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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纪娴山会问什么,华智是有预期的。
比如,天庭对她的优待是否可以更好;
比如,从今以后继续做司法天神;
比如,天界赏个稀有法器;
再不济,申请职权对峰主王齐云进行调查,出口恶气也行。
华智就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问题——
“龟兔赛跑中,兔子跑得快,但半路上躺下来休息,乌龟没有休息,一直跑,最后赢了兔子。大家都说,要学习乌龟。”纪娴山看着他,“那为什么不能做兔子呢?输了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华智停止搓手,整个人就像被热化的冰块。他当然知道,这个故事里的兔子就是纪娴山她本人,同时他也有很强烈的预感,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
华智先试探下:“如果仙子你答应去破案,就可以重新调查六十年前的案件。”
“我的问题是,为什么不能做兔子?”
“如果兔子躺着不动,那她就不能获得很多想要的东西,比如萝卜,这样她就会饿死。”华智观察纪娴山的脸色,继续道,“那她如果站起来,不仅可以得到胡萝卜,也许可以换到更好的地方生活,得到更多更好的东西。”
旋风照天灯发出柔和的黄光,照在纪娴山脸上,她满脸麻木:“兔子也可以吃青菜,饿不死,它一直都这么活过来的。”
“那兔子如果躺着不动,就不能找伤害自己的人报仇。”
“兔子可以,但是兔子不想。”
“为什么不想?”华智打断她,不能一直顺着她的思路走,“既然别人伤害了你,为什么要放过别人?”
纪娴山轻蔑一笑:“你以为真正的问题是查不出凶手吗?查出真凶,你也无法惩罚对方,受过的罪也无法抹去,那去查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你就继续受罪吗?”
一阵沉默,纪娴山盯着他的脸许久。
华智紧张地捏紧旋风照天灯的提手,与她四目相对。
千万不能眨眼,眨眼就输了。
在一片黑暗中,纪娴山的眼眸垂下去,重新看向华智时,多了几分平静:“继续过现在的日子,我没觉得有问题,也不觉得非得浪费时间精力,把别人犯过的错误摆正。”
华智张嘴,想要反驳她。
被纪娴山直接挥手打断:“之前你说,如果我不参与这次案件,就会导致仙界和妖族一场大战,必然会死伤无数,还引得人间生灵涂炭。真是让你见笑了,我还从不知道自己如此举足轻重,能影响这么大的局面,能决定这众多人物的生死。这世间,有我无我,我看也没什么影响。”
她只是天庭随便抛弃和冤枉的小人物罢了。
“抱歉,我表达有误,我只是想说,这次真的很需要仙子你。”华智看着她的眼睛,真诚道,“昨日巡音阁发生的事,是我们的不是。还请仙子不要放在心里,而是多多考虑大局。您的才能,没有司法天神天兵不知道的,请把它用在帮助需要的人,而不是摆在这黑暗里蒙尘。”华智说,“请仙子你走出去,帮助那些含冤受死的人吧。”
一阵唇枪舌战过后,纪娴山沉默了许久。
不是因为她被说服了,而是因为她被绕进去了。
“等等,我刚还有件事没说。”纪娴山仰头看着他。
华智预感不好。
“你只有三次回答的机会,刚刚你已经用完了一次。”纪娴山双臂抱在胸前,“劝你想好了再回答。”
华智郁结:“不是,你这……”
你赖皮啊。
“顺便说一下,不许告诉任何人你来过这里。”纪娴山警告完毕,不客气地进了隧道。
华智知道,她这是懒得客气,粗鲁地赶客了。
哼,但他是那种会轻易放弃的人吗?
·
将到正午,日头毒辣。
雪筠正在集市,准备收摊了。
远远地一个大红衣裙的女子走过来,她妆容精致,姿态摆得很从容,但脚步急切。
雪筠满脸诧异:“管欣,你怎么来了?”
管欣喘口气,笑:“我不能来?”
“你前几日身体不适的,好些了?”
管欣点点头,随便拿起雪筠摊位上的一颗玉石,在手中把玩,状似漫不经心地问:“听说有司法天神来找娴山办事,她答应了?”
雪筠看着她手中焦灼变动的手指,说:“我也不是很清楚。”
“看来大家说的确有其事,那我得空再去找她打听。如果她能借此机会出去,或许是个大好事。”管欣笑着将玉石“啪”地放回去,脚步急切地离开。
雪筠伸手拿过玉石,望着她远离的背影,眉头轻蹙。
·
“你这地方,花了多久建起来的?”华智看着眼前的起居室。
从外边的栈道,通过一人宽的隧道,便是这小小的居室。两人展臂长宽的居室,室内墙壁凿得相当整齐,这可是很要功夫的。
纪娴山深呼吸一口气:“你还不走?”
华智提着照天灯,环视这房间。
房间里只有一张简陋的床和一桌一椅。
床上铺着简单的竹片席,床头挂了两件绿色的外衫;
桌上摆着一副棋盘和战到一半的黑白棋子,仔细一看,是用河里的石头,自个儿磨的。
纪娴山一个人,便是幽居在这险峻的黑暗之中。
因为无人可入这里,她便可独享这静谧的小小世界。
华智甚至能想象到,她平日里就是这样一个人坐在黑暗里,燃一根蜡烛,细细品茶,自己与自己对弈,任由寂静把时间一粒一粒撒掉。
华智坐到桌前:“该黑子走,还是白子?”
纪娴山拦住他的手,“别摸。”
纪娴山和衣侧躺在床上,不再管他。
希望他讨个没趣后,自行离开。
华智看了看床上背对着他的瘦长身影,要不还是先撤,再想其他办法?
正准备出去,他看到侧壁上放置的一把剑,就再也挪不开眼神。
剑柄上镶着一颗绿宝石,宝石周围是各种缠枝花纹。
这是传说中的守心剑。
守心剑可以感应持剑者内心的**并共振,以提示持剑者要守住心中升起的念头,同时它的威力不可小觑。
守心剑至今在法器簿上,排名前十。
哇,纪娴山这里竟有此等稀罕的宝贝。
回头看一眼躺着的女子,华智悄摸摸伸手拿剑。
差点够到那把剑。
剑身震动浮起,嗖地一下飞出。
华智一转身,正看到纪娴山坐在床边,手握那把剑,剑尖撑在地上,满脸杀气。
而那把剑,周身剑气暴涨,明显很不稳定。
当然,这也说明,纪娴山是有**的。
如果想要说服她出山,那就必须要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
华智还没来得及道歉,突然“啪嗒”一声,某个竹简一样的东西掉落在地。
他往下一看,是原本用红绳挂在剑柄上的竹简。
日久年深,红绳被虫蛀断了。
华智愧疚地冲剑主人笑笑,慢慢从地上捡起来那个竹简,吹开上面一层灰,才发现竹简上歪七扭八刻着两行字,他借着照天灯的光,眯眼看:“纵使注定屡战屡败,——”
这两行字过于野心勃勃,显得格外幼稚,看的人也觉得尴尬。
纪娴山变了脸色,冲过来,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竹简。
不由他分说,纪娴山抓着他后背的衣服,直接把他拎上峡谷边的草场,扔在地上。
草场不远处就是巡音阁。
巡音阁前有个女子,一身红装,妆容精致,正等在那里,看到纪娴山,露出文雅的笑容,往这边走来,是管欣。
·
“说好了,我还有两次机会。”华智识趣地爬起来,去找王齐云,问哪里有修法器的匠人。
他的金刚销骨爪坏了,其中一个关节松动,得修理下才能用。
王齐云接过那法器,答应送去修,站在一旁许久,期期艾艾想要打听,纪娴山现在是什么态度。
华智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直接问:“彦霖仙君在何处?”
王齐云讪讪地笑:“彦霖仙君他正在西厢房休息。”
华智阴沉着脸,往厢房走去。
王齐云心道,这华智仙君不会去找茬吧。
万一两位仙君打起来,该如何是好呢?
当然很好。
王齐云一颗心躁动起来,赶忙一串小碎步跟上,弯道超在前面,火速引着往西厢房去:“想来,彦霖仙君是多有不适。待彦霖仙君醒了,我再通传给您,如何?”
华智没有理他,径直右转,往东厢房去了。
王齐云的手还指着左边的西厢房,愣在原地。打不起来了。
过了一会,华智又回来了。
王齐云喜出望外,迎将过去:“要我带您去找彦霖仙君吗?”
华智摆摆手:“我休息一会。法器修好了,你就赶紧给我送来。”
王齐云勉强带着苦笑:“仙君你只管好生休息,我现在去找七灼峰最厉害的匠人,保管他给您修的跟新的一样。”
·
巡音阁外,太阳毒辣。
巡音阁三楼内,气氛冷淡。
管欣轻轻摇着圆扇:“听说你要和司法天神一道离开?”
纪娴山原本望着远处的草场,忽而垂眼:“你听谁说的?”
“还能有谁,去到集市,大家都知道,说你要翻身了。”管欣把那圆扇按在胸前,话锋一转,“你都不否认,看来是真的。哎呀,以后咱们三个咸鱼,也就只剩下我和雪筠无欲无求了。”
纪娴山嘴边的笑容抹开,眼底却没有笑,转头问她:“那你希望我是继续当咸鱼,还是去天界做司法天神呢?”
这直白的话问出来,管欣咳咳笑两声,她伸手捂住红唇:“哎,我就是很怀念咱们在一起的日子。如果你能重做司法天神,可真是太好了,以后还指望着你吃肉,我们喝汤呢。”
纪娴山嘴角翘着点头:“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不打算出去,在这里继续过日子也挺好。”
她眼中依旧没有笑意。
“啊?”管欣仿佛吃了一大惊,胸前的圆扇呼哧呼哧直扇,扇子周围一圈的绒毛,就像是蜜蜂振翅般躁动,“你这……多可惜啊。”
纪娴山看着那躁动的绒毛上下翻飞,嘴角的笑意也淡了。
听雪筠说,王齐峰也来打听过她是否答应了华智仙君。
这么多人不希望她过得好。
那反过来,是不是说明,华智的提议真的能让她变得更好呢?
光是为了让这些人失望嫉妒,她是不是也应该重新认真考虑下华智仙君的提议呢?
可惜……她是真的不关心所谓的血案啊。
对于六十年前被冤枉的事,她也没有执着。
但是……纪娴山眼里含笑,意味深长道:“哎,你这样一说,确实有点……可惜啊。”
“啊?”管欣吃了一大惊,扇子也忘了扑腾。
·
傍晚,华智从床上起来。
他实在睡不着。事情没有做好,他心里有事,干脆去外头走走。
走到七灼峰下的一条河边,他想起来师父云渺真人,便用传音石寻找师父的踪迹。
不知为何,就是无法找到师父的音讯。明明说的是这两天会路过东荒山。
华智坐在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望着潺潺流动的河面,皱眉深思。
“你在这里做什么?”一道轻快的女声响起。
华智扭头。
不远处是一身红红绿绿的雪筠,她手中提着一张渔网。
华智不可置信:“这是我给你的法器?”
“对呀。”雪筠把渔网中的大鱼收到木桶中,好几条鱼都分外肥美。
“这渔网是用来网罗妖怪的……”
“我知道啊,但也可以捕鱼。它捕鱼,真不是一般的好用,你看我这一桶。”雪筠很自豪,满满的一桶,自己吃,或者换灵石都很不错。
意外发现了致富渠道啊。
华智:……我可没有你这闲心。
雪筠收起渔网,问他:“你愁容满面的,是因为娴山吗?”
华智点头,把纪娴山的问题说了一遍。
雪筠若有所思,咬着嘴唇:“娴山去破案,真有你说的那么好?难道没有坏处?”
华智疯狂点头:“当然了,完全没有坏处。因此,我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不答应?就因为没有意义,她就不做了吗?”
“那你会浪费时间做没意义的事吗?”雪筠反问。
“你在帮你朋友说话?”
雪筠理直气壮,跟他拉开距离:“她是我朋友,当然帮她说话。还有啊,即使像我这种咸鱼,我也不会浪费时间做没有意义的事。我要是有吃有喝,不愁灵石,我才不要大晚上出来捕鱼。我吃饱了闲的没事做吗?我躺着不好吗?我喝喝茶吹吹风不好吗?”
“好像也有道理。”华智再长叹一口气,“那你帮我想想,怎么让她想做这件事。今天我苦口婆心劝她好久,她都油盐不进。再加上……”
华智想起来那个竹简,上面的两行字,他都看光了。倒是挺符合传说中野心勃勃的纪娴山——
为了完成自己想做的事,不论付出怎样的艰辛,不论失败多少次,每一次她都会勇猛直上。
成大事者,必须要跨过眼前那么多的刀山火海和煎熬。而要跨过这些,首先你需要有凶猛的信仰。
如果信仰都没有了,那……
对于纪娴山来说,这块竹简上就是她的信仰。她连这块竹简都弃置,显然,她连这些也不在乎了。
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你是很难鼓动她的。
“再加上什么?”雪筠问他。
华智摇头,转换话题:“你觉得她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她以前完全不是这样的。”
“她以前是什么样的?”
“她以前最不想选择的人生,就是躺平、毫不挣扎、接受命运安排的咸鱼。”华智想起传说中意气风发的纪娴山。
“那她是屈服于命运,成为了自己最不想成为的人吗?”雪筠哑然。
华智点头,这也是他心中的疑惑,难道,就因为六十年前的冤案,她就屈服了?
雪筠手指戳嘴巴,歪着脑袋想了会,睁大眼睛:“我想起来一件事——”
正在这时候,传音石突然动了,是云渺真人的传信:“急事,勿扰,明日午时,东荒山下,法山谷见。”
大概是被弟子烦扰的不行,云渺真人抽空回了信。
华智看到这传信,大喜。
“谁啊,这么开心?”雪筠问。
“我师父。他若来了,纪娴山的问题,必然可解。”华智放下心来。
明天是与妖族约定的最后一日,可一定要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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