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星再次见到林知欣,是在一个炎热的天气。
外面的天乌云压顶,身遭的空气既湿润又热得呛人,学生下了补习班,嬉笑推搡着挤进店里吹空调。
林知欣混在人群中跟了进来。
陈星原本看不到,直到柜台前留有齐肩短发的人从嘴里说出“一杯柠檬茶”的时候,他才发觉是个熟悉的声音。
陈星问她为什么把头发剪短了,她抚了抚发尾,哀叹道:“只剩一年时间,大家都在努力……”
她换个发型,也装作和大家一起努力的样子。
陈星看她身旁空空,又问:“你的两个小姐妹呢?”
“她们呀……”林知欣气不打一处来,“有了男人忘了朋友。不过没关系,我会趁这个机会,在学习上赶超她们!”
她特意发出一阵类似反派的笑声。
林知欣又嘟囔说,隔壁养的猫脾气很大。
她刚才进店前被它挠了一下。
她看它可爱,正懒洋洋地趴在地上,想着是店家养的猫,凑过去准备摸一把,然后便挨了猫冷不丁的一爪子。
好在她闪躲得快,手背上只留了一道浅浅的白痕。
陈星笑道:“它就是这样子的。”说完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创可贴扔给她。
说来也有奇怪的点,杂货店老板之前大病一场,整个人如同蔫了的草,猫忽然间转了性,不再又打又叫,反而温和地窝在他怀里,暖烘烘的。
他搂着这个暖炉惬意地睡一觉,隔天醒来,病就几乎好全。他着急去给福星喂食,哪知猫见了他,又摆出一副臭脸。
“我还以为它开始喜欢我了呢,原来只是不欺负病人而已!”老板哈哈笑。
他后来有过装病吸引猫注意的幼稚想法,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不过猫没理他。
林知欣拿过创可贴,也没拆开,对着陈星忙碌的背影说自己的话。
她最近心里难受的很,总感觉有大事要发生。她把那副珍藏的塔罗牌拿出来,在洗牌的过程中,三张牌直截了当从里面掉落到地上。
她捡起来,对三张逆位牌从内心深处更感不妙。
陈星把柠檬茶打包好,送到林知欣面前。林知欣一边扫码一边说道,那三张牌是圣杯王后、权杖八和皇帝。
陈星不懂,多嘴问了一句:“那是什么意思?”
林知欣以浅薄的知识解析,换个方向,把三张逆位牌当做正位来看。皇帝无疑是大牌,能量大过圣杯王后,中间八根权杖从皇帝方向发出,似齐发的箭飞速射向王后,颇有山雨欲来之势,气氛压抑。
“可能要有天灾。”林知欣语气笃定。
她伸着身子往里一探,没见到她哥,只得劳烦陈星帮忙转告,让徐飞翼最近行事小心点。
店里的顾客走了七七八八。
天灾不天灾的,顾不上,从外面灰蒙蒙的天来看,要下雨是肯定的。
需要的水果少了些,陈星打开冰箱,里面满满当当,连条缝都能被堵死。
“我说真的,不是开玩笑,最近我的预感特别强烈……”林知欣人还没走,站着等陈星的回复。
却只见他开着冰箱门,人不动,门也不关。
徐飞翼早上和他说,他要去进货。
可这里面没有哪一样是缺的。
林知欣插上吸管,嘬了两口手里的柠檬茶,提醒道:“记得和他说……”
话音未落,陈星绕过柜台,将她推出门外。
林知欣眨巴眼睛,耳边听见他催促道:“快回家去,暂时别出来。”
林知欣看陈星锁了正门,绕到后门,骑上摩托车一气上了路,只留下一个驶去的背影。
车的形状,以及车牌,她依稀记起,那辆车是徐飞翼的。
“不用这么着急去和他说吧……”
林知欣脸上多了一丝凉意,抬头看,并没有雨滴,天上只有大片大片的云和隐藏其间并不鲜亮的阳光。
……
脑海里的指引让徐飞翼走到了这里。
是一片荒田,三面被山围绕,一面朝向公路。地上绿草长势惊人,山间的龙眼树正是结果的时候,果实挂了满枝。
他当然不是来看风景的。
徐飞翼刚站定,就看见远处有一道人影,他正要上前,那个人形就在他眼前变得透亮,最后完全透明、消失。
生硬又刻意。
他在树木密集处往深处走了一程,那道身影落在他跟前一座不矮的山丘上。
她找了个平整地方,伸手往土面上抹了抹,小石子顺着黄土坡面簌簌掉落。她直起腰拍掉手里的灰,不紧不慢地双腿交叉着坐下。
徐飞翼盯着她,等她开口。
“你好啊。”焰笑盈盈地接待。
徐飞翼不认得她,不知该如何称呼,她脸上不怀好意的笑颜透出的意味,貌似也没打算让他接话。
“我天天在这里等着,你怎么偏生挑了这么个天气来见我?”
焰望望天空,远边聚集的乌云比刚才要多,连带这边的天色一起变暗。
徐飞翼更加确信,频繁出现在他梦魇里的,正是此人。
“上一次攻击我的,就是你吧?”
他厉声问道:“你还打算残害多少人?”
焰扭头,手指挑过山茶花白嫩的花瓣。
徐飞翼见她不应,自己先说道:“在你存活的那个世界里,你争夺不过,是个失败者;在这里,利用异于常人的能力欺压弱者,一样是个失败者。”
焰“啧”一声,没好气道:“你们怎么一个个都喜欢这样子说话?我最讨厌这种语气了。”
“人的寿命不过百年,早晚都是要死的,借我玩玩怎么了?”她的手支在腿上,托腮道,“况且,你们的生存压力那么大,成日像在大海里浮沉,我早送走他们,结束痛苦,可是在做好事啊。”
“你……”徐飞翼瞪大了眼。
“还有那个谁……”焰仰头回忆,“那帮警察,他们要来抓我,我为了活下去,自然得把他们除掉。和你们一样,有问题解决问题。”
徐飞翼哑然。
焰的一套歪理,话音落了,在这片荒地上如钟声鸣响,久久回荡,也在他脑里消散不去。
焰垂眼看着脚下离她好远的那个人,身形表情看不清,烦躁道:“嘶……我为什么要和你讲这些。”
她眼皮一抬,火焰掠过眼眸,睫毛尖一并淬了火,唇一张一合:“既然你那么耐不住寂寞,喜欢把我们的事到处宣告,那不如从别人身上下来,我们好好谈谈!”
徐飞翼头痛欲裂,一手扶额,就快晕倒过去。
他闭眼的一刻,感觉身体被一个有温度的环抱扶住。
是一个短暂而熟悉的触感。
焰被这个突然窜出来的身影惊住,身遭的气焰收拢,看清来人,咬牙道:“来得正好。收拾完这一个,我刚好得去找你呢。”
徐飞翼闻言,转头问他:“她认识你?”
陈星大气不敢出,支支吾吾地理不清头绪,只憋出一句让他快走。
“她不是单独一个人。”
陈星发现自己的手还搭在他的肩上,慌乱撤下。
徐飞翼不言,紧紧盯着他。陈星看他明显通红的双眼,明白他可能整晚没睡。
徐飞翼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想象中的大声质问。
陈星知道他问的是和焰相识的原因。
来的路上没打好腹稿,一时半会,编不出个缘由。
“我接触她的时间,比接触你……”他的手指收拢成拳,“更早一些。”
陈星的喉咙像被棉絮堵住。
他把头偏过一边,恍惚间从徐飞翼的眼里看到湿润的光泽。
“哎,”焰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粘的尘土,叫道,“之前是不是有人表白失败来着?”
“是啊是啊。”一阵怪里怪气的叫声回应道。
徐飞翼不由得慌张退了两步,只有陈星了解缘故,镇定地去抓他的手腕。
焰身旁那株山茶花绿烟环绕,枝叶乱颤,很快现出一个不似人形的活物。
“这也是奇了,你在梦里都能梦见我了,却搞不清他的状况。”焰冷笑一声,“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更爱我还是更爱他了。”
“对啊对啊。”小妖又一次应道。
“还是说……它没有说与你听呢?”
说话期间的一刹那,如她身边相似模样的小妖,从地里破土而出,没有上千,也有几百只之多。
它们抖落身上的泥土,用自己根须般的触手抹了把脸,等候发令。
陈星见这情形,知道焰大抵不会放过他。
他抓紧徐飞翼的那只手猛然松开,扳过他的肩膀,面对面直视时,他反倒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只剩面面相觑。
“那天在湖边……我对你说的话语气重了点,对不起……”
陈星又突然见到远处的异象——黑烟笼罩焰整个身躯,火焰升腾着从她体内脱离至半空,凝聚后,正朝他们这边飞袭而来。
他推开徐飞翼,电光火石的一刻,那条鳞光闪烁的蛇已经逼近他脸前,瞪着一双令人惊悚的竖曈。
蛇眸光一闪,张开嘴嘶嘶出声,尖利的牙对准他扑咬下去。
陈星闭眼,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仿佛只是夏天里最平常的天气那样,最平常的一阵风。
他再睁眼,那条璀璨的火蛇嘴里衔着碎片——是迄今为止他看到这东西的第四次——飞舞着回到焰身边。
焰伸手接过。
陈星手上淌过一股热流,他低头,衣服被血浸染,伤处的血还在汩汩涌出,血迹扩散得越来越快,他的手背上是血,手掌摊开,也是鲜红一片。
他对着那一滩红色艰难地喘息,眼前事物明一会儿暗一会儿,很快便没了知觉。
焰已经从山丘上下来,对着陈星浑浊的眼神,悠悠说道:“我把好东西移植到你身上,是让你帮我做打手的。”
她的眉压于眼上,脸色一暗:“不是来成全你们的姻缘的。”
刮风了。
天上的乌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飘过来,陈星费力把眼睛撑开一条缝,却看见了满天的星星。
“怎么回事?”焰攥紧手里的碎片,看见一颗一颗亮光腾空而起,似天上的星辰。
它们朝田野上方聚拢,焰手里的碎片一并脱离,加入到天上的队伍。
她伸手抓了个空,眼看它们越凑越近,最后拼成了一个她日思夜想的模样。
“这个时候,你终于肯出现了?”
她本以为还得再等几年、十年、几十年,甚至可能百年也见不上一面。
流光石发出的光,不说光,就说它本身,正如她所见的,极为夺目。
雷声轰隆隆传来,焰恐有异变,等不及将它夺回手中。
她的指尖刚要触摸,就快要感知到以往那股她所掌控的力量时,流光石却渐渐燃起,化为灰烬,被风吹散了。
闪电把乌云撕裂开,照亮整片天,它的身形如刀锋一般,锋利地刺进她眼里。
在它召唤出化身之前,它给焰留下一条讯息,在她心底狠狠烙下一个抹不去的印记——
我从来都不属于你。
她了然,无论她躲到哪里去,这道惩罚终究会落在她身上。
她没有动作。
陈星看见焰站在那儿,发丝和衣摆随风飘动,是她唯一的生命象征。
陈星疲惫地合眼,内心又好奇,不肯错过这场好戏,使尽全身力气,才没晕厥过去。
他一瞧,雷电引出的火把那几百只小怪烧了个干净,它们的身体裂成大大小小的块状,碎了一地。
陈星想,将来埋进土里,当做肥料吧。
但是之前听徐飞翼说,这片田已经不种了,变成一个厂家的地方。
他想着想着,又觉得眼下考虑这种问题不合时宜。
至于焰,不见她的身影,大抵是死了。
陈星的额头上落下一丝冰凉。
一滴——
虽说这里是荒田,今天这副景象,保不齐有人看见。
嘶……万一上了新闻,自己岂不是出名了?
他才不想。
两滴——
得赶在别人发现前离开。
他试着坐起来,挣扎两下后,又瘫软下去。
放弃挣扎是最简单的。
三滴——
今天天气很不好,又闷又热。
他说过讨厌春天,是真的;其实夏天也是讨厌的。
这并不能怪他,要怪就怪天气!
他周围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他的身体渐渐动弹不得,什么都听不清;但同时耳朵紧贴泥泞的地面,水滴啪嗒啪嗒落下的声音,他听得一清二楚。
陈星刚踏足这个镇子时,算不上好天气,阴森森的天见得最多;到后来在奶茶店——甚至不是他自愿来的,是下雪的日子。
那不是一个艳阳天。
他巴不得见太阳。
现在也是。
他的愿望得以实现。
陈星忽觉身上一暖,可能是濒死时的假想。
这算不算一种解脱?
到头来,连“解脱”这个词的准确性都值得怀疑三分。
他身下是一幅画作,似是被毛笔蘸着渲染出的墨迹,泡在水里一点一滴地蔓延开。
待大雨把血水冲刷干净,就是他上路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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