞快的眨一只眼睛,另一只眼再交替的眨,他的视线绝不离开这碧绿的世界。过一会,又吹进来一阵香,这一刻,左乾荒突然释然了,他终于确定他不是在梦中,因为这令他平静与迷恋的香不可能凭空出现在他的梦境。

左乾荒听到一阵轻轻的脚步来到他床边,床铺微微一颤,他又闻到一阵草药香,感到一阵温热从他嘴唇边传来。一股温热流入他的口中,淌过他干涸已久的喉咙,滋养他干瘪空虚的身体。就在左乾荒这贫瘠的身体疯狂吸收这“雨露”时,这温暖戛然而止,勺子与碗底清越的剐蹭声宣告着恩泽的结束。

左乾荒被润湿的喉咙终于发出了声响:“能……再来……一点……吗?”

“你倒挺会享受啊,这一碗药汤可是足足熬煮十二个小时以上才得到的,而且光这药草就足够让你在这不吃不喝干个几年的了。”床铺又微微一颤,海棠站起来,“你身子现在非常虚弱,不能过补,得慢慢调理,我给你弄点温水。”

在陆续三碗温水下肚后,左乾荒的身体终于焕发出生机,疑似那碗药汤的作用,左乾荒感受到他的丹田逐渐充盈,四肢百骸的经络一一通达,浑身暖洋洋,就像漂浮在云朵里,全身沐浴着阳光。

等到左乾荒再一次醒来,他看到床侧坐着另一位仪态端庄的姑娘,荷花白晕着淡黄的裙装更衬出她的白,双眼当空皓月般皎洁空灵。一旁陪侍站着的是左乾荒刚苏醒时见过的那位少女。

“你醒了?你昏睡了足足一百六十天,避过一整个寒冬,好在现是初春,试着出去走走吧。”

左乾荒喉咙蠕动着,努力咽了咽,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谢谢。”

叶花期站起身,对一旁的海棠吩咐两句便转身离开。

“请问,这里是?”

“这里是南林水湾,你在我们府上,现在你试着动一动,看看能不能起来?”海棠说道。

左乾荒先试着动动手指,摇晃脑袋,显然这样的感觉已经有些陌生,而且从运动处传来酸胀感,渐渐地,左乾荒的手臂能抬起,手掌能做到抓握,虽然缺少力气。又过了一个小时,在海棠的帮助下左乾荒坐在了床沿。

“你先坐着,我去给你端碗汤。”海棠说着出了门。

左乾荒终于能较为全面地观赏着这间屋子。卧房不算大,却已放得下一张比较宽大舒适的床,一张红木圆桌和四张配套的圆凳,床头一侧摆放着一座红木衣柜,淡黄色的窗帘遮住圆桌一侧的窗户,让投射进来的阳光显得更为温暖。卧房到客厅没有门,只有一扇屏风正遮住入口,屏风上绣着南南境才有的山水。

左乾荒简单地做了几个深呼吸,双手撑住床沿,双脚传来地面的触感但怎么也使不上劲。左乾荒便习惯性地调用起体内真气,真气在体内熟悉地流转起来。自己的气海和经脉都没事!左乾荒欣喜的感慨着,全身一较力站了起来,可还没走两步忽然全身气力耗尽,像是断线的木偶瘫倒在地。

下一秒海棠便及时出现在房门口,她绕过屏风瞟了左乾荒一眼,将药汤放在圆桌上,再搀扶起他。

“你体内就剩下这么点气力你心里还真是没数,老老实实等我不好吗!你心心念念的药汤,呐!喝了吧。”海棠将左乾荒扶回床上依靠着床头斜坐着,转身端起桌上的汤碗递到左乾荒面前,“自己喝了它,恢复了力气再想着出去走走吧。”

左乾荒伸出双手接过碗,暖意从指尖传便全身,他看着海棠说了声“谢谢”。

海棠轻轻应了一声,便坐到圆桌旁的凳子上看着他。

左乾荒左手端着碗,右手持勺,一口一口地送着汤药。这草药汤完全不同与左乾荒家里曾因练功和的药汤那般苦涩难以下咽,这味道清冽,微甜,甚至让他感到酣畅!很快左乾荒便喝完汤药,他将碗放在手中,双手合抱这,靠在床头舒喘着暖气。

忽然海棠站起身从他手中抽走汤碗,绕过屏风出了房门。

左乾荒被这一举动一惊,但又不知说何是好,于是便默默静坐着,头脑里开始回忆。身体里的真气开始缓缓复苏,但这稀薄的真气似乎都达不到一段的强度。自己似乎是离开了家,跋山涉水游历到南方,之后似乎自己好像在练功,然后……然后呢?左乾荒回忆着。然后,海棠走了进来,见左乾荒在身上摸索着什么。

“你干嘛呢?对我们给你的衣服不满意么?”

“啊,不,不是的,我好像忘了什么东西。”

“别想那些,有力气了吗?我扶你出去走走。”海棠做到床沿。

左乾荒连忙整理衣服说道:“那有劳了,谢谢。”

在海棠的搀扶下,左乾荒站起身来。海棠没有左乾荒个子那么高,矮了半个头,右手抱住左乾荒的左手慢慢向屋外移动。左乾荒忽然闻到那阵香气更为浓郁,更加沁人心脾。

迈出门槛,这是左乾荒时隔一百六十天再次见到阳光。左乾荒的眼睛眯起来,眯成一条缝,从这条缝中勉强看到台阶,一级一级走到庭院中。阳光覆盖在左乾荒身上将他全身照得温暖,庭中立着一座山石,环着它围了一圈齐腰的石墙,里面充满水,水里游着鱼,从水里钻出的翠绿撑起一把把伞,给水中的鱼儿遮起一片绿阴。

左乾荒在海棠的搀扶下坐到这池边的石墙上。

“我叫左乾荒,家在遥远的北方。”

“哦?那你们那会下雪吧。”海棠用手一撑也坐到石墙上,紧挨着左乾荒,生怕他跌落到池中。

“嗯,秋天的麦子一熟,很快就会下雪的。”左乾荒似乎又看到了那金黄的麦浪和远天厚厚的雪云。

“我想见一次雪,听闻雪花飘飞,漫天遍野都是苍茫一片。可我们这边从来不会下雪,四季常青,可惜啊。”

左乾荒眼前渐渐浮现,塞外的赤地千里覆盖着茫茫白雪,雪云浓厚,根本看不见太阳,从天明到天黑有时几乎都需要点着光火,雪下得大能没过膝盖,不论人还是兽都很难在这原野中行进,除了那凌冽的寒风和时常乘风而来隐匿在风雪中的妖兽!唯有躲避在人族修建的堡垒中,点起火,才能感受到北方的暖意。

“是啊,下雪可漂亮了,想这里纷飞的花瓣一样,每一片雪花都是不一样的。只是,它们很冷。”

“我不怕冷,你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修行者,御寒完全不在话下。”

左乾荒眼前似乎又看到在受妖兽侵袭而破损的要塞中,总能看到几个保持着作战姿态的战士屹立不倒。

“哎,你刚才说每一片雪花都是不一样的是吗?”

“嗯,是的。”

“漫天飘雪,鹅毛大雪那样的雪花都不带重样的吗?”

“对,而且它们都是对称的规则的,像棉花那般柔软。”也如同刀锋一般锐利,同时闪烁着刀锋般光泽,左乾荒心里想着却没有说出来。

“哇!”海棠左手抓起左乾荒的手,自己伸出右手小拇指,“这样,我会带你去看看我们这里山野百花,以后你带我到你们北方看一次雪!怎样?”

左乾荒想把手抽回但却没有那个力量,只得无奈摇头道:“对不起,恐怕不行,我……我不知道还会不会回去,我也不太想再回去……”

“可那里不是你家吗?哪有人不喜欢自己的故乡的。”

“我没有不喜欢,只是……不过我更喜欢你们南方,喜欢这里的山水人物。故乡就让它留存在我的记忆里,用来怀念吧。”

海棠若有所思地放下左乾荒的手。

“嗯,你好好修养,不要辜负我们家老爷和夫人的一片苦心,还有,等你身体好了,能干活了就加入到我们府上的杂役来,你在这的吃住花销可不是平白无故送的!”

“啊……嗯是的,我知道了,多谢您家老爷和夫人的救命之恩,多谢您。”

“这你别跟我说,我受不起,今后你有的是时间和机会道谢。”

“嗯好的,我可请问姑娘您的芳名么?”

“我是府中夫人的贴身侍从,兼内务副主管。我应当比你大些,而且今后你要在我们府上还债,论实力等级资历你都得管我叫‘姐’,今后见到我便叫我海棠姐。”

“多谢海棠姐照顾!”

“我先扶你下来,你坐这还是有些危险。”海棠搀扶着左乾荒坐到庭院中一棵歪脖树下的长石凳上。

“你在这好好休息,我得离开一阵,我会派其他的侍女来看着你。”说着便向院落外走去。

“海棠姐,我可以请问一下贵府的名称吗?”

“你现在只管好好休息,别的事先别想,到时候都会清楚的。”海棠给了左乾荒一个笑容便离开。

这也是左乾荒第一次见到海棠笑。

左乾荒背靠长石椅上,石质独有的清凉传上全身,头脑中只觉清爽,思绪豁然开朗。阳光将树影投射在地面上,配合春风演出一台影子戏。没有市井人来人往的喧嚣,只听到穿越林海和山间的风声。

雀鸟在围墙头上嬉戏又飞上歪脖树的枝干上放歌。

左乾荒在海棠的帮助下很快到厨房里做起了杂役。因为在军中也曾担任过炊事相关工作,厨房里的工作左乾荒还比较得心应手。但不同的,左乾荒发现南方的菜系种类繁多,食材数不胜数且菜品注重新鲜和精美。这与在军队里伙食讲究快、量大、能贮藏的特点大相径庭。府上食材的采购由专人负责,左乾荒则负责给主厨打下手或整理库房里的食材,这一干便过去了三个月。三个月,左乾荒已经感受到这座府邸的宏大,光主要的厨房就不少于十个,期间需要在各厨房中调配物资或人手,左乾荒都积极主动地前去,随其他杂役一起干活,了解这座府邸,也了解这里的人。

这座府邸大至是叶家府,因为这里许多杂役、主厨、家丁都姓叶,人们交谈的事情中也是提到叶王府。

左乾荒也知道了,海棠姐也姓叶,唤名叶海棠。

左乾荒还没有品尝完府上的菜系又被调动到叶王府的后花园做园丁。有叶姓师傅地指导加上左乾荒的领悟力,不出一个季度左乾荒便对南方的植被植株有了较为充分的了解。

与充满萧瑟和肃杀的边疆不同,这里充满旺盛的生命力,一年四季都有花期,更有硕果。

左乾荒不知不觉便在这座园子中成长了两年。期间他曾远远望见过自己曾在床前见过的叶家夫人和她身边的侍女海棠姐,因为当她们来到花园时,所有杂役家丁都得避让。而这时,叶姓师傅便会带着左乾荒到河中清洗工具再顺便畅游一番。也是在此间,左乾荒学会了游泳。

第三年,左乾荒被调到叶王城的演武场做杂役,负责清洗演武台和搬运、修复以及制作演武用品。初来乍到的左乾荒还是被这演武场所震惊,他本以为自己出身于兵家,世代辗转于武场与战场之间,对演武场应是再熟悉不过,而但当他看到高低一十八个不同样的演武台,心中却依旧倍感震颤!

整座演武场占地面积巨大,横逾两百米,纵达三百米,修建于山腰之上高低落差两百有余!一十八个演武台的基础均为花岗岩打造,而十八个演武台上都分别模仿着十八个不同战斗地形建造,有林地、沼泽、河流、海岸、山岩、山涧崖巅、沙漠、战场、戈壁荒滩、火场、雪地苔原、花岗石平台、街区、楼宇间、房屋内、瘴气雾霭、魔法场、浮空石台。虽不足以包罗战场万象,但足以练就出一支势力强盛的家族军队!

每个演武台四周都布置着魔法晶石形成防护结界,以维持结界内的战场环境和隔绝攻击。所聘请用以维护演武场的魔法师胸前都佩戴一块翠玉,在个演武台之间游走维护。

演武台上训练和比拼的绝大多数人,都挥舞着碧绿的大剑,时而单手时而双手挥砍,招式灵动威力惊人!

“这就是我们叶家的家传秘籍——《叶脉诀》!”海棠的声音忽然在左乾荒耳侧响起,将左乾荒惊得一跳。

“来和我切磋一下么?来自北方的武者。”海棠竟突然向左乾荒发出演武邀请。

左乾荒更是震惊道:“海棠姐,我已经许多年不曾习武,而且已没有斗争的**。”

“你的气力恢复到什么水平了?”叶海棠忽然打断左乾荒的话问道。

“三阶五段五级水平……”左乾荒老实答道。

“厉害啊,三年时间在没有专门修行的情况下能将自身修为恢复到这种程度。”

“海棠姐别取笑我了,虽然没有专门修炼,但日常劳务需要我做的事情还是得依靠真气力才能更好地完成。”

“磨磨唧唧,像个男人样!告诉你,我们叶家的规矩,女人邀战,男人不能拒绝!”叶海棠重新绑起头发,就地脱下裙装,露出墨绿色修身短裤和同样墨绿色的露脐装背心,两脚蹭下鞋跟飞身一跃,光脚踩在花岗石演武台上。

左乾荒见状只得提气轻身,纵身一跃落在叶海棠面前。

“海棠姐,我觉得这样做实属不妥,我出身兵家,战争沙场为伴,我虽年纪不大,未亲历战事,但……”

“少罗嗦!”叶海棠前迈一步浑身释放出灵压,“我说了跟我打就打!”

左乾荒后退两步,脸上充满震惊!他感受到叶海棠身上放出的灵压丝毫不弱于当年冲关不破金身时的自己,他着实没有想到,平日仪态端庄的侍女竟能有如此修为!

叶海棠勾起嘴角说道:“怎么样?”

左乾荒脱下布鞋将鞋踢到场地边缘,双手抱拳道:“乾荒只得竭尽全力。”

左乾荒久违地流转起体内真气,但他心里清楚现在的自己无论做何想法都不可能赢过叶海棠,但作为一名战士,若战前已失战意,已失胜心,那么将必败无疑!战斗场上瞬息万变,以弱胜强未尝不可!左乾荒顶起硬气功,摆开架势,他心里并没有觉得叶海棠会因为他实力不如自己而放水,也不会因为他是一名她所管辖的手下杂役而手下留情,他必须全力以赴!

叶海棠突然前冲,右手以拳化掌直劈左乾荒面门!

左乾荒不敢对拼力量,忙下腰避过掌风随后迅速起身忙出一个扫堂腿。

叶海棠跃起躲过扭转身形猛然朝左乾荒一踏。

左乾荒向前翻滚躲过,随后站起身正面迎击叶海棠的拳脚!左乾荒在家中所练十几年皆是铁桥硬马的功夫,加上家传硬气功,正面攻防能占到绝大优势,但奈何自身目前与叶海棠实力差距悬殊,仅几个回合下来左乾荒已然无法正面招架。

叶海棠纤细白皙的手臂总能传来与之完全不相符的力量,全掌交错变换,又如绵里藏针,打得左乾荒应接不暇,气血翻涌。左乾荒突然舍弃防守猛出一掌,击中叶海棠横档胸前的手臂上,而自己则是硬生生吃了叶海棠的一拳,接连后退数步,两人暂时拉开距离。

左乾荒短暂的打乱叶海棠的进攻节奏并趁此机会调息一口气,全身紊乱的真气逐渐平复。也就一口气的时间,叶海棠的一脚飞踢已至!

左乾荒忙错开身形躲闪。叶海棠落地旋即接上一脚回旋踢。左乾荒气运双臂抵挡却也被击退出两米距离!叶海棠上步侧踢,再接两招连续踢。左乾荒没有再躲闪而是用双臂精准地接下叶海棠的攻击。距离拉近,叶海棠起手化掌直劈左乾荒脖颈。左乾荒起手挡之。随后叶海棠回身旋转左手出掌刀再劈在左乾荒掌心上。叶海棠连出数个冲拳,左乾荒一一挡之却也显出疲态。叶海棠突然一个膝顶!左乾荒不得不出双手抵之。不料叶海棠连出弹腿正中左乾荒胸口和腹部!左乾荒退了几步,摇摇晃晃稳住身形,咳嗽了两声。

叶海棠察觉到方才攻击的触感发生了变化,不论是左乾荒的手臂还是前胸和腹部,没有意料之中的肉感,而是更像脚下这坚硬的石质触感。既然如此,那我就可以放开一点打了,叶海棠嘴角上扬,身形速度和力量再超之前。

终于在打到第一百回合时,左乾荒被叶海棠踹到演武台的防护界壁上随后落下,狠狠地砸在地面上,嘴角渗出一丝鲜血。

叶海棠跑到左乾荒身边,手中搓出充满生命力的灵阵。

左乾荒身上承接着微微的光芒,身上的瘀伤渐渐消退,口中的鲜血味道也渐渐消失。

“好了,不打了,我赢了。”

“嗯,海棠姐厉害,乾荒甘拜下风。”左乾荒趴在地上说道。

“哎,我问你,虽然我知道你研习的是硬气功,但你以现在实力应是没办法全身抗下我的攻击的,我本以为你会在第七十个回个之前就趴下了,没想到你能撑到现在,怎么回事?”

“呃,咳咳,主要是海棠姐你高抬贵手,对我手下留情,若是战场上那般尽全力厮杀,我可能不到十回合就倒下了。”

“我可没跟你说战场上,我在问你,你是怎么做到全身防护的?”

“其实,并不是全身,即便海棠姐攻击再快也是有间隙的,我体内真气稀薄,要想做到全然防护的硬气功自是不可能,那么我想何不将气力凝聚起来增强强度,再者得做到精准的预判和准备,然后在受击点凝聚气力,让真气流转起来。我便是这么做了。咳咳。”

“了不起!”叶海棠消去治疗灵阵阵站起身,从裤袋中扯出一张白手帕拍在左乾荒手上并用手示意他的嘴角,“作为奖励,这个月多放你两天假,两天后来着上岗。”

左乾荒从地面上坐起来,拱手谢道:“多谢海棠姐。”

叶海棠越下演武台,穿上鞋子和裙装快速离开。

演武场上方的观武台上,叶思归和叶花期完完整整目睹了这次的战斗。不多时,叶海棠出现在他们两人身后,讲述着方才战斗的情况。

继与叶海棠切磋之后,左乾荒在演武场干了一年,这一年里他结识了不少叶家的青年好汉,见过他们在一十八个演武台上的四季,见过他们手中的叶脉剑挥舞的图景,也曾和他们坐在观武台上欣赏醉月风光。

这天,左乾荒如常一样早起提前打扫演武场,他走到演武场却看到四个人站在他曾于叶海棠切磋的演武台上。左乾荒揉揉眼睛正打算看清楚。

中间那身形高大的男人却先发了话:“乾荒,放下那些东西,你上来。”

左乾荒看清了那四人,站在左右两边的两个侍女分别是叶海棠、叶月季,而中间那位风姿绰约的姑娘则是这座王府的掌权人夫人,那么她身边的应该就是这座王府的主人!左乾荒连忙放下扫帚,提气跳跃上了演武台,随后单膝下跪拱手道:“见过叶王老爷和叶王夫人。”

“好了不必多礼。”叶花期说道,“乾荒,你在我们叶家多少时日了?”

“回夫人,已有四年余。”

“这四年你可有不服?”叶花期接着问道。

“回夫人,并没有,夫人和叶家对我有救命再造之恩,所用所供代价高昂,乾荒理当补偿报恩,况且生活上衣食住行都颇为充裕,乾荒承蒙照顾,又怎有不满。”

叶王夫妇相视一笑。随后叶思归问道:“乾荒,你我应是第一次见面,或是第二次。”

左乾荒呆住片刻,随后忙回道:“回老爷,乾荒实感老爷的救命和再造之恩。不瞒老爷、夫人,乾荒深知,当年乾荒走火入魔,即便苟活也应气海尽毁,此生无望于修行,但幸得老爷夫人垂怜,能让我如今不论为废人暴尸荒野。”

“那我问你,你是否再继续你当年的路?”叶思归问道,随即将一本书抛到左乾荒面前。

左乾荒定睛一看,这正是当年他怀揣离家的那本《不破金身》,他本以为这本书在他真气爆发之时已被损毁,却没想到如今还能再见。

“这是当年你落下的东西,我们替你保管了四年,现在还给你,至于你捡还是不捡便是你自己的事了。”

说罢叶思归搂着叶花期踏空而去。

叶海棠和叶月季绕过左乾荒下了演武台。

左乾荒看着地面上静静躺着的《不破金身》。这四年时光,左乾荒并没有刻意去回忆他之前的人生生涯,也没有刻意去遗忘,如同将一本故事看完放到书柜里然后上锁封存。左乾荒甚至都一度忘却了自己的姓,因为在这里人们只呼自己的名,自己就像这里忙碌的每一个叶家人一样,过了四年的叶家人生活。左乾荒厌倦了战争,但自己曾一度没有选择的权力,直到五年前,他终于选择离开沙场,离开北方的边疆和家乡。他想身体微微动了动,目光看向台下他的扫帚和簸箕。纸皮的书面就像秋天的黄叶落在这演武台上,但他最后还是没有动。

红日初升,东红映照在他凝固的脸上,他已经错过了早晨打扫演武场的时辰。他弯下腰拾起《不破金身》,右手顺着书页轻轻拍打,嘴里吹去书本面上的尘埃。一回头,看到叶海棠悄无声息的站着,把左乾荒吓一跳。

叶海棠微笑道,露出上排八颗牙齿,双手虚握平举道前胸,像是张开通告一般随后念道:“现任叶家杂役左乾荒,自你拾起那本书起,你将不再是叶家杂役,你将获得自由身,与叶家的债务关系一笔勾销!”叶海棠双手合碰,像是将通告合上。

左乾荒呆住在原地。

“好了,你自由了,你可以离开叶王府继续去游历。你不用担心你的工作,呐,早有人替你把演武场打扫干净了。”

左乾荒僵硬地扭过头,果然,自己地清洁用具已不在原地。

“之后呢,你有什么打算?或许我也不该过问,好了!总之,你也清楚叶王城的大门在哪,我就不领着你了。”说完叶海棠转身正欲离去,忽然左乾荒牵住她的手。

“海棠姐,我要正式应聘叶王府杂役!”

叶海棠转回身,用惊讶的眼神看着左乾荒,刚想开口问句:“你认真的?”却看到左乾荒眼神中的坚定,发现这句话也许是多余,便挣开左乾荒的手,双手叉腰道:“我告诉你,想进叶王府的人多了,比你优秀的人多去了!”

“没关系,海棠姐,给我个机会,我会认真和那些竞争者较量!”

见左乾荒如此认真的表情,叶海棠只好使用缓兵之计。

“那好吧,你待我去同我们总管问一声,你就在宿舍等我的消息吧。”说罢便飞快离去。

“你改变主意了?”

“一个孩子而已,能掀起多大风浪,难道我们偌大一个叶家,你堂堂叶王还罩不住一小孩耍起来的风浪?”

“笑话!就算他把他整个家族都带来又能如何!”叶思归看着身旁微笑着的叶花期,“只是他的路未必是在叶家,他的路宽着呢。”

“行了!你要有这闲工夫,就多来看看我和孩子,你还知道无寒、无落哪个是哥哥吗?”

“哎,咱要是有个女孩我不就清楚了嘛。”

“去你的!”说罢叶花期拂袖而去。

左乾荒终于又得到了叶家杂役的身份,不同的是他相对于一般杂役要自由得多,他还是负责演武场,但他却没有固定的职责和岗位,他完全可以以监工的身份自居,也可以自由上演武台和其他人切磋较量。但左乾荒还是保留了清晨打扫场地的习惯,也不主动上演武台,只是有人邀请切磋他也不会拒绝,他更多的时间是在叶王府里游走,并随地帮帮忙,或者帮叶海棠跑跑腿,顺便出了叶王府到叶王城里逛逛。

时间又拨动了一个四季。这天清晨,左乾荒提早打扫完演武场后主动走上了曾经与叶海棠切磋的演武台,他盘坐在演武台中央,手上捧着那本书。左乾荒从未想过自己能再一次走到这一步,能再一次面对同样的选择,只是自己还有这个必要么?这里的生活令他非常满足甚至可以说令他陶醉。这里的人令他留恋,无论同是杂役还是叶家的家丁或是叶家掌权的血亲一系,都没有对他排外或不待见,反而因为他是外乡人是遥远北境的来者而对他关怀备至,特别是海棠姐,总能在他需要时给予帮助,被戏耍时站出来替他撑腰;这里的山水花鸟鱼虫都令他留恋,他喜欢畅游在流云河中,随河里的云朵散步,听鸟鸣,看四季山野百花。

若是他成功了,那么他便有资格回到遥远的边疆继承家族大权,重整旗鼓恢复家族兵权和权势,但这是他想要的吗?他大可不再触碰这本书籍,就这么做一个平凡的南方人,迎娶一个美丽的妻子共度余生。这不正是他曾多少次站在布满风雪的城墙上向南眺望而幻想的梦吗?

“军人当一身戎装但不要戴着枷锁上战场。你不必把自己放到一个你还未触及的高度,这本就是我们这一代家长应该做的事。”

左乾荒回过头,见叶思归、叶花期二人,他们身旁还跟着两个十四五岁的孩童,叶海棠和叶月季随在叶王夫妇身后。左乾荒站起身行礼。

叶思归抬手说道:“我曾经也去过北方,见过那里的战场和辽阔的边疆。我知道为什么那里的战士能如此无畏,因为他们背靠的就是他们的故乡。”

“多谢叶王老爷指点迷津,乾荒明白了,乾荒选择再次一搏!”

“好,我来给你护法,不必担心!”

左乾荒再次向叶思归深深鞠一个躬,随后转过身,走到演武台中央盘坐下来。

“你说的那句话我能懂,但也就这么简单么?”叶花期问道。

叶思归做了一个深呼吸,看向叶花期:“这也许只有站在那片土地,登临一块边疆的围墙,面朝那片什么都不见的荒芜才能感受到这句话真正的力量吧。”

“好啊你,终于有我看不透的地方了。”叶花期摇头叹道。

那日清晨,叶家王府内有两道金光浮现,一道是爬云而上的骄阳,而另一道是演武场冲天的金光!

左乾荒熟练地摇着船橹,将小船摇过九曲十八弯,水路渐窄,已通不过大型商船。

“海棠姐,还走么?”

坐在船头,一身清爽短装,两只脚轻点在水中,头戴一件用叶子编织的巨大斗笠,小小的脸躲在阴凉下。

“让你走你就走,明明都在我们叶家军中干了四年,走商号押镖走了两年,还是这个磨磨唧唧的性子。”

左乾荒不再作声。

船橹有节奏哗哗地吃着水,河岸边草叶被船推开的波浪摇来摇去。叶海棠忽然放声歌唱起来。

这是叶海棠第一次唱歌给左乾荒听,也是左乾荒第一次听到叶海棠唱歌。她的声音和水声巧妙的结合,奏出美妙的和声,狭窄的水路更弯曲了些,她的歌声也更宛转了些,日光忽明忽暗,她也时而低吟浅唱时而高歌嘹亮,这首歌就应该是出生在这里,随着他们的小船驶入而被发现了一样!

渐渐的,远方出现一片粉红,那正是船头对准的方向。左乾荒的动作忽然快起来,船橹扬起水花,而叶海棠则唱得更起劲了。最后船漂进一道粉红的河湾,船橹搭在船边不再动弹。叶海棠捡起一朵被船橹摇上的落花,用夹子夹在头发上。

“你试着释放一下你的气,大力一点!”

左乾荒没有犹豫,浑厚的气息瞬间向四面八方涌去,卷起一阵风,气流飞快地穿过树林掠过河面。水面的落花又被吹起,旋转飘飞到枝上再碰下其它花朵携着手飘飘然落到水上。整座河湾谷地飘起满天花雨。

“我说过我会带你来看花。我没见过雪,但我想这也不差吧。”叶海棠站起身,双手伸出捧住一朵朵落花。

“这比雪漂亮多了!”左乾荒双手平举,昂着首,嘴巴半张着。

片片花瓣覆满天空,似粉色的流云显出风的模样。一些花瓣飘到左乾荒舌尖,细微的苦涩与甘甜弥漫开来。花瓣遮住左乾荒的眼脸,让他的整个世界变成花的颜色。已分不清天地,断不明河流与河岸,已看不到船的影子,两人踩在花上。

“乾荒,你真的要去轩辕帝都?”

左乾荒慢慢地将手臂放下,不忍花瓣滑落飘荡,他轻轻地点头,嘴唇印下唇上的花瓣。

“嗯。”

“好吧,你也应该去那,你前途远大应是要走上更宽广的道路。”叶海棠摘下叶条编制的斗笠,撒下承载的花又飘起一场“雪”,“你可要带我去看看北方的雪哦,我想看看雪花比不比着花漂亮。”

“比不了。”

“那我也要去,说好的。”

“好。”

……

“叶海棠带我去看花雨的那年,我二十七岁。同是那年,我拿着介绍信抵达轩辕帝都,成为南帝都城少将,后随军历练征讨妖魔、平内乱。之后我击败原轩辕帝都四大镇守之一的‘山’并取而代之。再之后的两年,我以“山”镇守和南帝军领军的身份驰援北境,后提前凯旋,我便听闻你出生的喜讯。”左乾荒拎起圆桌上的茶壶到上一杯水润润喉,将茶杯捧在手心里,看着叶绫罗。

“可我还是回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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