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地不仁

昆仑水牢,是整个仙门最阴寒可怖的所在。它建于后山万丈冰渊之下,终年不见天日,寒气凝水,水中又豢养着啃食灵力的冰线虫。

被关押于此的,无一不是犯下滔天大罪的魔道巨擘或本门叛徒,进来的人,少有能活着出去的。

谢安九就被一条粗重的玄铁锁链穿透了琵琶骨,整个人悬吊在刺骨的寒潭之上,双脚堪堪浸入水中。灵力被封,经脉被锁,他此刻与凡人无异。

那无孔不入的寒气,混杂着冰线虫啃噬血肉的细密痛楚,日夜不休地折磨着他的身体与意志。伤口无法愈合,鲜血混着碎肉染红了周围的潭水,引来更多的冰线虫。

他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在这里,时间失去了意义。起初,是撕心裂肺的疼痛,后来,痛到麻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寒冷与黑暗。

他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清醒时,眼前反复浮现的,是孟悯琅抱着林疏月时那珍之重之的神情,以及看向自己时那淬了毒的、厌恶至极的眼神。

“你也配?”那三个字,像最恶毒的魔咒,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将他最后一点希冀与妄念,碾得粉碎。

他开始发起了高烧,身体时冷时热,嘴里不断地溢出意义不明的呓语。

在混沌的幻觉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听雪小筑,孟悯琅正执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下剑诀的口令。那时的阳光很暖,孟悯琅的指尖很凉,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师尊冷”他无意识地喃喃着,蜷缩起身体,试图获取一丝温暖,却只牵扯得琵琶骨的伤口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这样无声无息地烂死在这阴暗的水牢里时,一道熟悉的、清冽的冷香,忽然飘散在污浊的空气中。

沉重的石门被打开,一袭玄色身影,逆着微弱的光,缓缓走了进来。

孟悯琅。他终究还是来了。他看起来有些憔悴,下颌冒出了青色的胡茬,那双凤眸之下,是掩不住的疲惫与血丝。

显然,林疏月的状况,让他耗费了极大的心神。他走到潭边,静静地看着被吊在半空、已经不成人形的谢安九,眼神复杂难辨。

“你可知错?”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听不出情绪。

谢安九艰难地抬起头,高烧让他视线模糊,他费力地聚焦,才看清了那张日思夜想的脸。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发出了“嗬嗬”的破风声,咳出几口血沫。

“错?”他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我错在不该痴心妄想。错在碍了师尊和林长老的好事。”

“你!”孟悯琅的眼中瞬间燃起怒火,周身的寒气比这水牢更甚。他猛地伸出手,隔空扼住了谢安九的脖子,将他从水中提了起来。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他咬牙切齿,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问你,疏月的‘同心咒’,是不是你下的?”

“同心咒?”谢安九因为窒息而脸色涨红,眼中却尽是茫然与嘲讽

“那是什么东西?孟悯琅,你未免太看得起我。为了给他定罪,连这种借口都想得出来吗?”

“还敢狡辩!”孟悯琅怒极,手上力道加重。同心咒,是一种极其阴毒的上古禁术,中咒者会与施咒者性命相连,施咒者若死,中咒者也绝无生理。

林疏月本就重伤在身,油尽灯枯,如今又中了此咒,性命便彻底悬于一线,被那个不知藏在何处的施咒者牢牢掌控。孟悯琅查遍了所有可能,最终将嫌疑锁定在了谢安九身上。

看着谢安九那双倔强而嘲讽的眼睛,孟悯琅心中的怒火与失望交织。他猛地松开手,任由谢安九重新摔回冰冷的潭水里,溅起一片血花。

“好,很好。”他退后一步,声音冷得像冰

“既然你不肯说,那便在这里好好待着。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究竟有多硬。”

他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抹残忍的笑意

“对了,忘了告诉你。为了稳住疏月的伤势,我已禀明掌门,三日后,将与他结为道侣,行双修之礼。届时,整个昆仑都会为我们庆贺。”

“你不是想看吗?那我就让你好好地看着。”

说完,他拂袖转身,决绝地离去,石门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水牢,再次陷入了死寂的黑暗。

而悬在水中的谢安九,在听到那句“结为道侣”时,整个人如遭雷击。他呆呆地看着石门的方向,仿佛灵魂都被抽离了身体。比身体的酷刑痛苦千万倍的,是心脏被生生撕裂的剧痛。血,从他嘴角不断涌出,这一次,不是因为伤,而是因为心。

道侣原来,这才是最终的结局。他机关算尽,赔上一切,最终却只是为他人做了嫁衣,亲手将自己最爱的人,推向了别人。

“噗—”

一口鲜血狂喷而出,谢安九再也支撑不住,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穿透他琵琶骨的玄铁锁链上,一道微不可见的、诡异的黑色符文,在他昏迷的瞬间,悄然亮了一下,又迅速隐去。

孟悯琅的话,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彻底击垮了谢安九最后一道防线。他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中浮沉,身体的痛楚已经变得麻木,取而代之的,是神魂深处传来的、仿佛要将他撕裂的剧痛。他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刻越来越短。

在那些短暂的清醒片段里,水牢依旧是那般阴寒死寂。他能感觉到生命力正随着血液一点点流逝,冰线虫贪婪地啃食着他的血肉,连带着他的灵根,似乎都在这无尽的寒气中慢慢枯萎。他像一具被悬挂的破败木偶,失去了所有的生气,只剩下一具残破的躯壳。

昏沉之中,无数幻象纷至沓来。他时而看见自己初入昆仑,那个玄衣的师叔高坐云端,淡漠的一眼,便让他从此万劫不复。时而又看见自己在听雪小筑练剑,孟悯琅就站在不远处,月光洒在他身上,美好得不似真人。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那片衣角,却只捞到一片冰冷的虚空。

最多的,还是林疏月那张苍白温润的脸。他看见孟悯琅为他拭去嘴角的血迹,看见孟悯琅将他紧紧抱在怀中,看见他们穿着大红的喜服,在众人的祝福中,缓缓走向彼此。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烙下永不磨灭的伤痕。

“骗子”他翕动着干裂的嘴唇,发出微弱的气音,眼角滑下一行滚烫的泪水,很快又被刺骨的寒气冻结成冰

“都是骗子”

他开始拒绝进食。守卫每日送来的辟谷丹和清水,都被他漠然地打翻在地。他似乎是存了心,要用这种方式,了结自己这可笑又可悲的一生。既然得不到,那便彻底毁掉。他要用自己的死,在孟悯琅那颗冷硬的心上,划下最深的一道血痕。他要让他永远记得,曾经有一个叫谢安九的弟子,是如何因他而生,又如何因他而死。

这或许是他最后能做的、最卑劣也最决绝的报复。

身体的衰败,让他的神魂也变得愈发脆弱。他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连守卫的脚步声都无法将他惊醒。他像是一盏即将燃尽的油灯,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在黑暗中苟延残喘。

而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听雪小筑的气氛,也同样凝重到了极点。林疏月的身体每况愈下,即使有孟悯琅不计代价地用自身修为为他续命,也依旧无法阻止他生机的流逝。那诡异的同心咒,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和另一个人的性命紧紧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孟悯琅坐在林疏月的床边,看着床上之人日渐憔悴的睡颜,那双总是淡漠的凤眸中,第一次流露出了深深的无力与焦躁。他派人查遍了所有与谢安九有过接触的人,审问了所有可能知晓内情的人,却始终找不到任何关于同心咒的线索。仿佛这个咒术,是凭空出现的一般。

“咳咳”床上的林疏月忽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睁开了眼睛。他抓住孟悯琅的手,眼神涣散,气息微弱。

“悯琅”他艰难地开口

“我感觉他快不行了”

孟悯琅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林疏月口中的“他”指的是谁。同心咒的感应,让林疏月能清晰地感知到另一端那个人的生命状态。而此刻,那股生命气息,已经微弱到了极致,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别胡说。”孟悯琅握紧他的手,声音沙哑

“我不会让他死的,也绝不会让你有事。”

他安抚好林疏月,起身走出卧房。他站在庭院中,望着水牢的方向,脸色阴沉得可怕。他原以为,将谢安九关入水牢,用酷刑逼迫,便能让他吐露实情。却没想到,那个孽障的骨头,竟比他想象的还要硬,宁可用死来对抗。

“来人。”他冷声吩咐道。

一名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去水牢。”孟悯琅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决断

“把那个孽障,给我带出来。”

他不能让谢安九死。至少,在解开疏月身上的咒术之前,他绝不能死。

当水牢的石门再次被打开时,谢安九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他像一具被遗弃的尸体,安静地悬在那里,了无生气。守卫解开他身上的锁链,将他那具冰冷僵硬的身体放了下来。在抬动他的时候,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他背后那被鲜血浸透的衣衫之下,一个复杂的、由无数血色符文组成的咒印,正一明一暗地闪烁着,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当谢安九被抬回听雪小筑,重新放在那张他曾躺过的床上时,孟悯琅在看到他背后那个咒印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这不是同心咒的施咒者印记,恰恰相反,这是中咒者的印记!

一个荒谬而可怖的念头,瞬间窜入了他的脑海。他猛地冲进内室,不顾林疏月虚弱的身体,强行掀开了他的衣衫。只见林疏月光洁的背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咒印的痕迹。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如果疏月不是中咒者,那同心咒的另一端究竟是谁?孟悯琅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疯了一样地冲回外室,一把撕开了谢安九背后的衣物。那个血色的咒印,在他的灵力探查下,清晰地显现出它的全貌正是同心咒!

谢安九,才是那个中了同心咒的人!而施咒者是林疏月!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都串联了起来。林疏月百年前重伤濒死,却一直吊着一口气,是因为他将自己的命,与一个年轻、健康的生命体绑在了一起。

他不断地吸取着对方的生机,来为自己续命。而谢安九,就是他选中的那个完美的“祭品”

孟悯琅如遭雷击,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了身后的书案上,发出一声巨响。

他看着床上那个气息奄奄、命悬一线的少年,又想起内室里那个看似温润无害、实则用心险恶的人,一股滔天的悔恨与怒火,瞬间将他吞噬。

他错了。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亲手将自己最在意的人,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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