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善吸引着人们的向往,纯恶也一样,吸引着人们的堕落。”
面目阴沉的少年走在学校的走廊上,他的步伐坚定,他的眼珠子没有一点光彩。
夏天的阳光争先恐后地降落在走廊米色的地砖上,地砖反射着温暖的光,却照不暖这黑衣服的少年。
他好像要去参加一个葬礼。
“你应该去宝塚上台唱戏去,不该在这里。”遥坐在一个教室的凳子上,真人则坐在讲台。
真人在上面俯视着她,这审视的目光让遥觉得不舒服,所以站起来走到窗前,夏日温暖的阳光照亮她白色的脸,真人在后面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背影,狰狞的脸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我只是有感而发,前辈,你看这位顺平同学,他是善良的吗——对,他是,他一直是一个善良的孩子。”
遥感受到了不对劲,从真人的态度,还有迟迟不出场的花御。
他们不肯告诉她,只是一味地要求她投诚。
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我在那个顺平的房子里,留下了我来过的痕迹,这难道不够吗?咒术师会来那里,他们会知道我参与了你那无聊的游戏。”遥回头对着真人,说。
“即使他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他还是会高兴于欺凌他的人被残忍地杀死,他甚至愿意亲手杀掉那些,无聊的,暴力的,他无法反抗的那些霸凌者——人类的善良,难道不是要求不能伤害他人吗?更何况是这种报复性的杀戮。”真人毫无反应,依旧在抒发自己的情感。
“你真的很无聊,想再被我扔进领域里吗?”遥烦躁地看着他的脸,“你们没有一点诚意,我不想再陪你这个无聊的小孩玩游戏了。”
“不要这样,前辈,这只是开场白而已——”真人愉悦地笑着,遥又一次有了被凝视的感觉,她直觉什么东西出错了,“现在,要发生的一切我即使进了棺材也要记得清清楚楚,尤其是前辈你,美好的表情~”
撒旦用人的脸露出了巨大的笑容,这充满了兽性的愉悦的表情在人类的脸上显得格格不入,这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魔,在吸引着人的堕落,如同纯善会让人向往一样。
学校的后门,绿树成荫,校长堆着笑容,用一条手帕擦擦汗,恭维地走在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身边。
男人是这家学校的赞助人,今天学校的作文大赛,有人获得了优秀奖,正巧他没事,就打算过来出席这次的颁奖典礼。
他有着一头一看就是染的黄色卷毛,毛毛躁躁的,显得一双杏仁大的猫眼很有灵气,即使已经年过三十,看着也和一个刚走进社会的大学生一样,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和校长客套着:“来晚了来晚了,麻烦等这么久,不好意思啊。”
“诶呀,这算什么啊,您肯出席这典礼我们学校就已经受宠若惊了!”
“我也是想早点来的,可惜路上碰见一个猫,这黑猫拦在路中,我哪敢冲撞它,你也是知道的,我这人最讲究这些啦!”男人笑眯眯地,满嘴跑火车。
“这黑猫来得真的不是时候,不过典礼还没开始,都在等您呢。”
“哪需要大家都等我,我只是因为早亡的妹妹给投了一些钱罢了,”说着两个人已经走进来校园,看见路上青春博发的少男少女,男人忽的叹口气,“要是遥还活着,也是这个年纪了……”
校长又开始安慰他,什么兄妹情深,一片心意定能感动上天……
男人只是笑眯眯的,那头卷卷的头发在风里弹跳。
“他的嘴里没一句实话——”
济美子这么和它说。
“可是,他只用笑笑,我就愿意一直相信他。”
济美子,你真奇怪。
五条相信遥不会乱来,虽然她喜欢满嘴跑火车,但她做事很能拎得清,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更何况遥的命脉还在他手里,而且这位命脉又是百分之百心向善,就差拿出佛珠转一转,对着遥念一句你个顽猴了。
那天晚上他被一个火山袭击了,那时候他就感觉不对劲,后面火山被救走更是让疑惑更上一层楼。
他们有一个成熟的组织者,和一个他不知道但是一定所图者大的计划。
正好遥和“朋友”联络撞到他眼皮子底下了,他就直接成全遥,让她出来跑跑。
十年前放走的小女孩,一直是他们那个已死的同伴——夏油杰,负责观察保护的,为了保护这个孩子,她住在哪里只有夏油杰知道。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最了解遥的是她自己和虎杖的话,那么第二了解的人就是这位据说早已过奈何桥的夏油杰先生。
现在,夏油杰就在这个学校的房顶上坐着,还刚刚给最喜欢玩弄人性的真人做了辅导。
你要问夏油杰知道多少?
遥不记得的那些,他全都知道。
“你的妈妈,济美子,是一个自律,严谨的女人,她从一个封建的家庭走出,上了最好的学校,进了最好的公司,然后爱上了一个——”真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遥咽了咽口水,觉得自己走在一条通往黑暗的路上,“牛郎,一个和她截然相反的人,一个满嘴跑火车没有一句实话的男人。”
遥想要打断他,但是她不得不听下去……因为她其实没有四岁以前的全部记忆。
那天在少年院里,汹涌的咒力即将淹没她的理智的时候,她回忆起了济美子的尸体和她呆在领域里的那一天。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深爱的济美子是什么样的人,她只知道济美子爱她。
虎杖总是和她说,她的妈妈是爱她的。
因为没有人的妈妈是不爱孩子的。
她一直相信着,也爱着济美子。
真人的声音悠长,好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随着他的说话声,她的记忆走回了四岁以前。
被虎杖捡到,那之前。
是年老的女人那张写满不快的脸,女人在碎碎念着:“我不会养你的,你长得一点都不像济美子……而且,你的那个爸爸,他害我的女儿自杀……我怎么可能养他的种。”
然后是吵嚷嚷的火车,和抱着她的阴着脸的老女人。
当她看见她的爸爸的那一刻起,她的记忆就变得格外清晰。
女人把她扔到牛郎店的后门就走了,门里面传来莺声燕语,还有杯酒叮当响的声音,她垫着脚尖,站在油腻腻的垃圾箱上,从沾满黑色污垢的窗户往里面望。
看见一个卷头发的男人,挂着笑容,在对着几个胖胖的女人说话。
“今天感谢大家开了这么多的酒啦!”
“诶?是说之前的山口小姐?我还接待过姓山口的客人吗?”
她的脑袋里忽然响起济美子的声音。
“你想知道你爸爸是谁吗?”
“是一个根本不爱我,也不爱你的人。他把你打掉了,从我的肚子里,血淋淋的,然后把全身是血的你扔到一个黑色塑料袋里……”
“遥,只有妈妈爱你……”
她注视着这个男人,注视着和自己一样的卷毛,一样的猫眼睛,她的血管里血液在咆哮,一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冲动在她耳边尖叫。
“我想……杀掉他,杀掉,给济美子报仇……把他脑袋拧断,手锯断,眼珠子挖掉,头发也……凭什么他不爱我……”遥喘息着,自言自语着。
她的手脚伸长,背部两对足蠢蠢欲动着,昏暗的巷子里,幼小的女孩如同一只巨大的蜘蛛一样扒在窗户上,眼神里是刺骨的仇恨。
一墙之隔,只用轻轻刺出去,就能把他罪恶的身体捅个对穿。
——“你不能……停下来。”
谁?在说什么?
——“停下来……”
“你怎么在这里,山口?”男人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她慢慢转过头,身体里的本能在叫着逃跑。
那是一个黑色半长头发的狐狸眼的男人。
她的脑袋忽然很疼,眼前一阵模糊,男人的脸在变淡。
“你在做什么?遥?”
“我……我在报仇……”
“你还记得我问你,你妈妈的遗愿是什么吗?”
遥的脑袋一阵阵地疼,恍惚里好像听见另一个声音。
——“你不能杀人。”
是谁?好吵。
她晃晃脑袋,回答那个狐狸眼的男人:“让我好好做人,但是我不想放过他,他害死了济美子,还杀了我。”
——“你不能杀人啊。”
好烦啊。
狐狸眼的男人让她下来垃圾箱。
“我们好不容易保下你,掩盖了你的存在,你可不能浪费我的心血,在这里杀人会被杀掉的,你有仇恨我知道,诅咒都是人类的恶意……”他的表情有些惆怅,“但是你现在还不能杀人,而且以后要是不想杀人,你都不能回到这里,回去吧,仙台是个好地方,你的姥爷在等你。”
“我打不过你,所以……好的,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回去。”
“我送你去车站,来,变成人吧。”男人笑着说,那双狐狸眼弯弯的,很温柔的样子,“还有啊,以后看见我这样身体里有咒力的人,这些都是会抓诅咒杀掉的咒术师,看见了就赶紧跑啦,不要再这么呆着。”
遥歪着头看他,轻轻问:“那你为什么不抓我啊?”
男人的笑容在慢慢变淡,她的脑袋又开始疼起来,一阵猛烈地好像能把脑袋劈开的疼痛后,男人消失了。
只剩下男人的几句话飘荡在耳朵里:“我啊……已经受够了……”
可以夺取生命的刀刃缩了回去,遥的意识慢慢在恢复,她马上要睁开眼,却在这时,本已经淡去的男人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太过清晰,好像在她的耳边说话一般。
遥的意识空白了一瞬,直到睁开眼前,她才意识到那个声音说了什么。
“遥,杀了他吧,结束你妈妈的执念。”
眼前在慢慢恢复正常,好像旧电视在慢慢显示画面,遥睁开眼,对面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那双猫眼睛,那头卷发,和她一模一样。
宽阔的学校礼堂,他们站在高高的讲台上,宛如剧院里正在卖力挥洒情感的演员,用高昂的声音,唱出悲伤的歌。
底下的学生都软倒在地,遥已经懒得去注意他们是生是死了。
“你啊,终于醒来了啊……”一段沙哑的声音。
“啊……是你啊……”她回过头迟缓开口,脸上一丝笑容一点点显现,“怎么是这样的表情,你不该害怕吗?”
血从她的手上淌下,温温的。
她低下头,手正插在那人的胸膛,血流了一地。
“我觉得我现在是痛苦的表情,你的手怎么是那样子的,不仅吓人还疼,比我做阑尾炎还疼,你还不给点麻药……”
遥惊奇地看男人,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
“我不是人啊,我早就死掉了,现在从地狱里爬出来报仇咯,你还记得是哪年哪月哪桩债吗?”
这个满嘴跑火车的爹,生了一个也不爱好好说话的孩子。
遥本来以为他会说出什么不靠谱的父亲该说的话的。
什么,你是哪桩情债啊,我可不爱幼女的。
她已经准备好了,还准备听完后,不管什么,都把手更往里面伸一点,然后找到真人,把狗头打掉的。
这一刻安静地可怕,遥听见急促的喘息声,还有时不时的倒抽冷气声,她顺便转转眼珠,看见地上躺着一个肚子开了个大洞的胖子。
胖子用惊恐的眼神看着她,她从那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狰狞的表情。
不是一个人该有的,因为杀戮而愉悦的表情。
她乐观地想,好事成双,杀完了就该浪迹天涯了。
没想到昨天晚上还在同情小可爱被真人玩弄,今天早上就轮到自己了啊。
真是好笑。
男人开口了,他用气音说。
“果然啊,被我们抛弃了,遥会怨恨我……没想到会来这么晚……”
“诶?”
我们?
什么……你,和谁……你和济美子吗?
遥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叫田中司介,是她的父亲,个子有点矮,看着年轻,但是已经是老了,眼睛不会骗人,那皱纹像鱼悄悄游过一样。
司介在微笑,就是有点勉强,刚刚温热的血已经有些冰凉了,只有埋在身体里的那一段手还有些温度。
那温度,曾经,在被从济美子身体里取出的那一刻里,就很轻易地散去了。
“……你这样子,快死啦,说谎话也活不了哦。”
又是一阵沉默,遥笑不出来了,司介的眼睛好像有魔力一样,盯着她,明明是一样的猫眼睛,却不敢直视。
这沉默比刚刚的还可怕。
遥忽然笑出声,嘴角却怎么都提不上去。
她不敢看自己父亲的眼睛,她不敢看那些过去的记忆。
她已经猜到了。
如同五条悟说的一样,她很能拎得清,立场转化很快。
为什么她每次看见自己的父亲都会失控,为什么济美子要撒谎……还有为什么,记忆里那个狐狸眼男人夏油杰要和她说,如果不想杀人,就不要回来……
她全知道了。
谁把那成形的诅咒塞入已经死去的尸体里面?
那成形的诅咒是什么诅咒?是从爱中生出的,悲哀的恨。
为什么要让已经堕胎的孩子再活过来?
活过来的自己究竟是人为制造的诅咒,还是被母亲父亲期待的孩子?
“别哭啊,报完仇,了结了执念,就可以成佛了吧,成佛去吧,遥。”司介的眼皮慢慢在往下坠,但还是打起精神和她说:“第一眼看见还吓了一跳,但是,看见你的脸,就知道了……虽然有点不甘心,但是,还是你成佛更重要……”
遥用另一只沾满血的手捂住嘴,忍住啜泣,轻轻说:“我是成不了佛了……我……”
我是一个诅咒,没有人祝福我。
济美子寂寞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好像一个寂寞的诅咒。
“遥,爸爸抛弃了我们,但是没关系,妈妈爱你……一直……一直……你也要爱着妈妈,如果爸爸来找你,你就杀掉他……好吗?”
安静的礼堂窗外是黑色的“帐”,没有一丝光落进这地方,米色的地砖上,血一点点扩散开。
手里的男人已经闭上眼了,遥用手抹了抹脸,搞得脸上全是血和泪。
她的腿软了下来,好像失去了全部力气。
窗外的帐,逐渐褪去。
一缕阳光照在满地鲜血上。
窗外的这间房间很暗,黄色的符咒贴满房间,在遥的眼里明晃晃的,看着奇经八脉都开始疼,她活动了活动被长久束缚的手腕,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躺着。
“倒是看看我啊,是心虚了吗?”
她抬起头看着那个白色头发的男人,嘿嘿笑:“我腿软啦,虎杖又太强,打得真人那孙子嗷嗷叫,真人根本带不走我,我就这么被咒术师逮住啦,而且老师啊,被咒术师残忍打压虐待,再逃出去投奔这个剧本不更让人信任吗?”说着,又问,“不过虎杖怎么不来看我啊,我杀人的画面就那么有冲击力吗?”
五条很少见地没有笑,遥吐吐舌头。
“顺平被真人杀了,你又这样,虎杖现在缓不过来,我还不敢让他见你。”五条悟的声音在这个密室里回荡。
遥嘴不带把门:“死得好啊,他又没妈了,还要杀人——不过他成功了吗?我被真人那龟孙害得都没看全程——他那样活着也遭罪,要是我,我也——”
“遥,可以停了。”
“停什么啊,是,被真人算计了是我失察,给你添麻烦了,不过你也没告诉我虎杖会来……”
五条悟站了起来,凳子被带的一响,刺耳的声音在密室里回荡。
“……怪吓人的,这声音真的难听啊……”
“你的事我瞒住了,你只伤害了两个人,学生们都没什么大事,除了顺平报复的那个……总之,田中先生和校长还有命在,现在还在医院,田中先生的家人忙着照顾他,还没来得及追究责任。”
“这命也太硬了,你打算怎么和他们说,说是去世的女儿来索命?”遥的声音慢慢减小,“不过瞒住了真好……那你要杀我吗?我现在已经是现役杀人未遂了……”
密室里安安静静,好像就这样与世隔绝一样,只有几根蜡烛还发着黄光,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好像在对峙,但是温软的黄光却把两个人的身影笼罩在一片光里。
五条悟白净的下半张脸上露出笑容:“不啊,你明明在像人一样痛苦,我为什么要杀人?”
遥哈一声,迟迟无语。
她露出痛苦,却有些喜悦的表情:“真草率啊……”
“不过,最近在风声平息前,你都得待在这里,不用担心,虽然虎杖还没有缓过劲来,但是这两天,我找了一个善于做饭的前辈给你送饭。”
“能问这位前辈擅长什么吗?”
“饭团哦。”
“……是虎杖告诉你的吗?我最不喜欢吃饭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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