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吃饭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阔别已久的绿豆汤又回来了。
时伽然盯着手边满满一杯的绿豆汤。
安静片刻。
她缓慢侧头,看向另一边正在进食的哥哥。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动作略微停顿一下,紧接着,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并不与她对视。
时伽然一直盯。
江骁也一直装作没有看见,默默吃饭。
足足盯了两分钟。
“咳。”
江骁终于出声,放下筷子,取公筷给她夹了一块水煮西兰花,“看什么呢,好好吃饭。”
时伽然收回视线,看了一眼碗里绿油油的水煮西兰花,鼻子像小猫闻到螺蛳粉一样皱了起来。
然后她十分嫌弃地夹了起来,迅速地扔进江骁的碗里。
“……”
江骁看一眼碗里被退货的西兰花,然后掀起眼皮,看她,语气凉凉,“皮又痒了?”
“不吃。”
时伽然罕见地展露出情绪明显的表情。
与平时装乖卖巧不太一样。
属于稀有款,并且仅江骁可见。
不过稀有款,也在江骁这里出现过多次了。
“本来身体就不好,还挑食,看看你现在有挑的资格吗?小时候明明过敏反应没那么严重,现在越长大越一发不可收拾,一点光都不能见……”
他重新给她夹回来,“好好吃饭,不准挑食。”
时伽然一张小脸皱成一团毛球。
她两只手捂在碗上方,不让他放进来。
“……”
江骁被她这小孩子气的动作弄得有点想笑,“时伽然,你几岁了?”
“十八岁。”
时伽然回答。
“……”
江骁没好气,“谁问你这个了。”
“……?”
时伽然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可能觉得自家哥哥脖子上方的那个东西需要进行一些医学上的检查。
他索性用筷子夹着,喂到她的嘴边。
见她立刻一副被喂答辩的表情,将头转开。
“转过来。”
他用命令的、不由分说的口吻,久违地又摆出了哥哥的姿态,“吃下去,时伽然。”
“不。”
她拒绝得很干脆。
江骁“啧”了一声,在被反复挑战哥哥威严的前提条件下,他的耐心也因为她的不配合而开始告罄。
“听话。”
他加重了语气。
时伽然慢慢转过头来,看着他。
但脸仍然很嫌弃地皱着。
“这是西兰花,”江骁深吸一口气,强调,“不是答辩。”
时伽然说:“那只是你认为的。”
“……”
见她还在你有上句我有下句地抬杠,江骁仅剩的耐心也终于消耗完毕,他垂着眼,另一只手捏住了她的脸颊,下了最后通牒,“确定不吃?”
“不吃。”
时伽然完全没有犹豫。
江骁也很果断地松开手,收回悬在半空许久的筷子,也十分干脆,“可以,那今晚让林姨去给你喷药。”
话音落下。
餐厅安静了足足三秒。
时伽然挡在碗上的两只手放下了,她像街边流浪的小动物一样眼巴巴地看着江骁。
江骁原本冷下来的脸色顿了一下。
“哥哥,不要。”
她没有任何修饰地说。
这样的说话方式很像幼年期的孩子凭借本能阐述需求。
并不像一个成年人理智、成熟的对话方式。
江骁在这一瞬间,就已经意识到——
时伽然从小就寄人篱下,她比寻常人对距离、尺寸的感知更加敏锐,她从来不会主动越界,做出超越关系的事情,也更不会向不亲近的人无条件地索取、要求什么。
她会这样做,除非是她想要越界。
那么,既然她会刻意地维护自己与别人的界限,同样,也会拒绝不想要的接近。
她一定会有一条清晰的刻度线,将所有人分为三六九等,划分好距离,自己不越界,当然也不会允许别人越界。
身体的裸露,有时也象征着自己的某一部分被窥见。
这是极为私密的一件事。
同时,喷药是一件“需要”。
再叠加上“无条件”这一点,意味着一旦接受,她就承了别人的情,而只有“有条件”的帮助才代表互不亏欠。
对时伽然而言,这并不只是单纯的喷药,而是一种对她的“入侵”。
江骁也意识到,这句话,说重了。
虽然他原本是想用这句话来威慑时伽然。
但真的说出口,在他反应过来这句话代表了什么时,他又后悔了。
可话已经说出去。
他唇抿了一下,神色缓和许多,“只要你不挑食,就不会发生。”
这一次。
她很听话,近乎顺从地凑过来,唇微微张开,很配合的样子。
然而。
然而。
江骁悬在半空的手却顿住。
他垂着眼,与她四目相对,妹妹很乖,乖得不可思议,就像……
就像……
在那些大人面前那样。
温驯得像一只小鹿。
任人宰割。
而他,也和那些大人一样。
固执己见地以“为她好”为由头,强迫她去做她不想做的事情。
半晌。
他慢慢放下筷子。
时伽然有些不明所以,并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进行到了最后一步时,却停了下来,面露迷茫地问:“怎么了,哥哥?”
他没说话,沉默着。
以为他误会了什么,时伽然去捉他的手,有些讨好地讲道:“哥哥,我乖的。”
她说:“我听话的,哥哥,我会吃,我会听你的,你不要把我丢给别人,好不好?”
江骁的喉结很轻地滚了一下。
而后,他忽然伸出手,将她整个人揽进怀里,低头的瞬间,似是无意地吻过她的头发。
“不管你听不听话,哥哥都不会把你丢给别人。”
他手臂环过她的后背,下颚抵在她的发顶,声音低了下来,“我保证。”
怀里的人似乎愣了一下。
有那么一会儿,没有任何的反应。
江骁说:“是哥哥说错话了,原谅我,行吗?”
隔了几秒。
时伽然动了动,从他怀里退了出来,看着他。
她略微歪了一下头,像是动物对未知生物的观察一般。
是新奇的。
“哥哥说错了吗?”
她问。
江骁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下,手背指骨紧绷了一瞬。
而后,他手掌扣在她的手背上,力道很轻,轻到她稍稍用力就可以挣开。
但她只垂了下眼,却没有任何别的动作。
于是江骁握紧了,不再给她挣脱的机会。
“别把我当成他们。”
时伽然无声地望着他,不知道有没有听懂这句话。
他压下来,另一只手扣着她的下颚,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用一种极为认真的语气,说:“别把我关在外面,别用对他们的方式来对哥哥。”
时伽然笑了起来。
她眼睛微微弯着,乌眸像是剔透的玻璃珠,直勾勾地看着他,然后轻声问:“哥哥,我对待他们是什么样的方式?”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
时伽然抬起手,去抚摸他的脸,问他:“哥哥,你认为我会这样对待其他人吗?”
她笑着,指腹去触碰他的脸颊、鼻子、眼睛……最后是唇角。
却在触碰到之前。
手腕忽地被抓住。
江骁终于别开眼,往后退,退到了正常的兄妹距离。
他声音很低,带着一些难以察觉的祈求,“然然。”
时伽然唇边的笑意慢慢消散。
她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
她忽然问:“哥哥,你很介意我对你和对别人一样吗?”
江骁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着她,却用问题来回答她的问题,“那你呢?你会介意我对别人和对你一样吗?”
这个问题从社交上来说堪称送分题。
因为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并不在于“你介意我怎么对待你和别人”,而是“你在意我怎么对待你和别人”吗?
本质在于“你在意我”吗?
哪怕仅仅只是客套,也会在亲近的人索取情感的时候回以肯定的答案。
但时伽然没有。
她眼睫微微垂着,是正在思考的模样。
仿佛正在用精密的仪器计算,真的在假设这个如果发生,她会怎么样。
没有人会用学术上的严苛态度来衡量感情的重量。
可时伽然就是这样奇怪。
江骁视线一瞬不错地盯着她。
许久。
她似乎是思考好了,抬起头来看着他,十分认真地回答:“介意,哥哥。”
“非常介意,”她漂亮的眼睛里带着一些隐约的笑意,声音温柔而轻,“如果你真的这么做,我可能会做出一些很过分的事情,哥哥。”
她笑得那样无害,像森林里的小鹿。
“我可能不会听你的话了,哥哥。”
她温和地提醒着。
一句没有任何威慑力的话。
江骁紧紧地盯着她,说:“我不会,那你呢?”
“你也不会吗?”
“我也不会。”
时伽然给予一个肯定的答案。
然而他的神情却并没有松缓下来,他仍然看着她,隔了几秒,才说:“是以后不会还是从来没有过?”
时伽然闻言顿了一下,看着他。
终于明白了这个问题的核心。
——“你把我当成了谁?”
——“你真正想要挽留的那个人,是谁?”
昨晚的问题。
她没能给出答案。
因为她并不知道他所提及的事情。
她不记得自己曾说过那些话,也不记得自己的生命中还曾出现过什么值得她挽留的存在。
这个问题的两个答案。
“以后不会”意味着,那一次,她将他当成了别的人,也意味着她仍然向他隐瞒了那个人的存在。
“从来没有过”意味着她没有将他当成过别的人。
他真正想要问的,仍然是她不曾给出答案的问题。
时伽然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重复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不过——
如果哥哥为此而提心吊胆,她不介意告诉他。
“从来没有过。”
时伽然微笑着回答,并且给予了一个更为清晰的、比他所预想的还要好的答案。
她说:“哥哥,我只在乎你一个人。”
“以前是。”
“以后也是。”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