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在不远处的宇轩与安华,面上俱是吓得惨白。方才四人寻至此处,正被正道这出莫名其妙但又好似精彩绝伦的戏码所吸引,更是对段千生的谎话连篇而感到无比的气恼。但他们都没料到,青璃竟然会按捺不住,已抢先而出,从藏身处跃出去,对着段千生当面指责道。
“这青姑娘怎的如此乱来!”站在宇轩身旁的柳如曼蹙眉说道,“这外头都是正道的人,她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青璃此举确实鲁莽,幸好她此前露面不多,一时半会不会被察觉出是魔道的人。”安华看着青璃,眼神里充满担忧。
而在场之人中,面色最惊讶之人,则非段千生莫属。他怔怔地看着人群中那名对着自己叫骂的女子,她着一身青色贴身长裙,双眼中青色的双眸怒视着他,白皙的手腕上戴着一个碧绿的手镯,在阳光下青翠欲滴。那一张较小的脸庞和那只青翠的手镯,是如此眼熟。
这一刻,段千生身体忽然僵硬,他怔怔地看着人群中的那名女子,眼中尽是不可置信的神情。他的心猛烈地狂跳着,仿佛是要从他胸口上破胸而出。
“你是。。凌芸?”段千生慢慢地开口问道,在问出口的瞬间,他想自己一定是疯了。倘若眼前人真的是她,她又怎么可能还是二十五年前的模样。但那张脸和那双青色的眸子,二十五年来在他的梦中一直徘徊不去。如今看着这张相似的面庞与相似的眸子就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实在是无法自抑,问出了如此愚蠢的问题。
二十五年来被强烈压抑的柔情,如同一颗深埋于地的种子,汲取了期盼已久的甘霖,在他的身体中悄然苏醒过来,长出了新的嫩芽。
听到这个“凌芸”这个名字时,青璃也怔住了,“你。。怎么知道我娘的名字?”在问出口的那一瞬间,她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在这一刹那,她觉得整个世间仿佛只剩下段千生与她两人,她看见段千生身上青色的道袍被风高高吹起,那一抹青色,与她此时此刻身上的长裙、以及手腕上的手镯之色,简直如出一辙。
段千生浑身战栗不已,他直瞪瞪地注视着她,口中喃喃道:“青璃。。青璃。。果然好名字。。你手上的那枚翠镯,可是‘千芸镯’?”虽然相隔甚远,但他自信自己绝对不会认错那枚镯子。
凌芸的双眸青如翠玉,那一年,他偶得一块上等奇玉,其颜色竟然与凌芸的双眸之色一模一样,他想,这正是上天对他们这段天定之缘的映证。他欣喜若狂,亲手将此玉制成了一只手镯,并各取两人名中一字,唤作‘千芸镯’,作为两人的定情信物。
自从凌芸消失后,此镯亦随之不翼而飞。他原以为此生定是无法再看见这只镯子,而此刻,它又重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依然和二十五年前一般,青翠欲滴,流光溢彩。
在听到“千芸镯”这三字之时,青璃面色愈发惨白。她开口问道,拼命克制住自己哆嗦不已的声线:“。。这是我爹送给我娘的定情信物。。你。。是不是知道我爹是谁?”
话一出口,青璃心底就已经有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自己苦苦追寻父亲这么久,此刻,她知道他就在自己眼前,可是,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她苦寻多年的父亲,让她母亲甘愿此生不二、之死靡它的父亲,她心目中充满正义、上进之心的父亲,怎么可能会是眼前这样一个卑鄙的男人!但是,他此时此刻眼神里闪烁出的狂喜、慈爱与怜悯之色,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了假的。
“你。。过来。。”段千生笑着对她说道,但他的笑中却隐隐透出心酸与苍凉的意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忘不了自己与凌芸从相遇到相知,从相知到相爱,从相爱到相守的时光,那是他生命之途里最美丽与最珍贵的风景。可是,就在那一日,他忽然失去了她。
她就这样从他的身边不辞而别,一走了之,连只字片语都没有留下。他发了疯似的去找她,可无奈他当时只是空山派的一个无名小卒,再如何努力,却始终寻不到任何她的踪迹。她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离去,带走了他生命中所有的光,只留给他无尽的黑暗。
这些黑暗,与他心底对她无限的爱意与思念交织在一起,折磨着他,让他痛苦、愤怒与发狂,他开始恨她。恨她此前曾热烈痴狂地爱着自己,在他沦陷之后,却又冷酷无情地抛弃了他。他恨她玩弄自己的感情,让他遭受这样深入骨髓的痛。
他将此前的所有爱意,在他心底全部熬成黑色浓稠的毒液,将自己的心一点点毒死,让这些恨意透入他的皮肉、长进他的骨髓。
他恨她,同时却更恨他自己。他将自己被抛弃归咎于自己的无能,他决意要不顾一切地往上爬,哪怕牺牲掉所有人都在所不惜。如果他不只是门派中的一个可有可无的无名小卒,他又怎么会被她一声不吭地抛弃?又怎么会在她一走了之之后束手无策,连她一丝踪迹都寻不得?
所以,他决意要一直爬到最顶端,他要把她找出来,无论是生是死,他都要将自己曾受过的焚心之苦,百倍奉还于她。
这样的恨意唤醒了他的野心与狠心,他就是靠着这样的野心与狠心,转身答应了倾慕自己多年的师妹,只因她是当时空山派掌门的掌上明珠。有了这样的姻缘,再加上自己没日没夜、不要命了一般的刻苦修炼,以及处心积虑的多年筹谋与算计,他终于在这二十五年内,一步一步爬上了空山派的掌门之位,直到现在的正道盟主之位。
走到今天,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是为了找出凌芸而停不下脚步。也许自己此生就注定是要成为中原上唯吾独尊的那一人,俯瞰众生,将天下苍生皆握于自己手中。而凌芸的抛弃,只不过是成全了他自己。
可是,看到逐渐走近自己的这名女子,看见她手腕上那只千芸镯,他却忽然意识到,他爱了这么多年、又恨了这么多年的女人,恐怕自始至终都深爱着自己。那当年,她为何又是如此狠心将自己抛下,一去不返?
“你今年多大年纪?”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蹙眉问道。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希望是自己错了,他希望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神志不清下的痴心妄想。
青璃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冷冷一笑,应道:“二十五,仔细算来,我倒还比段姑娘大一岁。”
段芙大约是想到了什么,她面色发白,怔怔地看着身旁的父亲,一时语塞。
“你娘。。她现在在哪?”段千生看着青璃停在自己的眼前,他用充满慈爱的眼神端详着她,仿佛是想要从她身上,看到自己未能陪伴她的二十五年的光阴。
青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着段千生的眼睛,幽幽地说道:“她在十五年前便已经死了。二十五年前,她被族人发现,被悄无声息地强行带了回去,连一声道别都来不及对我爹说,从那时起,她就一直被囚禁起来,终生未能逃脱。”
“她刚被带回去不到一年,便生下了我。此后,在余下的十年里,她终日郁郁寡欢,以泪洗面,沉溺在对我爹无尽的思念与愧疚之中。她自己明明那么痛苦,却依然还在为他担心。这明明不是她的错,她自己却自责与愧疚到无以复加。”
“在那十年的光阴里,她唯一快乐的时刻,就是对我讲述她与我爹之间相遇、相知、相爱与相守的故事。而我为了让她高兴,总是一遍又一遍地缠着她,让她讲述她已经讲过无数遍的故事。”
“一直到她临终弥留之际,她还特地嘱咐我,倘若终有一日我能见到我爹,一定要我亲口代她向他道歉,让他原谅她的不辞而别。我娘说,为他,她至死不渝,虽九死其犹未悔。”
段千生心中大震,双眼红了眼眶,他强忍住泪水,轻叹地喃喃叫道:“凌芸。。凌芸。。”
青璃注视着他,自己的眼角却不知不觉间,早已流下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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