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秋分(二十)

谢谅只知道妖塔的存在,但真正踏入妖塔,这还是第一次。

他从水面上走过,身后荷叶便迅速将去路遮蔽起来,连那几人高的大门,都在谢谅进入之后紧而合上。

偌大的高塔转瞬消失,四方荷塘,只剩一丛丛花香。

自水面以下,山河倒转,谢谅一步步走进去的是一个下行的世界。

得了山牛浮青的许可,谢谅就有了进入妖塔二层的资格。他其实并没有太多关于妖塔中的大妖的消息,只是隐隐从浮青身上知道,单一座塔几个封印是困不住这些身有大乾坤的妖的。

“徐蔚,你在哪儿?”

在妖塔中行走如临混沌,谢谅看不到人影,能看到的只有面前变换着的光怪陆离,他不期望能听到徐蔚的回答,只希望那抓了徐蔚的大妖能主动现身,好歹有个周旋的余地。

回答他的只有回荡的余音。

“徐蔚。”

谢谅总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徐蔚就藏在哪里,等着突然从他身后出现,拍拍他的肩膀贫上两句。

感觉永远是感觉,谢谅呼喊了三声之后依旧无人回应,只得作罢。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将手指头送到了嘴边——妖塔里寻常符咒是起不了作用的,况且谢谅写不出一张常人能写的灵符来。

说来也奇怪,谢谅正琢磨要用什么来标记徐蔚的时候,动作间从他袖口里掉出个东西来,谢谅定睛一看,是那本该被自己顺手收在尘明殿库房的机关木鸟。

谢谅没有丢三落四和记忆颠倒的毛病。

他蹲下身子准备将木头鸟捡起来,手指刚碰到木鸟的翅膀,木鸟圆溜溜的身体却借力翻滚出一步远的距离。

这东西从周焜手里交过来之前,还经过姜渊和徐蔚的手。

周焜没这么本事动手脚,姜渊又是个事不关己的性子,难道是徐蔚给他留下了什么?

可那时候在死域里的徐蔚,怎么会知道应有今日之劫?

谢谅一只手捞起木鸟捧在胸前轻声唤:“徐蔚?”

木头鸟呆滞一动不动,似乎刚刚的事情都只是假象。

谢谅逢此一遭终于想起重要关节,将那符纸拿起来重新用血画出个寻人的灵符来,“啪”地往鸟头上一贴,号令道:“出!”

木头鸟有他的血浸染过,还有徐蔚的半掌灵气通过,应当会比寻常寻人的法术更容易知晓徐蔚的所在。

果然,曾化身为惜容的那只小鸟笨拙地扇动翅膀,直直地往某个方向飞去。

谢谅想也不想地跟了上去。

不过数十步烟消云散,已然是到了妖塔另一层的光景。

这塔的层数变化,不上不下,乃是一种独特变换之法。谢谅低头,自己不知何时已然踏上了一条山路,脚边的小石头裹着青泥,空气里是初秋的潮气。

机关鸟在他面前不徐不缓地飞,仍像旧时一样指引着方向。

山路的尽头是一片桃花,落英缤纷,大殿巍峨若隐若现,谢谅呼吸一紧,脚步声也紧促起来。

桃花影深处有一人正从殿内走来,白衣带风,素履生尘,一步步移近,若仙人之姿。

机关鸟忽然生了灵性一般飞动得欢快起来,绕着谢谅转个圈后展翅飞向了那人,稳稳当当落在他的肩头。

他张开了嘴,谢谅听到他喊:“小——”

“小仙长?”

一声呼唤传来,那本该落下的“红豆”二字被风轻飘飘地吹散了。

谢谅定睛看,桃花底下是站着个人,这人却一身红的发紫的破烂衣衫,正唤他的姓名。

机关鸟稳稳落在徐蔚的肩头,他将鸟儿取下来捧在掌心,朝谢谅走近:“小仙长的手果然精巧,这木头雕刻的小玩意儿还会认人。”

他眉眼松弛,笑得依旧让人生厌,一点也不似身处险象环生的妖塔。

谢谅三两步并上去抢过了机关鸟,转身就要走。

“哎,这是作甚又要走,今日之事是我的错,我向你赔罪,一切都是我的不是,我没有同你打商量,我不该乱动灵草,我不该将粥煮的那样难吃……”徐蔚挨着谢谅身边一路走,喋喋不休着。

“……小仙长,日后都不同我讲话了吗?”

徐蔚一步上前挡住了谢谅的去路,眼见山路狭窄没了去向,谢谅这才驻足。

这人终于有了两三分面目紧绷的样子,指着天说:“我以后做事,一定都先问过小仙长,不然就叫我天雷轰顶,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

谢谅想说些什么,张嘴落下的却是轻飘飘的一句:“你是如何到这里来的?”

妖塔第九层,魇妖的地方,书上写,魇妖善织人梦境。

徐蔚不该拥有这样的梦。

“你们的二长老说,我偷了他的灵草,就要帮他做一件事偿还。”徐蔚老老实实地回答,说话间还举着自己刚刚发誓的手,一副疯癫放浪的样子,却带着几分执着一般的认真。

徐蔚说:“他让我帮他找一个东西,说这东西在妖塔里,然后我就来了。”

魇妖的地方,谢谅知道尹星河要找什么东西了。

果然徐蔚见谢谅面色柔和继续说下去:“他一挥手我就到了一座塔里,里面到处都是书籍卷轴,我翻了好久也没找到他要的东西,一直到刚刚,我听见了鸟叫,走出塔来看见了这只鸟儿,又看见了你。”

谢谅此时明了,那什么绑了去掌门殿大约都是骗子落来传信的把戏,自己也是他计划里的一环。

这个梦是谢谅的。

徐蔚起先进来的时候并没有到第九层来,是谢谅进来了生出这个梦,尹星河想要的东西才会出现。

谢谅把他说话间激动地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拂落,转身看着桃花后的大殿。

徐蔚也随他一起转身,惊叹道:“奇怪了,那什么塔去哪儿了?”

徐蔚就要往前走去看个究竟,被谢谅一把扯住了袖子眼神示意不许乱动。

魇妖的梦里,有无相生,虚实相和,谢谅没见识过,但看过他的卷宗。

他是被四长老一枪挑回尘明山的,来的时候断了一条胳膊半条腿,尹星河给他接上木头做的断肢,又喂了半炉子的丹药,好生将养了许久才放到塔里来。

听说他曾织过一个大梦,那梦里死了一城的人,四长老回山静心了许久才彻底摆脱心障。

卷宗里没再写其他的,谢谅本能对一切未知的东西却步,他刚想开口对徐蔚说明其中要害,便觉得一阵天昏地暗,再回神,又是另一番境地。

“小红豆,快来。”

谢谅又听见有人在唤自己了。

还是大殿。

桃花树底下又走出来两个人,大的牵着小的出来,一步一停地给桃树松土。

小人儿拿不动铁锹,就在后面团抱起大人蹲身时垂下的衣袖来。

“师父,衣服脏了。”小人儿伸着手去拂衣服上的花瓣,有些地方沾了花汁,红艳艳的,像血。

那大人听见了就回头看他,捧起他“操劳”的小手,呼一口气,问道:“那师父下次穿红衣服,沾上花儿就看不出来了,好不好?”

小人儿忙摇头瘪嘴,像是要哭出来一样:“师父答应小红豆的,以后都不穿红衣服!”

红衣服沾了花汁看不出来,沾了血也看不出来。

谢谅记得早些年,那个人时常穿一身红,回山的时候面上无常,抱着自己睡觉的时候,谢谅才能闻到他身上的血气。

是师父流的血。

他那时候总是嗜睡,每每一到醒来身边人就不在了,谢谅晃着小脑袋瓜想了足足三天,终于悟出个白衣服沾血能一眼看出来的道理。

所以那人后来只着白衣,到死都是一身白。

“红豆不哭,师父说笑呢,红豆喜欢什么师父就穿什么。”

大人儿一把将小人儿拥进怀里,低声哄着。

“师父听红豆的,红豆也听师父的吗?”

大人的目光忽然透过了小人,直直地向谢谅看来。谢谅控制不住地要点头应和。

“师父想要红豆怀里的东西,红豆会交给师父吗?”

谢谅的手摸在胸口处。

“红豆交给师父,师父就能回来,陪着红豆。”

大人牵着小人,两人的目光从百年前看过来,盯在谢谅的心缝里。

“红豆这样做,师父便活不了。”

血突然从大人的衣角蔓延起,速度飞快,似乎要笼罩住两个人的身体,谢谅的呼吸沉重急促,胸膛像濒死前挣扎的飞蛾一样翕动。

“小红豆会听话的,对吗?”

谢谅身如混沌,已经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了,血像细细密密的一只网,织就了整个天地。

“小红豆,师父在这。”

“小红豆,给我。”

“小红豆。”

“小……”

“小仙长!”忽有一掌拍在谢谅的肩头,把他从血网里拍出来,灵体猛然一抖擞,彻底清醒了。

魇妖果然是非凡的,只这一会儿功夫,谢谅便已经陷进去两次了,刚刚是惊险的,若是徐蔚没有及时开口叫他,尹星河说不定此时已经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我没事。”谢谅闭上眼定了下心神,一时没空理会徐蔚围着他看东看西的眼神。

他方才的神态,吓坏了在旁的徐蔚,徐竹竿上看下看了半天才算作罢。

“你刚刚是一直在盯着我看吗,小仙长?”徐蔚的脑筋和他这个人一样莫测般的时快时慢,这会儿又转到谢谅直勾勾看他的那一眼,拉着谢谅非要听个说法。

谢谅这才想起来解释:“只是看见了一位故人的幻影,与你不相干。”

谢谅不敢保证自己每次都这么好命地被徐蔚叫回来。

“好,不相干,”徐竹竿也不恼,转动转西盯着大殿看了两眼,忽然就要上前去,谢谅只好出声唤他:“去哪儿?”

“回去找东西,兴许你们那什么长老要的东西就在里面,我去寻来,咱们快出去,你出了一头的汗,这里风吹得紧仔细着凉了。”徐竹竿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把自己本就破破烂烂的衣袖挽起来,一副大干一场的架势。

谢谅怕他有意外,只好坦白。“此地是一处由梦而生的幻境,你切勿乱动。而且——”,谢谅顿了顿,补充道,”尹星河想要的东西在我手里。”

徐蔚驻足。

谢谅把自己怀里揣着的东西拿出来,那一截骨头像是打磨过的玉石一般,莹莹还有光泽。

“我下了连生咒,他拿不走,所以用你来骗我进这里,想通过幻境把东西骗走。”谢谅小声地说,手心托着的好像珍宝,那一截小小的指骨早先就被他下过连生咒,强行取骨便是取他性命,除非他自己交出来。

谢谅做好了徐蔚会问这东西是什么的打算,他会告诉他这是旧人的旧物,很重要的东西。

但是徐蔚看着他的脸,只是开口说:“你刚刚这般不舒服,便是梦里那些幻影来寻你要夺走它吗?”

谢谅点了点头,准备好的答案又窝回了心里。

徐竹竿得了回应,突然绕着他转起了圈:“我当是一座塔,所以进来的时候只有塔,但是你刚刚说看见了故人的幻影,那便说明这个奇奇怪怪的地方知我们心中所想。”

他三两句话,谢谅却忽然又清明了起来。事情远非他自己琢磨的那样复杂。徐蔚想找东西,他以为妖塔是一座塔所以他去了塔里,而自己一心只觉得是尹星河要来夺东西,偏偏就那么巧地看见了幻影来哄骗抢夺。

魇妖,果然是最懂人心的。

可是既然是各自有异,为什么徐蔚能看见大殿呢?

徐蔚的脑子此刻转得飞快,不消谢谅说明白,他自己便又自言自语起来:“小仙长在这里会看到脏东西,我却看不到……”

“我知道了!”

徐蔚忽然可见地兴奋起来,红袖子飘飘荡荡挥舞着:“既然我能看见你想的东西,那你便也能随我到我想的地方去。”

他能来,自己便也能去。

他自己的梦魇,他自己无可奈何,可若是到徐蔚的梦里去呢?

徐蔚又会有什么样的一个梦?

刚结束出差,晚上坐车回学校去接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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