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乔安睁眼时，窗外天光正亮。她盯着天花板，好几秒才从梦里缓过来。莲藕的味道还在鼻尖，像从她童年便没真正散去过。

她缓缓起身。她的右手……还是有些凉。低头一看，掌心内侧那块鳞纹还在。淡淡的，像薄雾，一碰就散，但确实在那儿。

不像Ryan身上的那种斑块，更像是某种印记。她不是容易被吓住的人。但这一刻，她第一次觉得有点不妙。

她随手套上外套，下楼，悄悄进了厨房。

林妈妈还没起床，厨房一片静寂。弟弟林曜正趴在餐桌上补作业，听见她进来，只“嗯”了一声。她没回应，径直走向老药柜后侧，搬开那口看起来从没打开过的红色木箱。钥匙早已锈死，但她知道怎么开——父亲教过她。用左手的掌纹，按住箱盖边角那处凹槽，再顺时针转动嵌钮三圈。

“咔哒。” 盖子松动了。她第一次——以“继承者”的身份打开父亲留下的草本文集。书堆堆叠得很密，都是手抄的，每一本都布满了防潮油封。她抽出其中一本，《林氏秘册·卷七》。

第一页，写着：“此卷仅传血系之女，不得外泄。”

她翻到中段——那一页她记得，她曾无意翻过，上面写着：“剥皮咒——用于剥除伪躯，逼显本魂。适用于持权不敬之人，或宿命交叠者。”“术者若以本血辅阵，受咒者将与术者气脉相缠。其伤，其痛，其变，皆可回响。”

她的手一抖，书差点掉地上。

“相缠”是什么意思？她的掌纹为什么会出现鳞印？母亲动咒时……有没有用她的血？

她想问，却不敢问。

“你在找什么？”林曜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

乔安条件反射地合上书，回头：“没什么，补药方而已。”

弟弟睁大眼睛盯着她的手背看了一眼：“你也……有了吗？”

她心里咯噔一下。“有啥？”

林曜声音很轻：“我昨天摸了Ryan的胳膊……你知道的，就试试看是不是会掉鳞。”他不好意思地挠头，“结果我今天早上，也起了一小块。”

她怔住。

林曜说完，又像想起什么：“不过你别担心，我没事的，可能只是我皮肤薄。”

乔安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三秒，最终只是点头：“行，别跟妈说。”

她知道，这件事开始变成一场无法控制的连锁反应了。

当天傍晚，她推开后屋的门时，Ryan正在拆纱布。鳞片看上去并没有减少，反而爬到了锁骨下。他的嘴角也起了裂纹，眼白有些发黄。他看到她时，表情像是被逮住的小动物。

“我本来想自己换药。”

“你不会。”她走过去，半强迫地夺过那瓶草膏，“你连贴创口贴都能贴歪三公分。”

“你真的不怕我变成怪物吗？”他忽然问。

乔安没抬头：“你已经够像了。就差尾巴。”

Ryan低声笑了一下，没再说话。但下一秒，他忽然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别碰。”

她一愣。

“如果你也出事了怎么办？”

乔安盯着他，冷冷地说：“你来我这求救的时候，怎么不这么说？”

他哑口。

“你怕我变成怪物？我怕你半夜死给我看。”她把药抹到他肩上，力度加重，“少废话。”

Ryan却没有反抗。

他只是闭上眼，低声说了一句：

“……你还挺像我妈的。”

乔安手一顿。

“我妈碰我药伤的时候，也这么狠。”

空气忽然安静。

那一夜，她重新画了一个符阵，放在房间中央。她试着把父亲的草谱和母亲的咒语拼在一起看，终于发现一行小字：“若术者之意不清，血脉之咒将回归于子。”

她合上书本时，手已经在发抖。她开始明白——这场咒语，从来不是母亲单方面的施法。她的血早就被写进了这局里。而她现在想救他，已经不只是出于愧疚。是因为，再不救他，她也撑不了太久。

Ryan再一次没来学校。

但这次，没人再问“他去哪了”。

取而代之的，是某些声音开始在背后滋长，像发霉的面包那样慢慢长出眼睛：

“他好像住在林乔安家。”

“我朋友的表妹说她看到他们晚上一起买洗发水。”

“我听说他脸上的病是她传染的。”

“你不知道她家以前出过事吗？她爸出车祸那次……不是普通的意外。”

周四中午，学校食堂里一片嘈杂。林乔安端着饭盘坐下不到三秒，隔壁桌的两个人就起身换位。

她没吭声，只淡淡地吃了两口冷面，眼神像完全没察觉周围。

可她耳朵没聋。

“Ryan怎么可能喜欢她啊？”

“听说她妈是那种搞巫术的，房子里总有烟。”

“你还记得上个月有个女生说闻了她家的香包之后一直头疼？”

这些声音她都听过太多遍。

但她从未被盯得这么紧。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生物实验。

她低头在本子上记笔记，突然有人从身后伸出手，拍掉了她桌上的草药袋。

“喂，你这个袋子是不是有毒？”

一个男生笑着问他同伴，语气故作轻松：“要不你也来点，体验一下变成Ryan的过程？”

全班爆发出一阵笑声。

老师没管，反倒皱眉看了乔安一眼：“林同学，不要带影响其他同学的东西进教室。”

乔安没有动。

“林乔安？”

她缓缓抬起头：“您是不是也怕被我传染？”

教室瞬间安静了。

老师脸色一变：“请你出去。”

她站起身，捡起地上的草药包，然后走出教室，步伐不快不慢。

她的指尖一直紧紧扣着布袋，指甲几乎陷进掌心。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Ryan为什么会那么怕被“看不见”。

这个镇上从来不擅长“看见”，他们擅长的是标签。

她刚走到教学楼侧门，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她弟弟发的短信：

“姐你快回来，Ryan发烧了，还说你是他梦里的人。”

她的心猛地一沉。

十分钟后她推开家门，屋里一片热气。药灶旁，弟弟正慌张地拿毛巾给Ryan擦汗。

“他刚才一直在说胡话。”林曜脸色发白，“他说他记得你小时候给他带饭，说他梦到你头发长在水里，叫他别离开。”

乔安走过去，一眼就看出——咒语升级了。

他在做梦，但身体在抗拒。他的呼吸忽快忽慢，指尖微颤，皮肤有些泛青。鳞片边缘开始变得透明，像是皮肤要“褪壳”。

“哥！”林曜想摇醒他。

乔安拦住他。

“不准碰他。”

她咬牙，从包里拿出那瓶她藏着没给过他的草膏。那是她父亲留下的“破咒引”，只有在灵力爆发时才能用。

她蹲下去，拎起他右手，掌心贴着他冰冷的手腕。

Ryan忽然张口，低声说了一句：

“别走……乔安，你不是要跟我一起去看湖吗？”

她指尖一颤。

他记得小时候她说过那句话。是在他们八岁那年，她说她家的莲藕是在湖边挖的，想带他去看看。

可那年他没来。

他被人叫走了。

“他是不是快不行了？”林曜声音发颤。

乔安摇头。

“他不是要死。他是……要被换掉。”

弟弟不明白。

但她明白。

她父亲书里写过：剥皮咒到最后阶段，受咒者会陷入“真假混淆”——魂识不稳，灵与念互换，旧我被逐出，新我被植入。

Ryan会忘记他是谁。

而最先被他记住的那个人……可能就会取代他原来的身份。

她。

她低声念了一句压魂咒，手掌贴住他的后颈。

那一瞬间，Ryan猛地睁开眼。

他看着她，眼睛深得像湖底。

“乔安，”他喃喃，“你是不是本来就该属于这里？”

她愣住。

然后他忽然晕了过去。

她坐在地上，整个人虚脱。

林曜在一旁瑟瑟发抖：“姐……你是不是也……”

她摇头。

但她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楼上传来一声咳。

她母亲站在楼梯口，神情依旧淡漠。

“你已经不能再靠这些草药撑下去了。”林妈妈淡淡道，“你必须知道你到底继承了什么。”

乔安抬头：“你什么意思？”

林妈妈没回答，只是走进她的屋，把那本“林氏传录·第九篇”放到了桌上。

她的手指轻轻落在书页上。

“他现在不是唯一在变的人。”

灯光下，她翻开那一页，纸角早已泛黄。

而她的掌心，那道透明的鳞纹，又重了一分。

林乔安从没认真看过“林氏传录”的第九篇。

父亲在世时只说那是“给家族最后一代看”的。她一直以为“最后一代”指的是她母亲，直到今天她才知道——

原来是自己。

这本书只有一半是纸张，另一半是裹着符箓的树皮。每一页都写着极密的符文结构，文字奇怪，像是汉字残形和山地符号混合体，需要用火灰水才能显现第二层内容。

她点了香，滴了火灰，缓缓翻到“剥皮咒”的主条目。

剥皮咒·其一：用于剥落傲骨，现其真性，适用于囚心之人。

其二：若由旁系血咒施行，目标将与施咒者之系缠连；其性若融，其识若叠；其名若混，则交换可成。

她盯着“其性若融”那句看了很久。

书角的灰迹旁，隐约有一行小字，是用墨写上去的，和正文不同：

“他曾不是林家人。但她救了他，他最后忘了自己原来的姓。”

“你在看谁的故事？”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乔安猛地回头。

“你知道这些？”

“我当然知道，”林妈妈语气平静，“那是你外婆写的。”

乔安一怔。

“她年轻时救过一个和Ryan很像的男孩。那时候镇上人更糟，烧我们房子、说我们是蛇妖转世。”

“她给他画过保护符，可后来那男孩还是被带走了。说他疯了。”

林妈妈顿了顿，“他父亲，是当年的副镇长。”

乔安愣住：“你是说……Ryan家？”

她母亲没有正面回答，只淡淡说：“历史喜欢循环，不是吗？”

乔安感觉有点冷。

她抱住书本，像抱住一块沉甸甸的铁。她知道接下来的话，她母亲不会说，她得自己问。

“我想知道怎么解咒。”

林妈妈走近一步，声音终于多了一丝柔软：“你已经不是想报复了。”

乔安没吭声。

“也不是出于同情了。”

她点头。

“你要救他？”

乔安咬牙：“他再这样下去，会失去意识。”

林妈妈的眼神像是终于放心了一点，又像是……心疼。

“咒不能解除，但可以中断。”她低声说。

“怎么中断？”

“必须有人自愿与他‘反缠’。”

“什么意思？”

林妈妈盯着她看，缓缓道：

“你必须用自己的血，把他体内的‘识印’引回来……换句话说，你要承受他的咒伤，甚至替他承一部分皮。”

乔安没反应，只问了一句：

“换了以后，他会好吗？”

“他会醒。但你不会完整。”

“我不完整又怎么样？”她笑了一下，笑意冷冷，“他都不完整了。”

林妈妈静静地看着她，许久才说：“你越来越像我娘年轻时候了。”

当晚，乔安翻出父亲留下的旧木盒。

里面是草药针、破咒针线、还有一张“识引阵”的绢布，上面已经褪色，似乎用过一次。

她手一抖，发现下方压着一张泛黄纸条——不是术语，不是符文，是一行歪歪斜斜的字：

“乔安，要是你有一天看到这个，记得——救人不要用全命，留一点给自己。”

落款是她爸的名字，后面印着淡淡的血指纹。

她的眼圈突然发热。

她从未想过，父亲也参与过这种事。

他是个普通人。

可他却留下了这一切。

她坐回房间，手指轻轻摩挲鳞片印的位置。

那已经不是“惩罚”的痕迹了。

那是她选的方向。

她轻轻合上《林氏传录》。

灯光下，她的影子映在墙上，线条深而不稳，像是快要融进另一个人影里。

她低声说了一句：

“Ryan Campbell，你现在得听我一句话了——”

“——我要把你拉回来。”

而这一夜，屋外的风忽然转了向。

街道尽头，有人默默按下快门，拍下一张她站在窗边、额前影子拉长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