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华智进入了真梦茧。
这是纪娴山的真梦。
梦里,华智感觉全身又湿又冷,他用力睁开眼睛,只见四周一片大水,水流湍急,黄浊的河水咆哮而下,而他坐在水中一块凸起的石头上。
而天上,正在下着暴雨。
华智用手撑住石头,石头湿滑
他环视四周,想要找到纪娴山。
水面宽广,雨点砸在水面,泛起一层层的雾气。透过雾气,稍微能看到两侧的墨色森林,在很遥远的地方。
天地虽大,唯他一人。
华智心中焦急,他大声呼喊:“仙子!纪仙子——娴山——娴山——”
无人回应。
他想了想,索性站起来察看,差点从石头上滑落,他抓住石头,缓慢地站起来。
暴雨把他的脸都糊住,得不时抹一把。
远远地,他隐约看到上游有一个黑色的人影,被暴雨冲下来。
是纪娴山!
她的头发散乱,贴在头颅上,青色的衣衫上兜了不少泥巴。整个人脸朝下,趴在水面上。
浩荡的雨水,将她推下来。
华智伸出手来,好不容易才将她的一只手拉住。
她的手冰凉。
华智将她拉过来,抱在怀里。
她似乎还有鼻息,只是脸白如纸。
华智折腾好一会,终于让她再次醒来。
醒来后的纪娴山看到他:“你为何在这里?”
“你走火入魔了。”华智拉着她的手,“你快跟我回去。”
纪娴山摇头:“不,那个人骗了我!我要回去救阿洛。”
华智看着浩荡的水面,空无一人的白茫茫:“这只是一个梦境,你无法让时间倒流,也无法救活阿洛。”
“不用你管。”纪娴山愤怒地抽出自己的手,她一挥手,变出一张小船来,帆船如同湖面上的一片细柳叶,在暴雨和洪流中飘摇。
纪娴山旋身跳上那小船,操起一根船桨便拼命划起来。
华智倒也想要同她一道,帮帮她也好。
但是,提脚才发现,他的腿脚似乎僵化后粘在了石头上,与这石头化为一体了。
而脚下的洪水,正一点点的上升,洗刷过他的脚背。
纪娴山根本没有注意到这点,催促他:“你不上来就算了。”
华智说,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
好在这时候雨小了,上游的水流也没有那么快了,纪娴山拼命地往上游划,爬得像个蜗牛。
人生第一次形象明白了,什么叫做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想要获得、维持你珍爱的人事物,就得努力逆流而上。
如果不努力,放任自流,根本到不了想要去的地方,还会离目标越来越远,甚至,会失去自己无法想象的人事物。
比如阿洛。
好在她终于划到了上游的石台。
转眼之间,她便进入了想去的地方——
五十年前。
此时的她还在七灼峰,她收拾好自己的行李,要去鹿州岛找阿洛。
这个时候,还可以挽回的。
可是出门的时候,被王齐云拦住,并以不遵命的理由关在地牢,错过了一个月。
刚好也错过了阿洛的临终。
她根本没有改变任何事。
拿着阿洛留下的遗物,摸过那个竹简,纪娴山的眼泪再次流出来。
头顶响起青莲圣女的声音:“谁让你那么蠢,竟然会相信区区一个小仙官的话。活该被骗。”
纪娴山转头寻找,却根本看不到任何人。
再一低头,她手中的竹简消失,周围的管事们也消失了。她跑出帐篷寻找那个声音,却发现,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只有她一个人。
她气得大喊:“我怎么知道别人会为了那么点蝇头小利,做这么阴险的事情?他一个仙官,难道不就是当以身作则,维护天纪的么?”
那小仙官在她那里,也就骗了一些差旅费和安置费,算不得什么。就为了这么点东西以身犯险么?
这也是纪娴山最想不通的地方。
可是最想不到的点,往往就是你的防备薄弱点,也是别人可以伤害到你的裂缝。
纪娴山摔倒在地上,她低下了头。
她有罪。
青莲圣女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怎么知道?你怎么想到……呵,这你都不知道,那你就该付出这种代价,忍受钻心的痛苦,余生好好忏悔!”
·
待得纪娴山再次醒来时,眼前仍是华智。
华智的脸上满是雨水,是他再次将汹涌湖水中的她捞起来,拉在手中。
他动作僵硬。
纪娴山才发现他的腿竟然石化了,她伸手摸他的膝盖:“这是怎么回事?”
华智解释:“因为这是你的梦,梦里发生的一切,都只与你有关。我在这里,只能看到眼前的暴雨和白茫茫的一片。”
纪娴山低头看着他的膝盖:“你怎样才能出去?”
“只能和你一起出去。”华智说。
一阵沉默。
水位渐渐高涨,华智开口说:“你现在和我出去吧。”
趁现在还有机会。
纪娴山轻轻摇头:“我还没有救到阿洛。”
华智伸手捏住她两边肩膀,看着她的眼睛:“这是梦,你救不活她。”
纪娴山避开他的眼神:“阿洛的死,都是因为我,我要回去救她。”
华智捏住她的肩膀,看着她,两眼中满是悲伤。
纪娴山咬牙看着他,忍住泪:“一想到那十年中,阿洛所受到的苦楚和绝望,我就没办法置之不理。如果……如果我早点意识到被骗,这些就不会发生……不,就算被骗了,如果我早点出手解决问题,而不是荒废度日,这一切也许都不会发生。”
“华智,我知道这都是梦,但是——”纪娴山抬起头来看着他,“我必须要去试一试。”
她的脸上满是雨水,眼眶通红。
华智慢慢松开手,对她说:“那你快去快来。我不想被淹死。”
纪娴山点头说:“好,如果太危险,你毁了这个梦,我也不会怪你。”
毁了梦,华智便能活下去。
这一点,华智没有说,那是他的善良,但纪娴山对真梦茧的了解,并不像他以为的那么少。
说完,她再次迎着暴风雨而上。
·
这一次,纪娴山回到了七十年前。
那时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纪娴山还是声名远播的司法天神。
阿洛跟着她东奔西跑,脸上满是疲倦。
纪娴山对她说,阿洛,你走吧,我换其他司法天兵来做事。
阿洛负气走了,走之前说:“你要求那么高,看谁愿意跟你!早就想跟你说了,我也受不了你的臭脾气。”
纪娴山长舒一口气。
三天之后,阿洛自己回来了。
阿洛说,你看吧,我走了你就是孤家寡人一个,没人能忍的了你的臭脾气,除了我。
再加上,她担心纪娴山光顾着破案,不好好照顾自己。
阿洛掏出一个竹简,上面刻了一个字:忍。
纪娴山眼角的泪自动流下来,转头,她再次把阿洛赶走:“你以为,没有你我就过不好日子吗?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阿洛哑然。
两人相对无言许久,阿洛毅然转身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纪娴山以为,她想要救阿洛,终于成功了,于是等着回到同一条大河里。
可她仍旧留在时光里。
这让纪娴山很不安。
她在这里呆的越久,华智越危险,也不知道那冰冷的河水是漫过了他的胸膛,还是漫过了他的脖子,亦或是……口鼻。
十年的光阴流过去,如同白驹过隙。纪娴山被派去查一个案子,就是那个她被冤枉的案子。
仙帝发话,无法拒绝。
阿洛也被派到了那个案子里。
纪娴山非常谨慎,不会让任何人接触证据。
阿洛在运送证据的过程中,意外损毁了证据。
两人都被贬了。
不同的是,这次两人都被贬到了鹿州岛。
只要在一起,比分开要强。
可惜的是,十年之后,阿洛仍旧因为疾病和寒冷,不治身亡,死在了鹿州岛。
给阿洛火化时,纪娴山手中捏着那块竹简,这一次她没有再流泪。
头顶再次响起熟悉的声音:“都是因为你没有能力,才会导致这种局面。你永远也救不活阿洛!”
纪娴山平静地看着眼前的火堆消失:“任何人与事都有其必然的节点,不是我所能左右。你又何必,要对自己这么苛刻呢?”
这次回来,阿洛还是死了。
纪娴山终于意识到,改变她自己,可以改变结果的一部分,但并不一定能改变最终的局面。
人确实该奋力争取,但事情若已发生,也不必苛责自己,因为一果百因。
你只是其中一因,能做到的就是让自己无愧于心。
怎么无愧于心?
活在当下,不逃避问题,努力经营。
就算她被仙界的人骗了又如何?
如果她选择尽心尽力地生活,而不是每日浑浑噩噩,焉知不能改变结局呢?
就算不能改变结局,她也能坦然接纳令人痛心的结果。
消失的火堆处,出现了另一个人,是纪娴山自己的面容。
之前梦里的声音,不是青莲圣女,而是她自己。
火堆处的纪娴山冷笑着说:“那么,你要再一次选择放弃阿洛?”
两方对峙。
纪娴山扔了手中的竹简:“这只是一个梦,阿洛已经死了。”
竹简还未掉在地上,便消失无踪。
她已经失去了阿洛。
可是还有一个人,身处险境中,等着她回去。
她不想以后再后悔,再倒在地上,骂自己有罪。
这时火堆里的纪娴山又变了面容,成了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头,一头银白的须发,他呵呵笑着:“恭喜仙子你如此快速堪破这一局,化茧成功。”
·
这一次,纪娴山回到了冰冷浑浊的大河里,清醒地看着自己被冲到下游。
靠得华智越来越近。
华智一只手平着放在水中。
他脖子以下都石化僵硬了,他还在等她。
纪娴山伸出手来,牵住他石化的那只胳膊。
华智看到她很开心:“雨小了。”
纪娴山点头,拉住他另一只胳膊,说:“我们出去吧。”
突然,山崩地裂,石头树枝砸向他们。
华智感觉到浑身能动了,他拉着她,没入汹涌的洪水中。
水流太大,把他们牵着的手,冲散了。
·
纪娴山再次醒来时,是在床上。
虽处夏日,如坠冰窟。在真梦茧中走火入魔,损伤不小。
她侧头一看,明炤正拿着湿帕子,给她擦脸。
纪娴山问:“华智呢?”
她记得真梦茧中,华智和她在一起的。
明炤脸色有些不自然:“我让人送仙君回房休息了。”
他早上来找纪娴山时,正好看到两人倒在地上,手紧紧拉着彼此。
纪娴山强撑着起身:“我去看看他。”
明炤伸手扶着她的肩膀:“好,我带你过去。”
纪娴山去到华智房里,他正睡着,脸色有些苍白,明显是真气耗散了。
明炤说:“我找人看过了,仙君没有大碍,休息一天即可。你要坐在这里守着他么?”
纪娴山摇头,她回到自己房里休息。
明炤走之前跟她说,会有汤药送过来。
纪娴山问他,前日所说的失踪人汇总,什么时候能做好?
从真梦茧中出来,她下定决心,活得有烟火气一点,要有欲·望些。
第一个目标就是,破了眼下的血案。
不光是为了明娜的续命伞,也为了那些无辜惨死的女子们。
明炤安抚她不用急:“已经都弄好了,我等会让人送来。你先休息下。”
·
明炤是用了心的。
这汤药喝下肚,纪娴山周身暖和起来,四肢有力了许多。
婢女说,这是她们族君用了最上等的灵药熬制的,一般只给明娜公主专用。
纪娴山脸色潮红,笑着道:“那我要更加努力破案,才对得起你们族君了。”
正好有侍卫过来,将汇总的失踪人记录送来。
出乎意料的是,这失踪人记录比想象的多。
这也很正常,毕竟妖族喜独居。
独来独往惯了,万一哪天有意外,很久都不会有人意识到。
资料太多,纪娴山很费了些心力进行整理和筛查。
然后她发现了一件事——
在阂郡,半个月前,同一天,有两个女子失踪。
纪娴山记得,华智说过,挖出来的四具尸体——包括那具化成枯骨的尸体,均是由不同人的躯干与肢体缝制而成。
作案人是将一个女子的大腿切下来,再缝上另个女子的双腿。缝制的时候,两名女子均还活着,因此尸体躯干与双腿的腐烂程度相当。
而失去双腿的女子,再缝上另个女子的双腿,如此循环。
因此,一般来说,作案人一次只需捕获一个女子。
没有意外的话,作案人也不会同时盯上两个受害人,这样风险太高。
纪娴山突然意识到,或许这个血案比他们想的更急迫,因为——
可能存在至少一个未死亡的受害者!
她即刻起身去找华智,要尸检记录。
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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