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李梭梭下班回到宿舍，冲了个冷水澡。

他们住的十人间没有空调，只有一台老旧吊扇，“吱呀吱呀”缓缓吹着热风。沿海城市的夏夜，空气潮湿黏腻，蚊子和蝉在耳旁演奏着奏鸣曲，让人心烦意乱。

在哥在干啥呢？李梭梭拿起手机。

上一条发的消息是：照常训练。

再上一条是：明天照常训练。

虽然每天和周在呆在一块，但李梭梭从来没真正走进他的生活。冰场外的他，是什么样的？

李梭梭想，大概不是和自己一个世界的人吧。

这些差距是很明显的，他生活的环境，他的修养谈吐。

周在会和徐瑞诚一起在大落地窗前摇晃红酒杯，俯瞰整个城市的夜景，笑着讨论什么时候把nineclub做上市。而不会和李梭梭挤在长霉的宿舍，为了省电把风扇调到最小，热得头顶冒烟，呼吸着舍友的汗臭味，在木板床上辗转反侧。

他叹气，自己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

无论性别、身份，还是什么别的。都不应该。

不过，周在是同性恋吗？上次那家gay吧，他也在场。

就算不是，至少不反感吧？

李梭梭翻了个身，凉席上印出个人形汗印，抓了抓头：即使他是又怎样？李梭梭，和你有关系吗？

晚上11:36，徐瑞诚正在改图，手机响了，屏幕显示：小花。

都这么晚了，周在怎么会打电话，徐瑞诚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小花，怎么了？摔了吗？”徐瑞诚声音很紧张，“我现在过去。”

“您能想点好事吗？”周在无奈。

“你找我能有啥好事。”徐瑞诚听他这么说倒是放心了，“说吧，求哥啥事？”

“想编曲，”周在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那个，里奇联系方式，你有吗？”

“有是有，”徐瑞诚有些无语，“不过你觉得人会理你吗？当时走的时候都不说一声，她问了我好久。”

里奇是周在的节目编曲，从青年组开始，他们就一直合作。五年前周在人间蒸发，发生了什么，去了哪里，他甚至没告诉里奇一声。

除了他的教练和徐瑞诚。周在瘫了这事没其他人知道。

外网上流言纷飞，有说周在怕输不敢比的，有说周在进局子的，后来还有传周在被外星人抓走的，各种谣言都出来了。但他只是躺在医院动弹不得，正努力接受一个无法接受的事实。

周在沉默了一阵，问徐瑞诚：“你怎么跟她说的？”

“说你死了。”徐瑞诚言简意赅。

电话那头骂了句粗口。

“不过她应该猜到了，” 徐瑞诚说道，“偶尔跟我打电话会问问你的现状。”

“帮我谢谢她。”周在诚恳道。

从事发到现在，里奇一直很关心自己，却从不打扰，无论冰迷、网友说什么，她也一直缄口不言。周在很感激有这样的朋友。

“如果她方便，下周我飞一趟赫尔辛基。”周在说道。

徐瑞诚有些意外，为了给李梭梭编曲，周在愿意从藏了五年的壳里爬出来。

这并不轻松。徐瑞诚想，如果站在周在的位置，经历他所经历的，自己没那么勇敢。

“行吧帮你问，”徐瑞诚应道，消息刚发过去，里奇那边秒回，“哦她回复了。”

“她说她在马尔代夫度假，下周可以顺路飞过来。”徐瑞诚转述。

“说我请她吃火锅。”周在笑笑，他记得这个冰岛姑娘疯狂迷恋的中国美食。

周一大早，李梭梭收到周在发来的信息，问他要不要一起和编曲吃个饭，就在火山湖。

李梭梭说不了不了，他搞不懂那些高大上的东西。辛苦在哥，改天请他喝酒。又说今天可以换个班，做他们包间的专属服务员。

李梭梭特意留了个宽敞的包间，方便轮椅出入。

周在是最早到的，看得出他今天特意捯饬过，从头到脚整一个帅字。

李梭梭感觉胸膛“咚咚”狠狠撞了两下。

还没等李梭梭吹彩虹屁，身后响起一个讨厌的声音，徐瑞诚笑道：“哟花哥，今个穿得人模狗样的，哎呀见美女就是不一样啊。”

“我乐意，你管得着。”周在回道。

李梭梭心情瞬间从山峰跌倒山谷，好家伙，敢情在哥精心打扮是为了和美女约会。

人家直的不能再直……李梭梭，都是你一厢情愿罢了。

“梭梭。”周在轻轻喊他。

“嗯？”李梭梭回过神，发现水倒得溢了出来，流到周在裤子上湿了一片。

还好不是烫水，他赶紧拿布去擦，一个劲给周在道歉。

徐瑞诚一切尽收眼底，李梭梭的失神，毫不掩藏的失落，把对周在的喜欢写在脸上。

他不信周在不知道，徐瑞诚往那边看了一眼。

果然，在装正经人呢。

一脸“我什么都不懂”的直男模样。

够有意思的这俩人。

“在哥，我更衣室有干净裤子，你要不先换着？”李梭梭问他。

周在的“不”字还没出口，徐瑞诚赶紧接话：“快去吧，等会别冷得筋挛了。”

他一记眼刀飞给徐瑞诚，警告他别在这煽风点火。而徐瑞诚笑着往椅子一靠，满脸“我这可是为你的幸福着想”。

周在低头看裤子那一片水迹，这尴尬的位置，要见了人还真不知怎么说清，无奈便跟着李梭梭去了更衣室。

李梭梭在他那格储物柜翻出一条灰色卫裤，递给周在：“这个，可以吗？”

这是李梭梭最长的一条裤子。他没看过周在站起来的样子，不知道他多高，但目测那肩、那腰，那双大长腿，怎么也得180往上了吧……

不对劲啊李梭梭，你咋老盯着人身子看……

周在裤绳还没系上，门突然开了。

领班进门，脸色一黑：“李梭梭，你怎么能把客人带到这种杂乱的地方？”

“不好意思啊，卫生间太小我不太方便，想借个地方换下裤子。”周在笑了笑说。

领班见他坐着轮椅，换下的裤子裆部一片湿润，心里大概明白。这是失禁了吧，还这么年轻，残疾了怪可怜的。

领班换上职业化的笑容，赶紧说道：“原来是这样，您放心，关爱残疾人嘛，我们火山湖会加快无障碍厕所建设的。”

“谢谢啊。”周在说道。

他知道对方什么意思，微笑道个谢收下便是，也没多想。

这样的打量和可怜早已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作为残障人士，好像天生就扮演这样的角色，不由分说地成为了人们抒发爱心地承载者。

“没多大事，我倒水不小心洒了。”李梭梭听着不爽，直接呛了回去。

他受不了那眼神，直勾勾盯着人看，还一口一个“残疾人”，听着就怪不舒服的……

终究是个孩子……够傻的，这不是等挨骂吗。还没等领班开口，周在赶紧喊李梭梭推他回房间。

他边转着轮椅，边回头问：“你平常上班都这样啊？”

“也不经常这样，”李梭梭语气还硬着，嘟囔，“没那么多钱扣。”

周在听完笑了。

还没进房呢，远远听到一声呼喊。

“Zoi！”一个金发碧眼的白人女孩向周在奔来，一把抱住他，左脸颊亲一口右脸颊亲一口。

周在脸上两口红艳艳的唇印，笑得跟朵花似的：“好久不见，里奇。”

里奇很激动，问他这些年去哪了：“Ray说你死了，我不信，我说总有一天会再见到你的。”

“谢谢你。现在我过得很好。”周在眉眼弯弯，张开手拥抱她。

李梭梭在一旁看着，这几人几啦哇啦说着英语，没一句听懂。光看着周在和她又亲又抱，脸被啃那么两口。

火已经冒上头了。

火锅点的是鸳鸯锅，川辣牛油和大骨浓汤，一红一白腾着热气。

三人举杯拍了张照，里奇说想发ins，问周在要把他的手p掉吗？

周在笑着说不用，一只手哪认得出来。再说，他迟早会回去的。

里奇惊喜，问他：“你要复出吗？”

周在点头，说：“以教练的身份。”

他们叽咕叽咕又说了什么，三人齐刷刷看向李梭梭。

“打个招呼。”周在笑眯眯说。

李梭梭愣愣地点头，朝他们咧嘴一笑。

“so cute~”里奇眼睛都亮了，投来慈爱的目光，一个劲地对周在说，好漂亮的中国娃娃，他多大了？会几种跳？什么时候可以看他滑冰？

周在说他已经成年了，过段时间去比加拿大ACI。

里奇说“nonono，绝对不可能”，再仔细端详着周在，最后一脸认真问：“你们亚洲人都不会变老的吗？”

三人从世青赛聊到大奖赛，说了说这几年各自的情况，又讲到花滑比赛未来的发展趋势，开始更注意艺术表现而不是纯粹跳跃。

“你走了之后，大家都不想那么拼了。”里奇说，“曾经那个四周时代已经过去。”

周在是那个时代的缔造者，也是终结者。他带领男单走上一个新的高度，20岁的周在在奥运赛场，创造出345.8分的世界纪录。至今无人能破。

里奇好几次看向他的腿，又把话咽了回去。

周在笑着对她说：“想知道什么，问吧。”

“还能好吗？”里奇小心翼翼问。

“不能。”周在笑笑。

他在腰部比划了一下，叽里哇啦说着什么。

虽然听不懂英语，但能猜到周在说的什么，无非是关于他的伤。

看着周在坐那笑，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真够洒脱的。李梭梭想，要是换做自己，一遍遍讲得多扎心，他受不了。

里奇的脸色越听越差，眉毛都快成一个囧字，双手捂住嘴摇头。

外国人的情感很外露，特别是里奇这种搞艺术的更加外放，震惊和痛惜溢于言表。

周在给了她一个拥抱，安慰道：“都过去了。”

这个话题聊起来格外沉重，里奇提到她认识一个有名的医生，问周在愿不愿意去试一试，说不定会有奇迹。周在笑着摇头说不用了，他知道结果是一样的。里奇还想说些什么。李梭梭看不下去了，猜也猜到他们在谈什么了，看周在那样笑着，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需要加汤吗？”李梭梭生硬地打断他们聊天，提着壶站到桌边，大眼睛看着周在。

“哦加点吧。”周在指了指白汤那边。

哎哟这是心疼人了啊，看这急吼吼站出来护崽的模样。徐瑞诚看破不说破，笑得像只狐狸，给周在使了个眼色。

而周在低头吃虾，丝毫不接收徐瑞诚地信号。

徐瑞诚哪肯善罢甘休啊，他自封“最强助攻”，为了哥们的幸福，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他正准备添一把火，刚张开嘴，旁边传来周小花字正腔圆的中文“信不信我踹你”。

“您老倒是踹一脚我看看。”徐瑞诚笑嘻嘻怼了句，于是很识趣地闭嘴。

这俩人你一句我一句，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里奇托着腮一脸姨母笑，突然来了句：“所以，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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