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秋分(十)

何方行感觉有些吃力,靠在柱子上止不住地大喘气,五脏六腑都像撕开了一样疼。

玉碎诀并非是放的出又收的回来的功法,他在千斤淖里几乎丢了半条命,不过修养了半月有余就赶上大考,尘明境的小乾坤鲜少有人领教,何方行这一来就赶上了个大的。

踏入尘明境,行过一阵黑暗,何方行抬头见到的,便是一座深到不见边际的宅院。

红灯笼挂在宅院大门两边摇摇晃晃,瘆人的光亮从黑色的大字里透过,灯笼上写着两个大字——罗裳。

推开沉重的大门,层层叠叠的庭院楼阁坐落其中,像荒草一般一茬高过一茬,也像荒草一般破财颓旧。

屋檐上泥瓦一半破碎,另一半积了厚厚的泥,又在鸟雀的助力下,长出不知道来自何方的干瘪小花。

屋檐下的铜铃丁零当啷像个整日撞钟的僧人,人路过掠起了一丁点风声,都能叫丁零僧人勤奋起来。

高处的房屋只剩柱子支撑,早有一大半青砖破裂,没有遮风避雨的本能。矮处的房子落了重重的锁,窗纱被虫蛀出了碗大的窟窿。

连接这些房子和屋檐的是绕着院落延伸开来的挂着层层叠叠的纱帐的曲折廊亭,一忽儿一个转弯,又不知道绕到何处去了。

阴森是何方行对这院子的第一印象。

站在院子里大胆查看的是何方行的同伴,也是他在外门算得上是朋友的人,常言思。

常言思去岁据说已经有内门的人愿意收他做徒弟,如今来大考也是走个过程,何方行不想再白白浪费一次机会,抛下周焜以后第一个就找了十拿九稳的常言思。

两人又随手拉了个差不多修为的,赶着时间进了小乾坤。

“那个人呢?”

常言思扭头,才发现深宅大院里就剩下他和何方行两个人,跟他们一同进来的那个不见了踪影。

那个人是个女修,何方行觉得很奇怪,明明他和常言思找的同伴是个男弟子,怎的一进小乾坤就变成了个娇俏的女子?

何方行不经常和女修打交道,但他有时候会被掌事安排去奉兰院做杂活,对这些大小姐一样、修行还要靠男人帮的女子有一些从没说出口过的微妙偏见。

甫一进门,那女修便叽叽喳喳的,说了什么何方行也没听见,就看见她冒失地去摸了门上的铜锁,动作间从屋里冲出来个白色身影,何方行几乎是下意识把她拉在身后开始迎敌。

白色影子是戏文里喜闻乐见的女鬼,何方行提剑与她缠斗了两回合勉强除掉女鬼,却听满园的铜铃都叮叮当当地响起来。

再接着白纱帐以后成百的女鬼涌现,何方行跟常言思鏖战了一个时辰,终于找到个清净的院落躲起来片刻。

想来那女修就是路上走丢的。

“没见到,可能已经出局了。”何方行啐了一口血,拿不稳剑的手牢牢抓着柱子,怕一时倒下再站不起来。

掌事的说过,尘明境玄妙之处甚多,就算是出局了的人也只是失去大考晋升的资格,不会有生命危险。

常言思比何方行强上许多,至少表面上看着没有伤。他紧皱眉头走向何方行,一面将收搭在他的灵脉上探看,一面关切地问:“阿行,感觉如何?”

他们一同上山,何方行对他照顾诸多,常言思心里是把他当挚友的。

但这挚友情况实在糟糕。

“下山的时候受了些伤,回来之后修炼总是不得法门,修为和灵气越来越少,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言思,今天是拖累你了。”何方行很不好受,心里为愧疚煎熬,身体为强行运功疼痛,内外折磨,几乎失了说话的力气。他有心不想让朋友担心,便把玉碎诀和逼灵出体的事情都隐瞒了下来。

“你我之间不说这些。”

二长老门下的十九去年来找过他,问过他对丹药的研究,常言思对答如流。他家在山下就是开草药铺子的,常言思少时便聪颖好学,有小神医之称。若能进尹长老的门下,自然诸多助益。

常言思神情一沉,何方行的情况果然和他所说的一般不妙。

“这是蕴灵丹,你先吃下保存体力,不到不得已千万不要再运功。”

常言思安顿好何方行,提着剑起身:“我来替你闯这小乾坤。”

无论大考过与不过,左右他已经因为医术得了星河殿的青眼,定下了能进内门,但常言思知道何方行为何如此拼命的原因,便不舍得留存体力,要为挚友拼一条路出来。

罗裳两个字似乎是对小乾坤的映照,宅院里飞来飞去的女鬼除了有尖利的爪子和像藤条一样延伸的长发,最厉害的其实是她们身上变化万千的罗裳。

有时能从袖子里抛出百尺长的白绸带将人裹得严严实实,有时那绸带像刀一样锋利,能生生割断廊下的柱子。

想来门口所写的罗裳指的便是这些女鬼的名字。

常言思右手手背上有一道血痕,为罗裳所伤。

他其实是不擅打斗的。常言思跟何方行,一个柔韧,一个刚硬,若携手便势如破竹,眼下失了同伴,常言思不敢妄动。

月亮悄然高悬,斜斜的月光照下来,地上结了白色的一层霜,常言思惊奇的发现,除了院子里,本被屋檐遮挡的走廊下的地上也是洁白的,铺满了不知来自何处的白月光。

风拂罗裳,月照红妆。

墙头上将要跃进来的一只罗裳忽而掩面,影影绰绰像是在梳洗,只是垂下来的黑发遮住了她的脸,透着些诡异。

再回头看满地银白若水,月光把庭院照成了一面圆镜。

如此岁月静好不过尔尔片刻,从天上飘过一大片云,盖住了铺天的月光,深宅庭园又变得寂寥萧索。

那梳洗的女鬼动作呆滞,一时半刻没有反应过来,但何方行知道她还会变成狠戾的女鬼。

“咳咳——”

何方行吃了蕴灵丹,眼看天色有变,竟然挣扎着要起身,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整个人栽回角落,又生生地逼出了几口血,接着便昏迷过去。

那一瞬,常言思来不及思索,满心里只想着要帮何方行疗伤,负剑而归,说也不说地坐在了何方行的身后。

他用不算厚的修为撑起一个方寸的小屏障,祭出藏于腰间的一个巴掌大的小葫芦。

——这是星河殿的十九给他的,全名叫做灵存宝蓄,仿的是尹长老手里的那个,乃是一件算不上上乘的法宝,葫芦做随身灵境,可装半屋药材,除此以外还能对内里的药材进行灵气温养,对凡尘药效有千百倍的提升。

常言思在灵存宝蓄里放着一些他从山下带来的寻常草药,还有一些自己炼制的丹药。他闭目思索,用手一点,小葫芦就滴滴答答撒出来几粒丸药到他的手心。

何方行现在几乎不能动,最要紧的是封存他的灵气以待后观,常言思自诩是懂一些仙家医理的,这一连串的药喂进何方行的肚子里,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不妙。

常言思一指点眉间窥人灵境,但见何方行周身,原本郁郁葱葱的翠竹林枯败颓萎,满目萧索,只剩几棵弱不禁风的小竹迎风摇晃,竹林之下的泥土早已失去了灵气的温养,干裂得像三秋不逢雨。

何方行竟已到如此之地,再任由竹林枯萎,他的灵气便会全盘皆失,伤到灵质根本,便再无修行的可能。

眼下之际是护住他的心脉,出了小乾坤再想其他的。常言思想也不想地推掌将自身的灵气送至何方行体内。

摇曳的小竹有了灵气的滋养,迎风的身躯终于直了三分。

常言思想的明白,他一个采药的就算修为不高也不会耽误修行,何方行的性命更为要紧,出了小乾坤大不了求到星河殿,总会有法子的。

不知过了多久,常言思推掌的手心感觉到了些微的阻力,似乎是在抗拒他的灵气。

何方行醒了。

“谢谢……足够……了……”

他把常言思的手拂开,不肯再接受朋友的救助,但也不再挣扎,只是靠着后方的墙面喘息,身躯颤抖若风烛残年。

常言思反手捞起何方行的手腕——他修行的本事不算大,看病的本事还是有的。

何方行的脉搏不算强健,但好歹是规律有力的,较刚刚好上许多。

性命保住了。

“阿行,你千万别再动了。我也不出去,我们就在这里撑过时候就行。”常言思不容商量地安排着一切,又将一大把的丸药喂到何方行的嘴边,何方行苦笑了一声,却都乖乖地吞了下去。

他没有想过,只是下一次山,就让自己落到了如此拖累同伴的境地。

乌云遮月,地面上骤起的白光又都尽然消散,宅院恢复成初来乍到时候的阴森模样。

常言思的手还搭在何方行的脉门上探看,心里想着回头要下哪几剂汤药下去固本回元,却看见好友的眉峰忽然一紧。

他直觉地回头,看见了一只罗裳。

就站在屏障之外,一手的五指扣着屏障,另一手拨开了自己掩面的长发,露出一角羞怯又恐怖的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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