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小治吧?” 女人的声音从回廊后轻柔地传来,太宰治转头望去,首先注意到她那身深紫色和服,外侧织锦上绣着许多华美的金樱与藤蔓。女人步履优雅,走到他面前时微微弯下腰,双手交叠在腹前,对太宰治露出亲切的微笑:“初次见面,我是悟的妈妈。”
太宰治愣了一下。他像是有点不太习惯被人这样亲切地称呼。但男孩很快反应过来,露出一张天真的笑脸,“夫人好。”
女人拉过他的手细细一打量,太宰同时也端详着她:那与五条悟有几分相似的眉宇间是一双深蓝的眼睛,他在里面望见自己的小小倒影。这是一个极富仪态的美丽女人。“您找我有什么事吗?”他客客气气地问道。
“哎呀,”女人似乎被他小大人似的发言逗乐了,“前些天忙,还没来得及好好认识一下悟的新朋友呢。我听说你们玩得很好?”
“嗯!”太宰治脆生生应道:“我和悟是好朋友!”
“那就好,”五条夫人弯弯眼睛,高高挽起的发髻轻轻一动,簪子尾端悬着的几枚小巧玉坠晃出清脆的声音。她抬手示意孩子坐到自己身边来,“悟那孩子,一直没有过同龄的玩伴。有你和他一起真是太好了。”
太宰治坐下,百无聊赖地晃动着双脚,半不经意道:“可是我觉得和他相处很容易呀,夫人。”
五条夫人笑了,女人的眼角蔓开几缕微不可察的细纹,“其实不是哦,”她的声音如飘渺般轻,“对于大部分孩子来说,六眼和他们太过不一样……”她注意到太宰望过来的专注眼神,止住了话头,只字不提太宰治的身份可疑,反而道:“小治愿意作为朋友留下,身为妈妈我很高兴哦。”
太宰治眨了下眼。然后他说:“夫人还有别的事想说吧?”
女人微微一怔。“好敏锐的孩子,”她叹息似的说,“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悟将你觉醒咒力的事情告诉我们后,我们一直很担心。”
“为什么?”
“你还小呢,还不明白这样的事。”女人递过来一双沉静平和的眼孔,可太宰治无端觉得她的目光仍停留在很悠远的地方。“像治这样的孩子,足以成为很强大的武器。在我们咒术师的世界里,是很容易遭人觊觎的。”温热的掌心忽然覆上他的头顶,五条夫人轻轻摸了摸太宰的脑袋。
太宰茫然地抬起眼睛。
“没关系,不用多想。你还不太会控制咒力吧?之后会让专门的老师来教你的。”他听见她这样说。年长的女人那只保养极好的手替他理了理衬衫的衣领,语气缓慢而坚定,“别担心。我们、还有——五条家,会保护你的。”
太宰注视着她、注视着这名岁月不曾在她面容上留下多少痕迹的女人。记忆里自己母亲的面孔已经有些模糊了,总是伴随着无止境的喧哗吵闹,他已经忘了自己是从何时起失去了“母亲的孩子”的身份,从某一刻起他就不再作为他们的孩子了。
而眼前这名女人说,要保护他。
骗人的吧,连血缘促成的纽带都如此脆弱不堪一击,更别说他们只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而已。有必要吗?心里插着恶魔翅膀的小人冷冰冰地嘲讽他,怎么样他都逃不掉那种结局的。
何况。太宰治想,他是……对付五条悟的,武器?
“你的咒力和其他人稍微有点不一样。”他想起那天觉醒咒力以后五条悟这样告诉他,男孩一本正经说,“我可以替你保密。”
“被知道会怎样?”
“也不会怎么样,”五条悟随随便便道,“也就是可能会被抓起来解剖研究尸体吧。”
太宰一吐舌头:“我倒也没有这种爱好……”
“那我帮你保密,”五条悟再次强调了一遍,与此同时,软绒绒的白色短发忽然拂过他的脸颊,五条悟已经嗖地一下凑在他耳边跟他咬悄悄话,“你跟我讲讲你世界里的故事吧。”
……我没什么故事。他想说,可头一回,他看见男孩亮晶晶的眼睛,有些动摇。
“好吧,”太宰妥协说,“我们那里没有咒灵,也没有咒术师。”
“然后呢?”
“然后……”
难得的休息时间,太宰治不知出于什么心态,罕见地将自己认知里的“正常世界”讲给五条悟听了。时间在那一刻是木制地板上一颗模糊的光晕,随着他们随心所欲的聊天从地板这头慢吞吞地来到那头,当阳光正正照射至两人面庞时,五条悟已经靠着太宰闭上了眼睛。
又睡了。上一次也是,在他身边完全不设防啊。太宰治有些轻慢地想:小孩。
他忘了自己也不过是个小孩。
隔天下午,五条悟发烧了。
太宰治是跟五条夫人一起过去的。彼时女人似乎并不忙,拉着他将偌大的五条宅连逛带介绍的,仆从便是在这时过来通知五条悟生病的消息的。
拉开门,柔软被褥里紧紧裹着一颗凌乱的茸茸白脑袋,五条悟闭着眼睛,整张脸难受地皱在一起,丁点大儿个子在被窝里蜷成一团。“刚才给悟少爷喂了温水,现在睡着了。”侍女轻声说,见夫人亲自过来,安静地退下来。
女人蹙起眉间,摸到五条悟冰凉凉的手。她弯腰和孩子一贴额,觉察到男孩滚烫的鼻息。太宰注意到她的面容上闪过不忍。他想,这是“母亲”的概念吗?太宰在女人身侧坐下,问:“为什么会生病?昨天上课老师说咒力能强化身体——”
“因为‘六眼’。”女人低声说,也给他递过来一杯温茶,“现在已经好些了。更小的时候,悟病得更频繁些。”她替五条悟掖好被角,男孩大概是在发热初期,身体有些本能地冷得发抖。太宰治发现她脸上又浮现起那种神态:尽管眼睛看向五条悟,但目光的落点却显然并不在这里。他在观察人这方面有某种得心应手的熟稔——直到许多年后都是,在需要揣摩心思、玩弄人心的领域,想要赢过太宰治几乎绝无可能。
夫人似乎在长久地出神。那双与五条悟类似、却又更为深邃的,宛如夜晚的海一样的眼睛静静地沉着。金黄的大麦茶袅起薄薄一层白雾,模糊了她美丽的面颊,也模糊去了萦绕眉头的忧愁。
“您在担心吗?”太宰治说。
像是被话语突兀地拉回来,女人倏然回神,勉强地撑起一个笑容来:“不好意思,小治。”她喝了口茶,温声安抚道,“悟很快就会好起来。你也不必太担心,下午的课程要开始了吧?小治就先——”
太宰定定地看她,用孩童清澈的水汪汪一溜黑眼睛。“我留在这里陪您吧。”
“你……”女人默然无语地一顿,最后归于一个近乎无声的叹息。“小治,”女人的发音实际上带着京都惯有的那股柔软慵懒的腔调,尾音总是温和又飘忽地拉长一些,令人想起童话书里临睡前柔声哄孩子的典型母亲形象,而她也确实非常地接近此类人物。
女人慢慢地说完接下来的话语,她的口吻里空无一物:“你知道吗?对悟来说,我是他的妈妈。对六眼来说,我什么也不是。”女人的眼珠有些许微的转动,那抹神秘的、忧郁的深蓝色一闪而逝。她顿了顿:“我们都是他身上的枷锁。太亲密了,在将来会成为他的弱点。”
太宰治看着她,眸子里流露出不解。
女人失笑,“没关系,你不用明白也可以。”
她那双纤瘦的手绕过他的脑后,不知不觉间,太宰治半边脸上的绷带被解下来了。女人没有继续先前的话语,“为什么要挡住呢,小治有双很漂亮的眼睛啊。”太宰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才好,他久违地眨起两只眼睛,视野宽阔了一半,感觉意外地不坏。
这时他触电般明白了什么。表面尽数倾倒给五条悟的爱、实际上心与心之间却有着无限的距离——
“夫人,为什么——”
女人说:“小治知道为什么五条家有着足够坚实的结界,却还要时刻派人把守吗?”
太宰治不明白她的意思。
“咒术界里,很多双眼睛都在等着捕获悟。对现在的你来说很难理解吧?”女人为难地笑了一下,“我也真是的,怎么能给你讲这些呢。你还是个孩子啊。”
“不是的,我……”
没关系的。我知道小治也是一样,你身上有自己的秘密。我不会过问的。夹杂着特有的京都口音,女人的声音轻而遥远,但却准确无误地灌进他的耳里。他愣住了,手上忽然被塞入了什么……花?
那是一束白紫渐变的风铃草。铃铛似的花朵开得很漂亮。
“这是我的术式。”女人说,敏锐地注意到五条悟开始有些出汗了,她取过一旁备好的湿毛巾替他格外细致地擦净后,重新转向太宰治,“作用在有生命的花草上,所以即使小治拿着也不会被无效。放心,在咒力枯竭之前,它不会凋零哦。”
五条夫人似乎起身打算走了。太宰治便是在这时毫无征兆地落入一个干燥、温暖的怀抱里去的。这个怀抱带着年长者特有的安定与舒适,女人眼眸闪动,一点一点抚过男孩的后脑。太宰在她怀里僵硬得不知所措。他一动也不动,像是第一次接受拥抱的孩子。
“没关系的,小治。”她轻声细语却非常有力,再一次说:“没关系。”
那语气有点像是在告诉太宰,又有点像在说服她自己。
在这样的拥抱里,男孩心里划过那么一瞬间的贪恋。此时此刻他还不能弄清楚这究竟是为什么。可他确确实实在这时候想起那个称谓,想起那个被无数孩子予以寄托却早早被他放弃的名词:妈妈。
女人松开他,绽出柔和的笑:“在家里很闷吧?等悟好起来,一起去东京玩吧。”她最后摸了摸太宰的发,“一会如果有需要,会有人来给悟送药的。”
穿着华丽和服的女人推开门正要离去时,太宰治忽然急急地叫住她。
“等一下,夫人!”他睁着圆圆的眼睛,“您来过这件事,悟会知道吗?”
已然睡着的五条悟在这时显得格外不舒服,一时间,除了他难受的哼声,房间里漫开整片不安的沉默。五条悟翻了个身,嘟囔道:“妈妈……”
女人的背影顿了一下,并不答话。
太宰回头看了五条一眼,他垂下眼睛:“这样好吗?”
门关了。她至始至终没有回头。
“这样就好。”她说。
大人的世界是很沉重的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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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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