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俩又一起,把昨夜挪进屋里的简易灶台搬出来。在草屋里生明火总归不安全,反正外头宽敞着,在户外多待会儿,也少在霉变的屋子里吸霉气。
搬运灶台不算什么麻烦事,然而做鱼的过程并不像姜姀想象的那般顺利。
鱼儿太小。家里的那把刀,也就是拾掇出来的破碗压根派不上用场。本想弄点姜和鸟葱一起给鱼儿焯个水,这样就算不去除内脏嚼着吃,也不会太腥气。
可没找到姜,就完全是另一码事。鱼必须得杀,但前提是,先做出来一把趁手的刀。
最现成的就是山溪旁的石头。昨日挑拣石头搭灶台时她就留意过,溪边的石头大小各异形状也各不相同。除了拿来搭灶台用的大块头,还有那种薄而锋利的石片。
她很快找到趁手的,捏起一条小鱼试了下。刃口处还是太宽,不过和破碗相较,看起来还能够抢救。
尝试着在水边磨了磨,费劲,但颇见成效。
见胜利在望,姜姀让小果生上火。为避免陶釜承受不住干烧,她事先在釜子里添了点儿水。
不多时候,小小一条石刀在她手里诞生。彼时陶釜摸着刚有点温热。
她试着切开鱼腹,在溪水里巧手一甩,鱼肚子里的脏东西就被带走了。二十条小鱼处理得轻轻松松,她甚至专门准备了一只竹筒用来生熟分离,就是先前用来盛鹌鹑的那只。
上辈子她都不曾这般讲究过。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穷。就怕万一吃坏了肚子,她都没钱去看郎中。
在大火的炙烤下,陶釜逐渐升温。里头的水先沸腾起来,很快被大火蒸干。原先凝固的乳白色鹌鹑油化开来,在罐底冒起了微小的气泡。
姜姀趁这会儿把处理干净的溪鱼倒进釜子里,一面煎得焦黄以后,又用树枝翻了一面。
幸好捉来的鱼小,还能勉强用陶釜煎着吃。但凡鱼儿再大些,就凭陶釜这种导热极差的炊具,压根没法将它做熟。
为两人的生命安全着想,姜姀给溪鱼来回翻了好几次面。直到鱼尾处有烧焦的痕迹出现,她才把切碎的鸟葱和盐粒子放进去。
鸟葱没有小葱那么大的气劲,但和荤油混在一起,同样淬出了勾人的香气。只是这份香气令人更觉清爽,中和了稍显厚重的油耗味。
小果翘着鼻子,忍不住狠嗅几口:“娘,肯定很好吃!”
姜姀笑话她:“小馋猫,就没有什么东西对你来说是不好吃的。”
夹起一条溪鱼尝了尝,熟了,味道也不错。因为煎的时间长,鱼里的水分都被熬干,口感变得更加酥脆,像是在油里炸过。
换了另一双筷子,姜姀把煎好的鱼盛在竹筒里:“来尝尝。每条鱼都要拌着鸟葱吃,这样吃起来才更香。”
小果举着筷子照做:“娘,你的手艺太好了。娘不去当大厨真是可惜了。”
她从鱼头最脆口的部分吃起,很快吃完一条:“这样煎出来的鱼都没有刺诶。”
“也不是没有刺,是刺都变脆了,仔细嚼嚼就能咽下去。”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品尝溪里的珍馐,到最后竹筒里的一截葱末都没留下。小果更是埋在竹筒里,把里面剩下的最后一点油花都吃干抹净。
光有溪鱼下肚肯定没吃饱,这点姜姀是知道的。原本煎鱼就是开胃前菜,主食还没上桌呢。
只有一个陶釜真是不方便,得把一道菜完全吃完了才能开始做下一道。要么只能做一锅出。但那样又容易窜味。比如今天的鸟葱煎溪鱼,但凡里面混进去点别的,出来的都不是这个味。
姜姀照例收拾了陶釜,把它放在溪边通风的地方静置。
被煎鱼勾出来了馋虫,小果焦躁不安地在屋前空地上走来走去。一会儿爬到边坡上摘地稔子吃,一会儿又走到溪边,捧着几块小石头向河对岸丢。
可即便这样,还是没有埋怨一句不是。只自顾自地玩,不缠人,也不闹腾。
姜姀叹了口气,趁淘米的功夫拎起米袋子看了眼,默默打定了主意。
等过许久,锅里的米粥蔓延开香气,饶是这么宽敞的前院,都被浓郁的米汤味笼罩。
小果捧着刚出锅的第一筒米粥,面上的神色舒展开。这回倒是长了教训,知道米粥隔着筒子都烫手,没着急,一点点把最上面那层吹凉,花了好些时候才都咽下去。
姜姀笑着看她喝完,把当作碗筷的竹筒和树枝都洗净晾着,随后着手做晾衣架。
这东西做法简单,原材料也是竹子,但比竹编省事得多,而且现做现成,当天就能用上。
三根短竹竿,用手搓的粗草绳捆了,做成个稳定的三脚架。凑出来一对,插在空地上,上头再顶一根长竹竿,就是个简易的晾衣架。
在林子里砍竹子时,她明显感觉到手上的力气比昨日大了。原身的身体底子不差,饿了这么些时日还能有这种力气,要再将养一段时日,说不定还能有所精进。
三下五除二的功夫,晾衣架在草屋前落地。
姜姀试了下。先晒上衣裳,很好,没塌。再把衣裳撤了,铺上草席,也还好。再试试薄被,依旧稳当。
嘿嘿,成了。
她面上笑意藏不住,赶紧把衣裳和薄被都铺开放在太阳底下晒。
等俯身再拿草席的瞬间,后背开始隐隐作痛。她顿时有些恐惧夜晚的到来,光垫席子睡地板真是太难受了。
好在她眼尖,四下瞅了瞅,一眼看上了河对岸风中摇曳的白茅。
这个季节的白茅顶着羽绒样的穗子,叶子一半翠绿一半焦黄,在阳光底下瞧起来金灿灿的。
“小果,你在这里等等,我去对岸割点茅草来。一会儿晒了做床垫用,夜里睡着更软和些。”
小果乖巧点头,替她把背篓和柴刀拿来。
怕河对岸的石砾割脚,姜姀把鞋袜脱了抛至对岸,而后光着脚蹚水过去。
白茅地看着近,实则走起来还有几步脚程。天气晴朗,视野清晰,等她走到白茅地再回头时,河对岸的小果在视线里只剩了会移动的小小一个。
她转过身,首先尝试着连根拔。毕竟白茅的根部也能食用,洗净了干嚼可以做甜食零嘴,煮水也可以降火去热。像那种吃了地稔子后染上的热气,就可以靠喝白茅根水来去。
可现实比理想骨感得太多。茅草割手,她才拔了几根就大叫着放弃。想用衣裳垫着拔,奈何麻布衣缝缝补补,袖口处都开花了,实在不忍为了区区茅根让仅有的衣裳折在这儿。
不执着于连根拔起后,姜姀挥动柴刀开始割茅草。
秋高气爽,茅草也干燥。一手握着茅草的顶部,使柴刀一舞,连着片的茅草便簌簌倒下。一把一把地塞进背篓里,再一层层地往下压,很快就割了满满一篓。
割的时候贪心,起身就费劲。别看还是一背篓的事儿,但茅草轧得紧,背着的时候就跟背了个秤砣似的。人是摇晃的,背篓也在晃荡。
姜姀生怕背篓会散架,一路上走得格外慢,好在最终顺利回到了草屋。
只是把背篓从肩上挪下去的这个动作也挺费劲。
她小心翼翼地半蹲下,等背篓底部挨住地面,才又压低身子,把自己从背篓的肩带下解放出来。
力士难当啊。这才多久,肩膀就酸疼得不行。
小果见她娘表情吃痛,忙帮着把茅草铺开来晒。别看就带回来一背篓,铺开来以后,大半个前院都晒满,可见姜姀真用了吃奶的劲。
小孩子忙好一顿又跑开玩去,拿着树枝在地上涂涂画画。画了一座山,一间屋顶尖尖的草屋,还有屋前站着的两个火柴人。一大一小,树杈似的手交叠在一处。
姜姀在她身侧坐着歇了会儿,一直到她把画画完。
方才看小果因为吃不饱焦躁地到处跑,她心里难受,总觉得把她从陈家带出来是亏待了她。但看她乐在其中的模样,又回想起当初。
小小的人儿站在自家院子里舂米,看大房二房家的几个孩子门前玩闹。原身想要帮她,当着好多人的面被陈秀花好一顿羞辱。她吓得哇哇大哭,被陈秀花提溜着扔进柴房,整一天关着水米未进。
等被放出来时,许是被吓得太过,整个人发起高烧面如菜色。陈秀花舍不得花钱给她请郎中,愣是靠自个儿硬撑,从鬼门关一步步爬回来。
怕被小果听见,姜姀小声叹了口气,伸手替她把额前的碎发拢到脑后,随后也蹲在地上,替她在画上添了两笔。
一笔画在大号火柴人的手边,是一个小小的爱心。另一笔穿过爱心,将两个火柴人串联在一起。
“娘,这是什么?”小果用手指着那圆圆不规则的两瓣。她没见过这种画法,也从不知道她娘亲还会画这么新奇的东西。
记忆中的娘亲是她认识的人里最不爱说话的。她总习惯把头压得很低,每当遭到阿奶大声呵斥,会忍不住随着她话里的重音一抽一抽地发抖。
但这样的娘亲,会在她被阿奶支使洗衣扫地时候悄悄帮忙,会把舍不得吃的菜团子和稀米汤都留给她,也会在她觉得自己高烧到快死时,一遍遍地跪在地上向天地老爷祈祷,甘愿替她承担病痛。
也正是这样的娘亲,在撞柱子醒来以后忽然像换了个人似的。
只这两天时间,她说了很多话,比近一年来说的话都多。会告诉她分家是好事,会和她一起在溪里玩耍,也会和她像现在这样蹲在地上一起画画。
娘亲有些不一样了。尽管她依然有过去的记忆,并且长着和过去同样的眉眼,但不同的是,这双眼睛会笑,笑起来像个弯弯的月牙。
她从没见过娘亲笑,甚至此前一直以为娘亲脸上的两块肉坏掉了。因为她不仅不会笑,还会在夜里抱着被子偷偷哭,生怕被人听见练出了一身只流眼泪不出声的古怪本事。
可是昨日,她亲眼瞧见娘亲和阿奶吵架。她清楚,从前的娘亲害怕阿奶得紧,做不出这种胆大跳脚的事情。尤其是看见她吵赢以后得意洋洋的样子,见到了一副从来没在这张脸上见过的悦色,她就知道,现在这个娘亲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了。
此时此刻,眼前的娘亲就在笑。
“这是爱心。”姜姀解释道,“表示我们母女连心,谁都不能将我们分开。”
但无论哪个娘亲,她知道,都是很爱她的娘亲,只是她们表达爱的方式不同。自然,她爱她们的心也是同样。
她学着姜姀的笔画在小号火柴人边上也画了一颗心,把箭头拉回去,和那颗心的缠绕在一块儿。
“娘亲,谁都不能将我们分开。”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