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花?”
“千花。”
阳光有点刺眼。
我把脸从臂弯里抬起来,溜溜达达地挪了几步,懒洋洋地歪在阑干上。今天的太阳很不讨喜,暖烘烘的,晒得我昏昏欲睡:“你把我吵醒了,小悟。”
很不讲道理的埋怨。
被称呼为“小悟”的高大的成年男性没有反驳横睡在回廊上的亡魂,折扇抵在下颌,装模作样地思考一阵。
在千花终于清醒过来、要睁开双眼的时候,他伸手捂住她的眼睛,睫毛扫过手心,酥酥麻麻的:“那我给千花送个礼物,就不要再生我的气了嘛。”
“不要撒娇。”被一只大手覆住双眼的感觉太奇怪了,我抬手握住他的手腕,虎口只框住了半圈腕骨,“你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人类真是神奇的生物。
曾经也是众生一员的我老气横秋地怀念着从前才到我膝盖的小孩,发顶抵住他的胸腔,右手晃了晃纹丝不动的手臂,又轻轻踢了一脚他的小腿:“不是要送我礼物吗?”
衣摆撩起,露出一小截足袋,被五条悟捉住,再揽上我的腰,像电视里的袋鼠妈妈一样把我捞到胸前。我环抱着他的脖颈,双腿夹住他精瘦的腰干,安安心心地窝在他怀里。
虽然没有反抗的打算,但我还是决定谴责一下这个肆意妄为的家伙。下巴刚抬高,五条悟就笑着问:“不是要看我送你的礼物吗?”
好吧、好吧。我叹气,挂在他臂弯的腿悠闲地荡着,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我盯着混成一团的奇形怪状的黑影,乐不可支地埋在五条悟的左肩笑起来。
“好像咒灵。”
五条悟没有笑。
我勉强收敛了笑意,若有所觉地撑在他的肩膀上,温热的体温传达到正按着结结实实的肌肉的手心里。
我的身体向后仰,被他的小臂拦腰截下,胸口分离的那点距离,堪堪够我仰着头跟被我一手带大的小孩对视。
他的眉峰平日里总有种险些飞扬到脸外的不羁的气派,现在就像格扇窗横七竖八的木条,紧凑地锁在一块儿,沉甸甸的。
我看了两眼,蹙着眉趴回去,空荡荡的胸口紧挨着他强健有力的心脏,我也像听见自己胸口的不安的心跳声一样,歉疚起来。但一直到他一路闷不做声地抱着我跨过结界,走进忌库,我脑袋上的小人才打完架。
高举“抱歉”旗帜的白色小人跳到我的嘴边,我心不在焉地顺手摸了摸他脑后那一茬短发,毛茸茸的、扎扎的,把我舌头上的刺都挑没了,才磕磕巴巴地嗫嚅了一句:“不要不高兴了,悟。”
……好像有点好摸。我了却一桩心事,爱不释手地挼了好几下,被站住脚的五条悟拍拍后背才依依不舍地放手,扭头向下看。
腰还被禁锢在他的臂弯,像铁一样。
我伸手把白色的狐狸捞到手心,冰冰凉凉的,仿佛是陶瓷的质地。
“这是什么?”
五条悟的视线落到我的手上,似乎在看小狐狸。我却觉得手指莫名发烫,忍不住蜷起搭在狐狸耳朵上的食指。
“稻荷神的神使。”
他没看神使大人,不太尊敬地随口介绍一句,就像小孩子一样捏着我的手指玩。
被迫感受了一遍五条悟手掌的纹路,这种触感太过奇异,我挣了挣,反手握住他的两根手指,他才停下手上的动作,也没松开,反倒来催促我:“输入咒力,千花。”
……
尊贵的、不可一世的最强的五条家主跪在地上,虽然故作乖巧地低头,但一米九的身高、宽大的肩背、健硕的身躯,简直让他像伫立在地上的塑像一样。
我被气得一脚蹬在他的肩上,狐狸耳朵因为愤怒的心情耷拉下来,生怕被头顶的怒火烧焦一样,在我说话的时候还抖动了一下——五条悟的眼神太明显了!
“你还想摸我的耳朵吗!”
“可以吗?”
被迅速接话,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荣幸,手指插入他的雪发中,发泄情绪一样胡乱地揉了一把那蓬松的、带着点凉意的白色发丝。
“不可以!”
乱糟糟的头发像炸开的猫毛,很快转移了我的注意力,白色的狐狸耳朵也抖了抖,向前舒展开,神气地立起来。
五条悟扶着我的腿,在我总算消了点气,跳下刚才坐着的箱子,准备去尝试一下从江户时代至今都没有好好品尝过的美食时,握住小腿肚子的手指收紧了一点,制止了我的动作。
“想吃什么?”
“大福?布丁?西餐?中餐?”
我被问住了,还在纠结的空当,家主大人笑眯眯地补充:“摸一次耳朵,都给你做。”
耻辱。
银色的叉子戳了戳□□弹弹的焦糖布丁,在我咬牙切齿的表情里,特意注入的巧克力酱从布丁的内陷里流出。
“不吃吗?这个大福——也超美味哦。”
白乎乎、胖嘟嘟的大福在眼前晃了晃,我的耳朵警觉地向后撇,身体却犹犹豫豫地向前探了探,狐疑地觑了眼笑容满面的五条悟,咬了小半口——好、好甜!
我胡乱拍开五条悟稳稳当当悬在面前的手,左手捂着胸口,右手向前去寻桌上的清茶。
我讨厌茶道!
恶劣的男人委委屈屈地缩成一团,蹲在我身边碎碎念着道歉。我放下前几年和他去京都的夏日祭时,在路边的小铺买的大肚子的陶瓷杯,橘色的肥猫懒洋洋地蜷在杯盖上睡觉。
我捏着猫咪的尾巴作的杯把,不愉快地咽下喉咙里的水,跟五条悟说了这一个小时以来的第一句话:“我以后再也不要喝茶了!”
小小巧巧、典雅精美的茶具再好看,也不能拯救我甜到发苦的味觉。
“你吃这么甜的吗?”
五条悟今天下午的事务格外多。我支着下巴,悠闲地围观他加急批阅文件的模样,冷不丁想到这个问题,眼神都敬畏许多。
等等——我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最开始我吃的那个和果子——”
*
五条悟有记忆以来,六眼的视野里一直有一个非人、又并不是咒灵的存在。
一个穿着丧服的少女,约摸十二三岁的模样。五条悟估算着她的身高体型,回忆了一下年终家宴的时候瞧见的一些女性,这么猜测。
也正因如此,在他主动和这个少女模样的未知存在搭话的第三天,得知千花——她是这样介绍自己的,其实已经十六岁了——至少始终是十六岁的身体。
年仅七岁、没什么见识的神子大人惊讶地瞪大了那双广袤的苍天之瞳。
“你是残疾吗?”
“你是白痴吗?”
被不客气地臭骂一顿。
一周后的某天下午,神子大人珍惜地食用限量供应的和果子时,眼睁睁看着造型精巧的特供糖分和果子惨遭五马分尸。
碎裂的草莓、抹茶在空气中散发着甜香,千花高高兴兴地摧残了一盘点心,唯一幸存的红豆被她一口吞下。
“你是残疾吗?想吃都不知道拿?”
“你的术式还不错。”
五条悟好奇地看着她手指上附着的糯米粉,伸手想要握住千花垂下的手。
径直穿了过去。
“看起来好恶心。”
注意力被怪异地交错的一大一小的两只手吸引的千花嫌恶地抽手,在看了眼小孩漂亮的蓝色眼睛后才反应过来五条悟说了什么一样,又高兴起来,像炫耀的七岁小孩,得意洋洋地拍手,方才的食物残渣已经消失了。
“这可是兄长夸过的术式!”
“嘁。”从不和兄弟姐妹接触的神子大人撇撇嘴,“你应该为被我夸过感到荣幸。”
“因为我肯定会成为最强。”
“哼。”千花也冷嘲一声,站直身体,凭借两个人的身高差俯视五条悟,“我的兄长早就是最强了!”
“不可能有人比六眼强。”五条悟没有生气,说着这样嚣张的话,却如同讲“东升西落”这样的自然规律一样冷静又笃定。
刚刚还在眉飞色舞的少女陡然沉默下来。
黑色的丧服上印着五个梅纹。虽说信仰菅原道真的家族基本都是梅纹——但千花和五条家的联系这样紧密,怎么想都不会有别的可能了。
五条悟胡思乱想着,准备在千花恭恭敬敬喊他“悟大人”的时候提一些要求——不可能有五条家的族人对六眼无动于衷。
但是一直以来像个小孩子一样,任性、坏脾气又喜欢恶作剧的千花始终没有说话。
六眼的视野看不清她的表情,五条悟最终抬起头,用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端详千花。
……不想让她再露出这样悲伤的神情了。
六眼又烫又胀,七岁的五条悟站在庭院、在凑上前的仆役惊慌的呼喊中,对着没有人能够看见的千花莫名其妙地落下眼泪。
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上一任六眼在流泪。
五条千花安静地伫立在四百年前兄长居住的院子里,看着突然落泪的四百年后的六眼,轻飘飘地浮到他面前,伸出手为五条悟拭去泪水——这次,她结结实实触碰到他了。
*
二十七岁的五条悟轻轻把沾了墨水的毛笔落在梅花枝的陶瓷笔搁上,上首的文件上笔锋潇洒落拓,赫赫扬扬四个字:胡言乱语。
五条家落座在京都的深山中,自持世族的底蕴与华贵,书房重地还是用的古色古香的直棂窗。虽然在大正时,里边的窗业已换成了玻璃,外边的窗屉却还古怪地糊着各式绸缎布料制成的窗纱。
现下是夏日,青篱竹在银红的霞影似的软烟罗下,细细直直地簇成一团青溶溶的色块。
千花侧着脸懒洋洋地趴在紫檀木的书桌上,抬手拨动悬空的风铃——是她从前琢磨术式的时候捣鼓出来的成品。
五条悟看着她这二十年没有变化的脸上淡淡的光晕,仿佛也想起幼年的事情,冷峻的脸柔和起来,他微微笑起来:“是哦,但是明明是千花抢了我的和果子嘛,而且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因为千花和我的口味一样而高兴呢。”
“讨厌鬼。”
“嗯嗯,讨厌鬼明天要带你去东京玩,不去了吗?”
“……”
“去。”
*彩蛋
“佑是禅院家难得的大好人了吧。”
小千花坐在樱花树延伸出来的枝干上,萝卜短腿垂在兄长的头顶,在她说话的时候像荡秋千一样晃来晃去。
“哈?”五条彻正兴致勃勃地在禅院家主面前吐槽昨天阴阳寮和禅院吵架的事情,眉飞色舞,一看就没吃亏。听了妹妹的话,嗤之以鼻,又马上抬手捉住小孩儿的脚,警告地晃晃,“不怕掉下来?”
“兄长会接住我的呀。”
被轻易哄好了。
禅院佑放下茶碗,慢悠悠地看着又高兴起来的好友:“难怪今早听见我要过来找你,信繁的表情那么有趣。”他的模样俊秀文雅,在千花低头的时候对她眨眨眼,又有些少年气的狡黠,召唤出玉犬、一黑一白、一左一右地蹲在树下,对五条彻虎视眈眈的模样。
五条彻一手提一只狗,挑眉望着好友:“给你们家信繁报仇?凭这两个小家伙——”
满满的质疑和不屑,玉犬气得要咬他,一口啃在无下限上,五条彻看着他们傻愣愣的样子哈哈大笑。
下一刻,禅院佑跳跃悬空,抬手抓住树干,右手向上捞住眨着眼满脸新奇的五条千花,跳下来的时候一脚踹走正牌哥哥,笑眯眯地摸着小千花的脑袋——还没绾发的小姑娘头发柔顺,一梳到底。
“我接住了千花。”
“千花就是我的妹妹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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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五条悟摘了一朵花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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