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中秋刚过,气温尚暖。冷空气降临前的白淀村,蒙上了层浓重的雾气。

雾霭笼罩下的茅草屋里,传出阵阵孩童的啼哭。哭声婉转哀戚,有行人经过,纷纷为之动容。

姜姀被哭声吵醒,额间传来剧痛,猛烈的眩晕感令她一时间睁不开眼。

这是在哪儿?她不是死了吗,死人还会觉得头晕吗?

本能地动了动身子,半边身子都是麻的。指尖有回血的温热感,原本舒展的手指因为刺痛微微蜷缩,身旁的哭声随之戛然而止。

停滞片刻后,胸前的重量压上来,原本的抽泣转为暴风骤雨般的号啕大哭。

“娘,你没死,我就知道你舍不得丢下我。”

听声音,是个小娃娃。娃娃的眼泪浸润了她的衣裳,身前又湿又凉。在贴身凉意的刺激下,记忆一点点涌进脑海。

她的确已经死了。准确来说,是在山上经营民宿期间误食毒菌子猝死,而后穿到了这个名叫大瑨的朝代。

原身与她同名,本是北境货郎家的幺女。上头的兄长尚未婚配,一家四口虽不算大富大贵,但至少吃穿不愁,偶尔还有闲钱买点水粉收拾。

可自打十五岁时战事突起,一家子死的死散的散。原主一个自小没离开过父母的娇女,失了主心骨,身心都乱得要命。听闻南面没有战乱,便随流民的队伍从北方南迁避祸。

一路上风霜苦雨,到了白淀村,实在饿得不行,为讨口饭吃,把自己贱卖给了村子里的陈家三郎,做了他的续弦。

那约等于不存在的丈夫在新婚夜被赌友哄骗走,自此常年在外,久不归家。后来得了脏病,浑身烂得不堪入目,死在了回家的路上。

婆母陈秀花因此对她起了怨念,总觉得是原身害她宝贝儿子这样,对她动辄打骂。

其余的几房见此情状,都连带着瞧不起这个从流民堆里爬出来的女子。

面对一群人的指责辱骂,原身想着寄人篱下,忍忍就过了。可无论她多么伏低做小,干活多么勤快,还是一天天被人骂作丧门星下贱胚。

久而久之,心防就垮了。一头撞在门柱上,给了她人魂穿的机会。

待彻底理清头绪,姜姀才睁开眼。

眼前探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焦黄的碎发炸着,一双浑圆大眼嵌在瘦到脱相的面颊上,看起来格外突兀。

顺着视线下移,她身上的麻布衣四处破口,凑近能闻到一股子馊臭味,是久未有人打理的样。

这孩子是陈三郎的女儿陈小果,年六岁。因为生母早亡,自周岁起就由原身拉扯大。

原身待她极好,平日里吃穿都尽可能地紧着她。只是最后那段日子她心如死灰,整日里恹恹的什么都顾不上,这才有了而今的模样。

思忖间,陈小果举起沾满泥垢的小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娘,我不是在做梦吧。”

话没说完,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姜姀支着胳膊起身,将她搂在怀里轻轻地拍:“没事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这孩子也是个可怜的。陈秀花日日求神拜佛祈求落个男胎,结果一朝分娩,却是个黄毛丫头,因此对她很不待见。挨饿挨打都是最寻常的,要不是和原身抱团取暖,能不能活下来都难说。

现如今,原身说没就没。若她没穿来,这孩子以后的日子可真要难过了。

好在她这个换了芯的后娘,原本也是喜欢孩子的,大不了以后就由她照看,不过不是在陈家这里。

她一个读过书又在山里住过几年的现代人,总不可能技不如古人,离了这凹糟的一大家子,就活不下去罢。

怀里温热的一团听她安慰,渐渐止住啼哭,仰起脸来:“娘,刚才阿奶来过,说是要找张草席给你丢山里去。我这就去跟阿奶说,娘醒了,咱们在家好好的,不去山里。”

两人互相搀扶着站起。小果扭头要跑,被姜姀伸手拦住:“小果不喜欢山里吗?要是以后我们一同生活在山里,你可乐意?”

小果没明白她的意思。只知道村里人都说,山里有野猪和黑瞎子,到了夜里会出来吃人,是个特别可怕的地方。但这话既然是姜姀问的,那一定有她的道理。

“乐意。只要和娘在一起,去哪里我都欢喜。”

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姜姀心中已打定主意:“那我陪你一同去找阿奶,咱们今日就说开了,以后再也不在这个家受他们的气。”

推开门,陈秀花就在门口站着。她眉间皱成川字形,眼睑赘皮厚重,耷拉下来显出一对三角眼。脸颊的法令纹连着口周囊袋干瘪下垂,光从面相上看就是个极刻薄的。

不远处,准备来收尸的陈家两兄弟正捧着草席过来。两个人一路上骂骂咧咧,连说好几遍晦气。

走至门前,一抬眼,见姜姀牵着小果好端端地站着,陈二郎手下一颤,草席没拿稳,掉在地上散成一摊。

“诈……诈尸了?”

陈秀花见不惯他没出息的样,白了他一眼:“诈什么尸,这下贱坯子就是故意装死,唬咱们呢。”

陈大郎是个惯会当和事佬的,把草席从地上捡起来重新卷好,走到老太太身侧,好言劝道:“娘,弟媳没事,您应该高兴才是。”

“高兴个屁。买草席还花咱家四文钱呢。你老娘我省吃俭用给她出了个棺材本,这婆娘倒好,拍拍屁股起来,不死了还。”

姜姀皱起眉头,一把将小果揽在怀里,双手拢在她的耳侧:“你这老太婆也真是,嘴上没个把门。要真心疼钱,这草席留着给你用罢,也不浪费。”

一旁站着的听她此言都瞪圆了眼。

这老三媳妇今日怎么回事,撞破了脑袋跟撞了邪似的。平日里窝窝囊囊的一个人,被老娘训斥的时候大气都不敢喘。怎的忽然硬气起来,像变了个人。

眼瞅老太太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伸手就要来抽她的脸。

姜姀反手握住,再一用力,老太太抬起的手被甩回到来处,借惯性之势,在空中划出半圆,精准地抽到自己的脸颊上。

啪的一声响,短促又清脆。

陈秀花被抽懵,站在原地呼哧呼哧地喘粗气。身旁的人更是愣住,谁都没想到向来胆小的人会闹这么一出。

这一巴掌抽得陈秀花脸上指印分明,原先通红的脸瞬间变成了猪肝色,一张嘴来回翕动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姜姀心中暗笑。

原身受这家人磋磨,粗活累活干得不少。愣是从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养出了而今的一身力气。这一巴掌下去,老太太的半边脸恐怕得肿上个把天。

又过半晌,陈秀花才缓过劲来,手指半空戳戳点点,身体却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反了你。”

又瞪了身边两个儿子一眼:“就这么看你们老娘挨欺负,一个个的,就知道张嘴吃饭,都是废物。”

眼看两个男人撸起袖子要发威,姜姀抱起小果,迅速朝外头跑去:“救命啊,打人了,要打死人了。”

这一声声喊出了吃奶的劲。

这会儿刚下早市,村里行人众多。虽然因为大雾看得不甚真切,但周围声音吵嚷,很快有人聚拢来。

“这不是陈家三媳妇么,怎的又在家里挨欺负了。可怜见的,平日里只知道自己偷着哭,今日终于耐不住了。”

“这一家子也真是。你瞧瞧,额头都破了。再不跑,是真要出人命啊。”

“十里八乡就没见哪家人这样,自己家儿子那种德行,非要怪到人媳妇头上。”

一群人将姜姀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议论。小果趁机钻出人群,只身没入雾里。

陈家人跟着出来,却被堵在人群外。陈秀花隔着人墙嚷嚷:“别听她空口白话瞎说,这伤是她自己撞的。臭婊子贼喊捉贼,大家伙瞅瞅我的脸,肿成这样,就是她打的。”

有人侧目看陈秀花的脸,的确有半张下缘肿大,嘻嘻笑了声:“您这怕是病了,得了□□瘟罢。”

人群里哄笑一片。

知道和这群人争辩不过,陈秀花悻悻地后撤。

肩膀被什么人握住,她诧异抬头,见是她丈夫陈老爷子来了,顿时有如抓住救命稻草,哎哟叫唤了声,又开始哭诉:“天杀的老三媳妇,欺负我老婆子没还手的力气。当家的你可得为我做主啊。”

陈老爷子兀自朝她使眼色,但那陈秀花全然不理,还是一个劲地撒泼:“哎哟我苦命的三儿啊,你人早早没了,留下个捡回来的娼妇害我害得好苦啊。倒霉催的狐媚子,嚯嚯了三儿不说,还动手打自家婆母,不守妇道又不孝……”

话没说完,被陈老爷子打断:“你可闭嘴吧。”

陈秀花不明所以,平日里老爷子都是站她这头的,今日怎的胳膊肘拐外头去,难不成也被那狐媚子勾去了魂。

正要继续,却见雾里穿出一个人影,身边还跟着个瘦巴巴的黄毛丫头。一个是白淀村的里正,另外一个则是方才和姜姀一同跑出去的陈小果。

嚣张的气焰顿时熄灭大半。怪不得孩他爹要堵她的嘴,敢情是这小丫头片子,偷摸着把里正请来了。

这事可闹大了。

见里正来,姜姀迎上前同他招呼了声:“本该我亲自去请您,实在是形势紧急,只好让小果先去搬救兵。”

“今日之事,我在路上已经听小果说了。陈家做人做事都不地道,你要有什么需求尽管提,都是乡里乡亲的,能帮的我尽量帮。”

姜姀在陈家备受欺辱的事情,村子里几乎无人不晓。他作为里正其实早该出面,却碍于苦主本人总不吭气,他也不好插手别人的家事。

“我想分家。今日请里正来,正是为这事。陈家人光天化日对我动手,还买来草席要替我收尸。若我继续留在陈家,恐怕村里真要多上一桩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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