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季苍兰就睡着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阳台的门大敞着,风冷起来了。
耳边是涡轮发动机排开海水,荡漾的波涛声和楼下隐隐的喧闹。
月光苍凉地被开合的门窗欢迎光临。
他被海风吹得有点头疼,撑着酸涩的身体从床上坐起来,耳边还是听到了铁链细碎的响声。
季苍兰弓起膝弯,手指在小腿上动了动,他没想到闻炀还是锁着自己。
“别动。”闻炀的声音在房间的角落响起,“都别说话。”
他循着声音找到那个角落,闻炀戴着眼镜坐在门帘拉开的纱帘后,背对着海月,面前有一个画架。
他左手拿着调色板,右手拿着画笔。看到季苍兰醒来,笔尖在画纸上顿住,分神地看了他一眼:“只剩下最后一笔。”
“你在——”
“嘘。”
闻炀伸出一根手指,压在唇上。
“就这样别动。”
他叮嘱道。
季苍兰很轻微地皱皱眉,他从来不知道闻炀会画画,之前更没有见过他家出现过画笔、画架或是任何与绘画有关的东西。
他原先以为他们足够相互的了解,但此刻看来又好像不尽然。
这是一个截然一新的闻炀,一个他一无所知的闻炀。
但他还没完全知道的闻炀有那么多,两个人剩下的时间却那么少。
只剩十天了……
季苍兰轻缓地眨动眼睛,做出了决定。
给自己最后十天的时间,给闻炀最后十天时间,给闻炀和季苍兰最后十天,走完便能回味一声的时间。
这十天里,他要把每一天当作每十年来用,十天就是一百年,他们从零开始,在十天里走到白头。
再别之时,便是终止之日。
又过了一段时间,季苍兰猜测应当有二十分钟左右。因为楼下的音乐已经换了五首。
闻炀才放下手上的画笔,静静借着身后的月光看起来。他左手拇指抵着下巴,右手抱臂撑在左手肘下。
他偶尔会略一蹙眉,很快又歪歪脖子,眉头则会随着重新舒展,似乎是完完全全地沉浸到了这幅画作中去。
楼下的音乐再次更换的时候,闻炀稍一抬头,冲他翘着嘴角笑了一下,说:“你笑得很好看。”
季苍兰大概懂了,闻炀不再伪装自己的病情,现在才是六年后真实的闻炀。
他抬了抬眼睛,跪坐在床上,往床尾靠了靠,朝他贴得更近,轻声问:“你现在就能听到那些声音吗?”
季苍兰在符佟的电话后用闻炀的手机短暂地搜索过精神分裂有关的信息,根据闻炀的种种表现猜测他的病已经很重了。
发病也会更加频繁,能以控制。
闻炀抽空瞥了他一眼,微一点头。
月光才此时随着船身稍稍移动了,洒射在浑身**,跪着的男人身上。季苍兰皮肤被衬得更白,甚至有些透亮,如果仔细来看,能看到眼睑下隐约的血管,睫毛长也密,随着鼻尖翘起,是一张窄小,但漂亮的脸蛋。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画笔落入洗桶的时候。
季苍兰没有多余的话,只是说:“让我看看。”
闻炀脚尖一敞,把画架转过来,满意地问:“怎么样?”
画得太好了,季苍兰都不敢相信这是他画出来的。
画上的他像被定格了,月光为被,半遮在脸上,浑身发着光,但右手腕缠着一道细小的血柱,泊泊流动着,在床下积成一洼水。
季苍兰视线在画布上停了几秒,旋即从那张画工精良的画上移开了目光。
他努力勾了勾嘴唇:“画的很好。”
闻炀又把画转回去,想再欣赏一阵子,被他叫住:“为什么还是把我锁起来?”
“你会跑啊,”闻炀想也不想地回道。
季苍兰的话被堵了回去,抿了抿嘴唇,还没想出接下来的话,肚子就咕噜一声叫了起来。
“饿了吗?”闻炀的目光从画上移了过来,站起身正准备要出去:“我让人来送饭。”
“不用,”季苍兰牵着铁链动静稍大地动起来,直溜地挺着脊背抬臀跪在床上,仰头和他对视:“我想自己下去吃。”
为了显得更有说服力,他又紧跟着说:“我之前看到3楼有自助餐区,看上去还不错。”
闻炀被他叫住,不说话了,眼皮压下来了些,眯起眼睛转身回头看,目光在他脸上扫量了片刻,沉而快速地问:“你又想跑?”
季苍兰动了动腿上的铁链,下床走到他旁边。垂在腿旁的手抬起来,和他牵住手:“不会了,我会一直陪你的。只是你不能让我一直待在房间里。”
“还戴着这个,”他扯了扯脚上的镣铐,强调说:“像条狗一样。”
闻炀觉得领口有点紧,但没挣脱他的手,另一只空着的手抬上去解开扣子,想了想。最后说:“好吧,但是有个条件。”
五分钟后,换好衣服的季苍兰从更衣室出来,闻炀抱臂等在门口,右手食指上勾着个东西。
明晃晃地,反射了铁色在眼睛里。
季苍兰整理袖口的动作停住,垂着眼睛看了手铐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径直伸出双臂到他面前。
“咔哒”一声轻响,拷住了两只手腕。
季苍兰抬了下右臂,牵动了闻炀的左手。
他想到两个人在B国第二次见面的时候。
闻炀在公路上和人飙车,被一直跟踪他准备时刻制造偶遇的季苍兰撞了个正着。那年闻炀还不到22岁,季苍兰刚刚23岁,都是激情上头的年纪,像两根炮仗,一点就着。
闻炀被警察拦下来,手肘撑在窗前,掌心托着脸,已经记住了这张脸。看到他走过来,挑了下眉梢,有点邪气地笑起来,语气笃定地问:“警官,没记错的话,你不是交警吧。”
季苍兰有点想不起来自己回了他什么,但他说完之后闻炀就点了火准备开车。
垂在车窗外的右手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挂上手铐,和他的左手连在一起。
季苍兰弯着腰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有本事你就开车吧。”
闻炀脚已经踩在油门上,发出尖利的轰鸣,反问他:“你真以为我不敢开?”
季苍兰摇头,一脸真诚:“没有人拦着你。”
最后那辆车还是没开,他们停在路边一起抽烟,等来了真正的交警,给闻炀新买的跑车贴上了超速罚款一张。
那时候季苍兰就有点难去想象这可能会是他们如此忌惮的那个“希尼科夫”,比侧写师给出的画像要年轻了至少五岁,也比他们想的要更加……
他在心里慢条斯理地找到了一个勉强合适的字眼,善良。
被一条手铐拉出了很多年都没有回忆过的往事,季苍兰没忍住,轻笑了一声。重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说:“闻炀,你好幼稚。”
“我不相信你,”闻炀冷哼了一声,说:“你谎话连篇。”
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很小声,几乎是含在嘴里咕哝出来的,季苍兰是猜到的。
两个人并肩走了出去。
三层的自助餐厅在晚上九点半的时候有乐手在中央钢琴上演奏,他们下去的时候一曲恰好完毕。
有零散的客人在下面吃夜宵,同样细碎地鼓掌。
好在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们手上拴在一起的手链,让季苍兰在体力过度消耗后吃了一顿合心意的晚饭。
他正坐在桌前听着钢琴弹奏的时候,一旁有保镖走过来,弯腰附耳跟闻炀说了句话。
季苍兰听得不真切,但听到了“Leslie”、“价格”、“等您”这么几个词语。
他算了算时间,想到Siren说的拍卖时间,他们离公海应该不远了,拍卖的报价即将给出。但在一切大白后,这都变得不再重要。
闻炀显然是不想让季苍兰知道他要和Leslie谈论的事情,听完就回头看了他一眼,思考了一下解决方案。季苍兰适时地抬动手腕上的镣铐,说:“去吧,周围有这么多你的人在,我不会跑的。”
闻炀还是怕他跑了,毕竟他承诺的很多,逃跑的前科要更多。
他叫保镖唤来更多的人手,几乎是在餐厅形成了一个小型包围圈,足足有十五双眼睛盯着季苍兰的方向。
闻炀的谨小慎微让他觉得好笑,但心脏又有点酸胀。
他想到那天从西装店回来问闻炀的问题。
他们会有将来吗?
在此时,更加没人知道答案。
季苍兰顺从地让他解开手铐,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重新拿起刀叉慢吞吞地吃饭,不知道是不是塞得太饱,闻到生菜的草腥味有点反胃。
他抿了口水压下那股味道,水杯放下的时候身边就坐下了一个人,手上还包着绷带。
Siren性格很……
季苍兰不知道要怎么形容,甚至没有一个合适的字眼。他瞥到Siren身上大敞着领口的黑色丝绸衬衣,动作间隐约露出的乳钉,默默移开眼睛。
“伤口消毒了吗?”
是季苍兰先开的口,Siren要能忍得多,耐心好的人,头脑不会太差。
他再次觉得闻炀和他父亲对Siren出现了认知偏差。
Siren哼了他一声,但没有真的生气,说:“消过了。”
季苍兰觉得有点尴尬,但又还有问题要问:“他还会画画吗?”
Siren叫了份牛排大快朵颐,毫无形象地沾满了酱汁抬头,想了想,毫不确定地说:“呃……大概吧?你觉得他有这种艺术细胞吗?”
“哦对了,”还不等季苍兰继续问,Siren微微地歪头,冲他笑了笑,露出尖尖的虎牙,脸颊显得更加明艳:“我有中文名,Elie说他起了名字之后,papa给我起的,叫我闻迎。”
季苍兰看着他的脸,想到闻炀之前说的话,轻缓地眨了一下,叫:“闻迎。”
闻迎开心地笑起来,接回话茬儿:“我十二岁之前,他还是会画画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比他小了快两岁。”
季苍兰想,那就是闻炀十四岁的时候。
闻迎耸耸肩一摊手,继续说:“如你所见,我是个漂亮废柴,没有什么天赋。十二岁的时候也没有通过家里的雪原试炼,papa就不再指望我管理家族生意。但是papa也不打算再生孩子了,所以接棒的重担落到Elie身上。”
“Elie从小就喜欢用笔到处画画,但是papa在决定继承人后怕他玩物丧志,就不再允许他画画,家里的画具都被烧掉了。从那之后Elie就不太喜欢我吧,毕竟我也是促成他不能画画的原因之一。”
“后来呢?”季苍兰追问。
闻迎皱起细长的眉毛想了想,金白的睫毛轻盈地眨动了两下,像蝶翼一样,理所当然地说:“就训练啊,被papa带着去做生意长见识啊,之类的事情。”
“不过Elie这期间都闹得很厉害的,他一直坚持到快21岁的时候,还跟papa顶嘴说要画画,”闻迎笑起来:“有一次,因为我告诉papa他偷偷藏了画具,让他被关了十天禁闭。他出来之后就很生气,想来揍我一顿——”
轻快的声音顿住,闻迎轻轻朝他转过脸,声音明朗:“就撞见我和papa在……啦。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提过要画画,不过还是被papa发配到灰色市场上去锻炼。”
“没想到他做得很好,”闻迎手指暧昧地在他手背上转了圈,“才两年就被你们盯上了,算得上有天赋吧。”
季苍兰放在桌上的手忍不住握成了拳。
这些事情在闻炀被收集的档案中他们无从所知,而无法知晓的季苍兰自然问不了不会主动提及的闻炀。
在闻炀已经揭开他身上最后一个关于父母的秘密的时候,季苍兰对闻炀的了解却像冰山翻过的一角。
十一年后的今天,才慢慢顺着系在他身上那条细到几乎透明的鱼绳,一点点滑动转盘,拉动海平面下埋着的鱼钩。
“如果不被关进去的话,”闻迎想了想,说:“或许他做完十年后会成为一个兼职画家吧。”
季苍兰疑惑地看着他:“十年?”
闻迎和他平视,眼睛里闪烁着某种情绪:“他和papa有约定的,给他十年的时间发展,如果最后是papa满意的成绩,他就可以去画画。”
“但是嘛……”
闻迎一瘫手,一副如你所见的样子。
“你呢?为什么不继续做警察了呢?”他好奇地凑近了,神情是有别于年龄的天真和好奇,“我看过你的资料,你有一项检测没有达标他们都同意聘用你,你把Elie抓进去不就是为了晋升吗?”
季苍兰看了他一眼,视线前所未有地沉重,对着这张无邪,眉宇间充满稚气的脸,他像是被诱导着说出真相:“30岁以下,CIC警员的体能标准是男性一千米跑在4分05秒内,女性八百米跑在4分25秒内,我刚从警校毕业的时候男性一千米跑能跑到3分47秒。”
“在CIC的体能测试中,我在八百米的时候体力不支晕倒了。”
“他们给了我第二次测试的机会,一千米我跑了五分半。”
“这很重要吗?”闻迎嘟了嘟嘴:“反正你都是坐办公室的小领导嘛。”
“这只是一小部分的影响,”季苍兰说的有点艰难:“因为一开始没有在意,所以我的腰肌劳损非常严重,最开始的半年还伴随着耻骨联合疼痛,走路都很困难。我觉得这样的身体不应该再继续执行任务,这样对受害人及其家属都是不负责的事情,所以自愿请辞了。”
闻迎很直接地问:“那为什么要选择生下来呢?”
季苍兰在对话中并没有提过是因为生孩子才导致了劳损,但听到他这么问,猜到估计连这个消息他也一清二楚。
没有等到回答,闻迎便好奇地追问:“你档案里有一份递交出去的打胎申请,但是嘛……”
他耸耸肩,一副如你所见的模样:“为什么会因为一个孩子,放弃自己的晋升啊?”
他只是单纯的不能理解,究竟怎么样的人能在一个罪犯的孩子和无量的前程之间选择了前者。
闻迎对做出这个决定的季苍兰感到无比新奇,但愈发深入的追问在此刻变得让人窒息。
季苍兰有点无从开口,喉咙好像被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才慢吞吞地说:“那天晚上有流星雨降落,我突然想去追一次粉红海豚。”
闻迎听到他的回答后撇了撇嘴,应该是对他这个回答有点无语,但没多说什么。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的时间,才朝季苍兰竖了个拇指,说:“你的艺术细菌也不少。”
季苍兰勉强地笑了笑,视线在人群中漂游过去。
他仔细地借着和闻迎谈话的机会,四处打量船上可能存放炸弹的空间 。
能炸毁一整艘邮轮的弹药也需要很大的空间储存。
季苍兰在想闻炀是把炸药分开放置,还是击中在船体脆弱的空舱内。但他对这艘邮轮知之甚少,拿起餐桌上的导览册,状似随意地翻看起来。
很快便找到了几处稍大的空间,可能是存放炸药的位置。
季苍兰默默记在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闻迎的话。
闻迎似乎是没怎么离开过家里,对于这次目的性十足的旅途要更兴奋一些。他问季苍兰知不知道六天后就能第一次靠岸罗马,季苍兰刚才在导览册上看了行程,点点头。
Echo号指南上的航线是六天后每分隔一天,依次停靠罗马、佛罗伦萨、普罗旺斯、巴塞罗那、热那亚,第10天的时候再度返回罗马,但最后一天的行程也仅仅是导览册上的安排而已。
对季苍兰来说,闻炀根本就没打算让船回去,而对于Siren来说,最终船会回到哪里取决于那场拍卖。
季苍兰不太确定地问:“目前能推测出会是哪个城市的买家拍到吗?”
闻迎托着下巴,笑了笑,粉嫩的舌尖在嘴唇舔了一下,似乎想到了最终的结局,他跟季苍兰打包票:“我确信最终这艘船仍旧会在罗马靠岸。”
季苍兰想到Saffron在电话里说的也是罗马,觉得这其中可能有猫腻。
“你父亲——”他正要继续问下去,话头却骤然顿住。
Saffron说过闻炀的父亲和他们合作了,可是Siren也和Saffron他们合作了,但是Siren竟然完全不知道拍卖是假的,闻炀要炸船的消息。
怎么回事?
季苍兰好像要摸到点什么,但又无法顺着捋过去。
闻迎没有注意他止住的话,扭过脸来又跟他说,自己已经做好了缜密的计划。私下联系过罗马的那位开口阔绰的买家,签了合同,又让人伪造了身份和Leslie接头,充当了热那亚的神秘商人参与竞拍。
只要“热那亚”的买家在竞拍开始后闻迎扰乱竞价,最终帮那位罗马的买家拿下这架飞机,事成后就能拿到百分之十五的佣金。
在闻迎的预估里,至少有五千万美金。
其实在这个计划中,能不能拿到Elie的戒指并不重要。
但闻迎怕在最后会出岔子,还是想在拍卖尘埃落定前,先拿了戒指把保险柜里的钥匙拿在手上为妙。
这么说着,他才想起坐过来的目的,娇嗔地瞪了季苍兰一眼,问:“你拿到戒指了没有?十天后就是截止日了。”
他想到某种可能性,思绪被装乱,语气敷衍地说:“还没有,可能还要一段时间。”
闻迎应当是也知道拿走闻炀常带的戒指不是易事,转着手上的叉子圈了意面,边吃边说:“好吧好吧,我也不指望你了,男人没一个靠得住的。”
季苍兰抿了口水,润润嗓子想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正常一点,问:“你知道放了飞机钥匙的保险柜在哪里吗?”
“就是8层大厅里放着的那个,十天后凌晨就会在暗网开全天候直播,报价肯定又会涨起来,到时候每个进了直播间的人都能看到,上面还有竞拍倒计时。”
说完,他抬腕看了眼表,“还有两个小时我们就彻底穿越公海了。”
“8层?”季苍兰没什么印象,又把导览册拿起来,找到邮轮的结构图,才发现8层是标灰的,没有任何说明。
闻迎“啊”了一声,想起来了:“8层是你们婚宴的地方,现在封着在准备婚礼呢。”
他们说这话的功夫,餐厅门口有了攒动的声响。
先是进来了几个高大的保镖,而后有不少穿着正式的人簇拥着中央进来。
闻炀脚步在门前顿住,视线端稳地朝他们的方向看过来。
转动了下手指上的戒指。
闻迎对哥哥努努嘴,凑过来小声跟季苍兰说:“papa不在船上,他们就去讨好Elie,永远没人看得到我。”
季苍兰没再听他嘟囔什么了,目光垂落在闻炀转着的戒指上,思绪翻转。
戒指真的是钥匙,不过不是什么启动飞机的钥匙。
是启动炸弹的钥匙。
在注视下,闻炀朝着这边走来。
他带着身边的人靠近时听到有人用英文好奇地问:“你爸爸怎么不在船上?”
闻炀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说:“Caesar有别的事情要忙。”
对方语气尚佳地替他抱怨了一句:“Caesar可真是大忙人,儿子的婚礼都不来参加。”
“怎么不见你的未婚妻?”他又跟着问。
他刚刚问完的时候,季苍兰就认出了其中一张面孔。
当年“希尼柯夫”终审的时候在旁听席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之所以八年后还印象深刻,是因为这位先生对国际刑警怨怼颇深。季苍兰作为重要证人上庭讲话的时候对方嘘声不断,最后被法官勒令带走。
在季苍兰认出对方的同时,对方也一眼认出了他。
那人脸色当即一便,一把抓住闻炀的袖子大叫起来:“船上混进了只耗子。”
Interpol的卧底在他们眼里无疑是见不得光,让人恶心的老鼠。
闻炀垂了眼皮朝他抓着自己的手看了一眼,立刻有保镖涌上来,情绪激动的男人镇定住。
但那头的混乱还是引起了恐慌。
餐厅里的一小部分食客是买了票上船的游客,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神情很惶惑。
但闻炀身边的都是被他邀请来参加婚礼的亲朋,在混乱中辨听到“国际警察”这个字眼,便想到六年前的那场逮捕,旋即意识到面前这个即将迎来婚礼的男人实则是逃犯的身份。
他们对此心知肚明,但都不约而同地上没有提起。
说老实话,这场婚礼如果不是发生在封闭性十足的邮轮上,参加的人会减少一半的数量。
没有人愿意被人知道自己和一个身上背负了三十多条指控的逃犯来往,哪怕这个逃犯背后伫立着一个庞大的军工帝国。而且说白一点,他还只是继承人的身份,Caesar并没有退位,Siren在其后虎视眈眈。
气氛瞬间凝固下来,季苍兰在此侧,闻炀在彼侧。
形成了楚河汉界一般的界限,一边是白的,一边是黑的。
融不进去,也不能分割。
无辜的游客被保镖安排送了出去。
等他们一走,闻炀身边的叔父立刻就朝这头叫了一声:“Siren,愣着干什么?快到你哥哥这边来!”
他们不知道这个Interpol上船带着什么样的目的,但好在对方只有一个人,成了闯入了猫群的老鼠。
大海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一个人,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闻迎坐在季苍兰身边没有动,挑衅似的表情,朝他的兄长抬了一侧的眉毛。
闻炀没有搭理他,手臂却排开他们的层层包裹,走到季苍兰身边,单臂揽上他的肩头。语气很沉,也很平静,说:“这是我的未婚夫。”
在此之前,这艘船上除了Leslie和闻迎,没人知道他们的真实关系。
季苍兰明白这时的安静代表了什么,他别开视线,似有所图地盯着地面,不让双方陷入这种尴尬的局面。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像一块被泡进热水里的肥皂,在沉甸甸的水池中悄无声息地融化。
“你——”
闻炀的叔父怒了怒眉头,气极了,反而笑出来:“我知道Caesar为什么连长子的婚礼都不参加了。”
“让我下船。”
他怒目而视,“我绝对不会同意让一个条子嫁进来。”
闻炀松开季苍兰肩头的手臂,垂落在腿旁,牵住他的手。
季苍兰的手只有右手拇指和食指的指腹带着不大的枪茧,左手没有什么茧子,握在手里很软,也绵滑,像拳着半掌暖玉。
闻炀拇指粗糙地在他手心里摩挲了一下,低低笑了一声。他一句话把人堵了回去:“我没有征求过你的同意。”
“六年前就是他亲手把你送进去的!你知道国际新闻是怎么写你的,又是怎么猜测我们的吗?Шиников全部的人都因为你一个人被Interpol彻查了一遍,你的通缉令全世界的安全局都有备案,”他的叔父拳了手,怒目而视:“你还想回去待着吗?你这是在身边养了条蛇!你简直是疯了,Elie!”
季苍兰觉得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想抽回手。被闻炀察觉到,抓着他的手蓦地收紧,没有让他挣脱。
“如果你执意如此,就让我下船,你的婚礼不缺我一个人,你也得不到Шиников家族任何一个人的祝福。”
“我可是同意的!”闻迎不合时宜地开口,举了下双臂,俏皮地朝他们眨眨眼:“双手双脚赞同。”
他叔父朝他扫了一眼,没有吭声,但没有大的情绪起伏,似乎并不在意闻迎的一举一动。
闻迎抿了抿嘴巴,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朝季苍兰摊开手:“跟你说吧,没人在意我的。”
他话音刚落地,他们的叔父就准备往外走,有一些人跟着他准备走出去。
“嘭!——”
一声枪鸣打在天花板上,留下一个金属边沿融化的空洞。
他们早已经习惯了枪声,没有任何尖叫。但上船前被卸掉了所有枪支,现在他们只有眼里压不住的惊慌。
闻炀叔父的背影一晃,没有转过身。
“我只是让你们来我的婚礼,仅此而已,”闻炀把手里的那把小手枪塞回季苍兰腰后,语调漫不经心,但态度异常坚决,不由分说:“婚礼在10天后举行,所有人都要到场,一个都逃不掉。笑的出来就笑,笑不出来我就用枪顶着你,让你笑。”
他的叔父背对着自己的亲侄子,缓慢又沉重地评价:“你真是疯了。”
“对了,”闻炀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转过身正对着季苍兰,单手捧上他的脸。他的脸真的很小,好像一只手就能全部包住。
季苍兰控制着有点颤抖的视线,和那双幽绿似狼一样的眼眸对视,碰撞在一起,像飞出了攒动翅膀的蝶。
闻炀一字一句地说:“不是他嫁给我,是他要娶我。”
季苍兰喉头滚动了一下,这是当年他们订婚的时候闻炀许下的承诺。
他要让全世界的都知道季苍兰不是嫁给他,而是把他娶回家的。
但他们订婚的11天后,季苍兰就在一个刚和他做完的深夜,亲手把闻炀铐住了。
“你简直无可救药!”
这是婚礼前闻炀的叔父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闻炀低下头给了他一个安抚的微笑,问:“还要吃点什么吗?”
“不用了,我吃得很饱,”季苍兰脖子僵着,不去看人群的尽头,有点疲惫地摇头。
神经绷得太紧,让他有点想吐,脸色也不是很好,泛着疲态的白。
闻炀牵着他的手回了16层的套房里。
回去之后季苍兰就说他累了,在床上躺了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的。但海面上没出太阳的时候,几乎是一样的蓝色,所以也分辨不清大概是几点。
浴室里传出水声,是闻炀在洗澡。季苍兰坐起来没看到他的衣服,想了想可能是在楼下脱的,就踩着拖鞋悄声迈下去,想去找找那枚戒指是否被脱在外面某处。
套房的一层很大,至少有一百多平。
一整面宽大透亮的落地窗正对着客厅,客厅的角落摆了一架白色的施坦威。
今夜的海面没有起雾,月亮格外地圆,周围散着许多星星,把客厅也衬得有了亮光,那些亮光聚成几束更亮的光。其中一道落在钢琴上。
季苍兰就没有开灯,猫着腰在他脱下来的衣服堆里翻找。果不其然在茶几上看到了一枚在月色下发亮的银圈。
闻炀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发现床上的人不见了,柔和的眼神立刻阴沉下去,拖鞋也没有穿,光着脚,用浴巾裹着下身走出去。
他手肘随意地搭放在二楼的栏杆上,躬身眯起眼睛,也没有出声静静看着楼下的身影。
过了几分钟后,冷不丁出声,问:“怎么下来了?”
季苍兰坐在琴椅上看着海面发呆,被陡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心脏漏跳了一拍。下意识抬头望上去,也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我是因为你才进去的。”
有声音从楼上低低沉沉地飘下:“我也是因为你才出来的,其他的事情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
闻炀发丝上有一滴水落到眼皮上,他一眨眼。手指随意又没有节奏地在栏杆扶手上敲击了两下,这才动了脚步,缓缓下了楼。
季苍兰安静了片刻,在他落地最后一阶台阶的时候开口:“睡够了,来看月亮。”
闻炀本来正准备低头去找故意放在那里的戒指,但听到他这么说还是朝身后的高空望了一眼:“只是看月亮?”
海是沉蓝的,天也是一片黑与蓝的颜色。
两边都映着莹白的一轮明月。
再也分不出来哪个是天,哪个是海。
地球成了一道完美的平面,不断叠合,交缠着他们的呼吸、心跳。
季苍兰咽了口口水,声音更轻地开口:“不只是看月亮。”
“我爱你。”
他声音真的很轻,如果此时有一阵海风,会把这句话更清晰地带进闻炀耳中。
但落地窗封的很死,不知道是把风囚禁,还是把窗里的人羁留。
他脚步在原地顿住,静静地看着那边:“我知道你不相信。”
“不相信什么?”季苍兰没明白他突如其来的话。
闻炀理所当然地靠近,边走边说:“你们都不相信,我出来只是为了找你。总觉得我还想做点什么,就连之前那些我都不想做。”
季苍兰明白过来,是闻炀的妄想症犯了。
他想否认,但是又想到,或许是打从心里闻炀就不相信他会说出这句话,才会潜意识听到了别的话。
“你把我从地狱里带出来,又亲手送我回去。”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你说你没想过和我的未来,可是我想过。我想和你过平静,没有子弹、手枪、勾心斗角的刺激和追逐,但是开心的日子。”
“可你总是不肯来我身边,那就没有人愿能了,我要孤独终老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季苍兰抿了抿嘴巴,把脸侧向了月亮的方向,月色笼罩着他,照亮了他的脸,即便声音很小,但闻炀看清了他的嘴型:“……我吧,闻炀。”
“你在弹琴吗?”闻炀在走过来前忽然问了这个问题。
季苍兰下意识要皱眉,但很快意识到他可能是又出现幻听了。
按在琴椅上的手指稍稍用了力,撑着自己反转过去,正身坐在琴键前。季苍兰刚才没有找到自己的衣服,穿了他的黑衬衫,卷起袖口,露出半条苍白又瘦削的小臂。
细长的手指按了一个白键,发出清脆的音调,他偏头轻笑了下,说:“我不会弹琴,你过来弹好吗?”
他笑得很温柔,语气也轻缓,被月光拢在身上,整个人发了光,像个王子一样。
闻炀没再迟疑,迈着腿几步就坐到了他身边。
但手没有落到琴上,而是左手环住宽大衬衣下细韧的腰,右手抚上脖颈,虚虚抓着迫使他偏转过头。
季苍兰没有拒绝他的索吻,侧转过身微张了张唇,接受了这个并不温柔的亲吻。闻炀从来都算不上一个温柔的人,但放在他身上的手力气却很轻,带着不确定的力道。
季苍兰抬起手臂,攀上他肩颈,长腿分跨在琴椅两侧,手下稍稍用力按在闻炀脖颈后面,压着他和自己接吻。
闻炀发丝还在滴水,额前垂缀着一绺湿发,染发剂染出来的黑色让头发变得更硬一些。剐蹭在季苍兰脸上,让他有点痒得想要避开。
但闻炀捏着他的力气蓦地收紧,别过脸追着唇继续吻了下去。
季苍兰低喘着在舌尖卷着涎液的间隙缓了口气,肩头一重,炙热的掌心用了力,顺着腰身向下的重力把他按了下去。
整个过程中吻都没有断,他的嘴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的唇,像漏了标点的无尽诗。
他被迫躺在稍长的琴椅上,仰了尖削的下巴深入了这个炽热的吻。闻炀喉结滚动的异常明显,不轻不重地吮咬着他的嘴唇,挤压着柔软的唇瓣不断扭曲,又在某刻咬了唇珠,扯了一下,听到季苍兰吃痛的低哼,轻笑一声,松了牙齿。
不过他没有起身,鼻尖抵了鼻尖,微张着唇悬在季苍兰的唇上,目光对上那双黑亮的瞳仁,静静地在低低的喘息中和他对视。他的眼睫很长,映出下眼睑下的半圈黑圈,在阴影中,黑圈微微发着颤。
暧昧的水汽从唇齿间漏了出来,他们就已经从夏天到了暖春。
闻炀亲吻他的时候耳边再也没有任何尖锐的声音,这种宝贵的宁静让他上瘾。掌心黏在光滑的肌肤……
月光变得黏腻,把他们浸没,浇了一层白色的糖浆在身上。
“等一下。”
闻炀忽然把他推开,直身坐起来,表情变得有点惊惶。
季苍兰紧跟着坐起身,问他:“怎么了?”
闻炀的手下意识在胸口拍了一下,面色一凛,反应过来自己刚洗完澡,要站起来,一边说:“我要吃药。”
“不用。”季苍兰一把拉住他,用了力气,让他没有甩开手。
符佟叮嘱过他,那个特效药虽然每天都要吃,但一定不能过量,过量后会对神经造成更大的压迫,让他病情更不稳定,而且对药物会产生严重的依赖。
……
闻炀紧张的时候就很容易听到那些声音,在此刻低头去看,……好像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但很快又听到了声音,季苍兰耳垂上的红色蔓延到了面颊,有点讷讷地跟他说:……
闻炀有点发愣,季苍兰误以为他还是在想要去吃药的事情,从琴凳上稍一抬腿就跨下来。
他个子其实也很高,不需要踮脚就坐上了身后的钢琴。
压倒一片黑白的琴键,发出混乱的一声巨响,毫无章法地跳出几个杂音。
……
他注视着闻炀的眼瞳,牙齿碰撞发出脆响,咬字缓慢又低昧:……
………………………………………………
七天后,那艘承载了一千人和他们两个人的邮轮在汽笛呜咽中缓缓靠岸。
普通的游客们雀跃着飞奔向崭新的大陆板块,闻炀邀请来将近一百人的宾客被扣留在船上。
下船时,一个匆忙的欧洲游客撞了下季苍兰的肩膀,道了歉急匆匆地离开。
闻炀没有在意,只有季苍兰感觉裤袋抽出一只手,回头短暂地看了那个人一眼。
但很快就被耳朵的微刺拉回了目光,他习惯性抬手摸了下左耳,耳背上别了一束削了刺的玫瑰。
闻炀声音含着笑压在耳边,问他:“这是谁的漂亮老婆?”
季苍兰跟着笑起来,眼角带上很细的纹路,抚摸了下他不再桀骜的英俊脸庞,轻声回答:“你的。”
那天下午天还亮着时候,他们牵着手沿着街巷随着人流朝前行进。
闻炀在某个礼品店前停了脚步,季苍兰看过去,发现那边的椅子上摆了个匹诺曹的木偶,有很多游客在等着合影。他轻笑了声,已经准备掏出手机,问:“你也要去合影吗?”
闻炀发怔,紧跟着摇头,收回了目光拉着他进了一旁匹诺曹的礼品店,很随意地说:“只是看到旁边的画,想到了Echo。”
季苍兰的注意力都在匹诺曹身上,没注意到他身边的涂鸦,听到他这么说,有点哑然。
最后他们还是在礼品店挑了个匹诺曹的玩偶,结账的时候季苍兰觉得有点幼稚,问他:“买这个干什么?”
“嗯?”闻炀接过包装好的木偶,分神地跟他说:“到时候你拿给你儿子。”
季涵从来都不喜欢听童话故事,更不会喜欢玩偶,但季苍兰却跟他说:“他会喜欢的。”
等他们结完账出来,再次经过那个椅子,季苍兰侧目看了一眼。匹诺曹旁边的墙壁上画了个穿着蓝裙子的金发仙女,他想到闻炀原先的发色,很快把视线收了回来。
从那个巷子穿梭着再走一段路,就涌上了人潮,伴了泊泊的水声,人声鼎沸的。
这是季苍兰第一次站在许愿池前。
闻炀跟他说特莱维喷泉有一个古老的传说,每人要许三个愿望,第三愿一定要是“重返罗马”。
季苍兰眼睫颤动了两下,缓缓合上眼睛虔诚地许愿。他手持一枚欧元硬币,右手从左肩抛出了三枚硬币。
最后一枚时,他许下的承诺是:此生会再回罗马。
闻炀低头和他接吻,但没有许愿。
季苍兰问他为什么不许愿,闻炀侧转了脸来看他,笑了笑,说:“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季苍兰动了动手,抓住他细长的手指,轻轻拽了一下。闻炀应了动作垂眸过来,问:“怎么了?”
他吞吐得很慢,似乎是不知道要如何主动去问这个问题,过了很久后才组成了句子:“为什么不问我许了什么愿?”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闻炀这么回道。
季苍兰抿了唇,嘴角平成了一字,垂下眼睛去看的时候,日光落在轻薄的眼皮上,他皮肤很白,但不同于白种人的苍白,是一种更有质感的白色,像古国精心烧制的白瓷,带了釉感,又点了两个漆黑的墨迹,活了起来。
他垂了太久,久到闻炀微蹙了眉心看向自己手上提着的礼品袋。
“我想你亲自送给他,”季苍兰忽地出声,声音很轻,像阳光悄无声息地落在眼睛里那样,被日光映地透彻的黑眸抬起来,和闻炀对视,顿了顿:“我就把我藏起来的宝藏送给你,好不好?”
可是闻炀沉默了很久,始终没有说话。
那夜他们回到邮轮上,又开始……。
第二天清晨,那艘名为Echo号的邮轮起航了。
·
“早安。”
季苍兰正在套房自带的小厨房里做饭,腰上就紧了一下,环上一只曲线结实的手臂。闻炀刚洗完澡,没穿上衣,头发还是湿的,半眯着眼,前倾了脸,先在他面颊上侧吻了一下,而后目光望向他手里的煎锅,沉默了瞬间,迟疑着问:“你在做什么?”
季苍兰后仰了脸笑着把脸上蹭到的水珠蹭回他脸上,脊背感受到他压下来的力量,回了他一个唇上的吻,听到闻炀这么问,大言不惭地答道:“煎蛋啊。”
闻炀的表情难得僵硬,无法想象一会儿自己会吃这样的东西,啧了一下,中肯地说:“首先,煎蛋上应该只有白色和黄色。”
两个人共同垂了眼去看几乎快和锅底融为一体,勉为其难能称作“蛋”形的物体。
季苍兰说:“又吃不死人。”
他的生活习惯信条就俩字儿——凑合。
过去没钱,饿了就啃面包,省钱省时省力;现在有钱,饿了就叫外卖或者打包,不省钱但省时省力。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
在季苍兰的绝大多数人生里,省时省力是第一要义。
“我去叫人送餐。”闻炀掌心按在他腰腹上的手刚要松开,就被按住。季苍兰语气有点低落:“看起来就这么难吃吗?这还是我第一次给你做早餐。”
闻炀懒懒眯着的眼睛投下视线,在糊掉的煎蛋上徘徊了几秒,最终手还是没有拿走,叹了口气:“就吃这个吧。”
季苍兰笑起来,从他后拥着的怀抱里灵巧地转身,结结实实地拥抱了一下,手不老实地在闻炀胸大肌上掐了一把,拍拍他的屁股,说:“去外面等着吧,小、娇、妻。”
闻炀被逗乐了,半真不假地投了视线在他下身扫量,问:“谁才是?”
季苍兰快速抬腿,轻轻踹了他一脚。
闻炀没有躲开,老实让他踹了一脚,才缓步走了出去,找了条毛巾擦了头发,寻了个恰好能看到餐厅的位置坐下。
季苍兰还准备煎牛排,在里面忙碌着,没有出来的意思。闻炀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翘起腿,手肘撑在一旁的扶手上,支了下巴,一只手闲得无聊,转起桌上的薄荷糖铁盒。
平心而论,如果没有季苍兰前几天崩溃地吐出隐瞒的秘密,他的计划能更加顺利地进行。但现在闻炀知道了,又变得犹豫。
本质上这是一场以命相搏的豪赌。不论如何,他始终是贪生怕死的人,怕自己出现意外。现在知道季苍兰自杀过的事情后,又更怕季苍兰在漫长的等待中出现意外。
但当季苍兰笑着把乌漆嘛黑的煎蛋牛排端出来,闻炀面露难色地切了一块放进口腔里咀嚼,在海盐的咸味、烧焦的苦味与胡椒的辣味中,品到了一股很淡的,几乎被前三种味道掩盖下去的药味后,闻炀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季苍兰坐在闻炀对面,看着他递来的牛肉,没有丝毫犹豫就张开嘴含了进去,咀嚼起来,很快咽下去,笑起来问他:“好吃吗?”
闻炀实话实说:“不好吃。”
但他停了所有动作,专注地和季苍兰对视了一眼:“但我会把它吃完。”
言罢,继续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
季苍兰嘴角维持的弧度要掉下来,他不知道闻炀说的是真的不好吃,还是察觉到里面放了药。
但是他们都别无选择。
闻炀清醒着的时候,他不能去找藏了炸药的地方和八层摆放了保险柜的大厅,只能想办法联系符佟和Saffron,在罗马靠岸的时候拿到了药,在今早让他睡过去。
本来季苍兰的提议是直接把闻炀药倒,随后转移出去,在这段时间把游客疏散,让防爆组的人上船拆弹,但被Saffron驳回。理由很简单,季苍兰太想当然。要疏散一千名普通游客,将近七百个船上的工作人员,和闻炀这边三百多个人,一共两千人,在大海上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船离最近的码头都要开至少10个小时。
吃完后,闻炀拉着季苍兰上楼,乖乖躺在床上,自己盖了被子,视线凝在他身上,说:“我三个小时后会醒来。”
季苍兰站在床边,尖小的喉结滑动两下,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我想救你,闻炀。”
他们在七小时后就会进入S国的领海,S国是唯一一个没有废除死刑的地中海国家,如果闻炀因为炸船被重新抓回去,在S国提起的诉讼中有极大的概率会是死刑。
他们在心知肚明中尔虞我诈,在爱意满怀中走向注定的悲剧。
这是最痛苦的。
“我困了,”闻炀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像是没有听到他说话。
季苍兰知道他做好了决定,回不了头,绵长地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叹出来,转身准备离开。
“不来给我一个晚安吻吗?”
闻炀突然说。
季苍兰问:“你闭上眼睛了吗?”
身后传来轻微的鼾声,闻炀低声说:“我睡着啦。”
季苍兰忽然被他不合时宜地可爱到了,回身跪在床前,一只手抚上去,亲了亲他的额头,鼻尖,最后是嘴唇。
随后他含着笑问:“你要我给你唱lullaby吗?”
回答他的是均匀的呼吸。
“闻炀,”季苍兰没有立刻起身,跪在他身侧,注视着沉睡的俊颜。
“我爱你,所以我必须去。”
闻炀默许他出去,不代表季苍兰就不会被船上巡查的保镖抓住。
他刚开门准备出去,就被门外守着的保镖拦了下来,礼貌又冰冷地请他回屋,没有闻炀的陪同,季苍兰连套房的门都出不去。
他关了房门就立刻环视墙壁上的窗户,最后选定了一楼的阳台,走出去往下看了一眼。16层和15层的间隙算不上很高,哪怕摔下去也不会有事,只是15层的阳台比16层要小,空出了小半米的距离。
如果他没有跳稳,就会直接摔下9层。
季苍兰踩着凳子拆了阳台的窗帘,一端绑在栏杆上,一端绑在身上。双手攥了圈栏杆,迈了左腿跨出去,下盘用力夹着栏杆间的缝隙,再倒手,抬出另一条腿,双手拉着栏杆一点点滑到地面,最后找准一个点,向下挺腰,荡了过去。
15层的房间是空的,没有住人,阳台上了锁,但里外都有锁孔。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曲别针,掰直成两条,贴在门锁上轻轻转动着,听到“咔哒”一声细响,手按下把手拉开了门。
15层就没有保镖守着了。
季苍兰在八层确定的保险柜和【货仓】可能存放着炸药中犹豫了,他不确定自己要先去找炸弹的位置还是去找引爆炸弹的钥匙。
邮轮太大,可以藏匿炸弹的地方又太多,三个小时可能不够用。
但八层一定是严防死守,如果他不慎被抓回去,在婚礼前可能都没有机会再出来。
两相权衡之下,季苍兰还是决定先去找一个有权限卡的工作人员,寻找炸弹的位置,尽可能把坐标都记录下来,提供给Saffron那边,作为协商减少闻炀被控诉数量的条件。
但当他在【货仓】徒劳而反时就发现自己刚才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因为货仓里除了那架装着飞机残骸的集装箱,什么也没有,可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他还有十一层船体没有检查过。
季苍兰来不及多想,只好加快脚步,继续一层层搜查。
可是快三个小时过去了,仍旧一无所获。
季苍兰在6层的时候迎面撞上巡逻的保镖,推了保洁员的车子转身进了旁边的厕所。他靠在墙壁上,急促地喘息了几下,完全想不通,能够炸毁一艘撑在六千人的邮轮的炸药,至少需要60吨□□。
如此庞大的重量,一定需要很大的存放空间,没道理他一克都找不到。
有一个想法忽然迅速闯入脑中,季苍兰当即锁了卫生间的门,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很小的电话。
是他们在罗马下船时,Interpol伪装的游客同迷药一起撞给他的。
通话记录里只有一个号码,他直接拨了过去。
Saffron的声音响起来,照惯例询问他船上是否有什么异常情况,或是闻炀有没有什么不符合常理的行为。
季苍兰却单刀直入地说:“我觉得他不像要炸船带着我死。”
Saffron顿了下,问:“从何得来这个判断?”
季苍兰顿了顿,说:“从逻辑上说不通,他最近的所有行为都没有表现出要自杀或是炸船的迹象。而且,我刚刚搜了三个小时的船,但是没有发现过任何存在炸弹的痕迹”
Saffron的声音停顿了一秒,很快地说:“我可以确信船上一定有炸弹。”
季苍兰好像要摸到了,他很快速地问:“船上是不是根本没有炸弹——”
“不要被他的情绪影响了,”Saffron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们的关系让你很难下定决心,但是你要记住他是个越狱的罪犯。”
“我们都知道他实际上不算越狱,”季苍兰有点不理智了,“他是被协商后放出来的,我明白你想抓他,我也想他为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但是他已经被放出来了!我之前总想不明白这件事,总觉得他应该重新被关进去,可是、但是……”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已经开始动摇,原本就倾斜的天平在疾速倾倒。
Saffron却笑了一声:“你忘了那些照片了吗?Freesia你是不是离开太久就真的忘了?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他亲自动手杀了多少人,他又间接造成了多少人的死亡吗?”
季苍兰皱着眉,表情很烦躁:“不用,我已经辞职了——”
“74个人,其中6个是他们火拼时被殃及的路人,3个是我们的人,你告诉我他们做错了什么?”
季苍兰不想揭开他的伤疤,捏着惊痛的太阳穴:“Saffron我不是——”
“LiNi,Mike,LIson.”
他的话却又被横插,Saffron冷哼了一声:“你还记得Mike吗?你的师兄,我的搭档,就是Elie亲自动的手。”
季苍兰安静下去,弓垂着的身躯有点僵硬。
Saffron又问:“你还记得当年不完全统计的那些战乱里死了多少人吗?”
“十五万三千八百一十三个。”季苍兰毫无平仄地回答。
“如果没有他提供的武器,伤亡至少会减少四分之一!”Saffron语速稍快起来,“你真的觉得本来应该终身监禁的犯人才坐了五年牢就被假释,他们的决定是对的吗?你看看现在,有两千个人面临沉海的生命危险,你觉得这样的疯子应该被放出来吗?”
“这些我都没有忘,”季苍兰因为克制着情绪,嘴唇颤抖起来,面颊有些扭曲,“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逼他死!我知道你想抓他,但是明明有很多种办法可以抓他,为什么一定要他死?!我只是想他活着!”
“只有死人才不会逃走!那你怎么不去想那些已经死掉的人要怎么办?!多少人也希望他们还活着!”
Saffron紧接着道:“你变了Freesia,你真的变了,五年的时间,真的让你变了很多。”
“你变柔软了你知道吗?”他冷冷笑了一声,“一开始我就不应该让你留下那个孩子!你有了孩子就和他有了羁绊,你已经不能理性思考了。”
季苍兰死死咬着后槽牙,脸侧的血管隐隐跳痛起来,他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通电话让他确信了,Saffron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活捉闻炀,而是打算直接杀了他。
良久的沉默后,Saffron叹了口气,做出了决定:“这件事你不要跟进了,也不要再联系我。两天后你们的婚礼上会有狙击手就位,你只要不给我们添乱就好了,到时候我们会救你离开邮轮的。”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季苍兰垂下手,手机摔落在地上,他也没有心情去捡起来,靠在身后冰冷的瓷砖墙上,大脑一片空白。
“笃笃。”
这时门被敲响了。
他沉重地眨动了一下眼睛。
“我睡醒了,你要给我一个早安吻吗?”
门外是闻炀的声音。
季苍兰拉开门,飞扑过去,双腿夹在他腰间,一手圈住闻炀的脖颈,一手捧着他的脸。
唇齿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动,两个人都吃痛地皱了下眉,但谁也没有分开的打算。
舌尖纠缠着舌根,唾液彼此交缠,发出渍渍的水声。
闻炀用力吸着他的舌头,季苍兰舌根都发麻痛起来,但这点痛对他来说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一记深吻结束,闻炀低喘了下,双手托在臀肉上,和他抵着额头,目光对在一起,挑眉笑起来:“对于早安吻来说是不是太热情了?”
“没有,”季苍兰微笑着说,“只是刚刚有人告诉我两天后就是我们的婚礼,祝我新婚快乐,我太激动了。”
闻炀噙着笑:“是吗,但我怕我的新郎逃跑,所以为你准备了礼物。”
他说着,朝身后的保镖伸手,保镖在他掌心上放了一条细长的锁链。
·
接下来的时间里,季苍兰还是被关在16层的套房里。门外加强了防守,连阳台也被封死,一直守着两个保镖,几乎24小时没有断过。
在这期间,闻炀没有再犯过病,心情也很愉悦,虽然他没有表现的明显,但季苍兰感觉得出来。
他没有反抗,但提了一项要求:他使用的手机和电脑闻炀都不能被监控。
Saffron不跟他联系了,但符佟却可以,符佟就在Saffron的房子里住着,在默许下向季苍兰说着他们目前的行动。
季苍兰提出这个条件的时候,闻炀正动作优雅地坐在他对面切牛排。听完动作也没有停顿,耷着眼皮很专注地注视在牛排切面和刀叉的缝隙之间,仿佛不是在剖解一片三分熟的红肉,而是聚精会神地思考着下一笔要落于何处。
等切完最后一块肉,微红的血水泊泊流光,才插了块肉进嘴里咀嚼起来。
季苍兰就吃不了这么生的牛肉,觉得与其这样,还不如抱着牛生啃,看着他面不改色地吃进去,有点想吐,但为了接下来愉快融洽的相处,还是忍住了。
一直到闻炀把那盘肉吃到最后一块,留在盘子里的时候,用银叉陷进肉里,反手推到他嘴边:“吃吗?”
季苍兰抿了嘴巴,闭着牙齿说话,很含混地说:“不要。”
“那怎么一直盯着我?”闻炀重新把肉放进嘴里,话头止住,食不言贯彻到底。
季苍兰有点不知道要回答什么,看着自己盘子里反复煎炸过的肉排,觉得他们其实完全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除了共同孕育了一个孩子,再也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性格不同,成长经历更不会相符。
闻炀虽然从小接受狼性教育,但又家境豪阔,即便他父亲怕他耽于玩乐逼迫他停止作画,但不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最起码都拿得出手,贵族礼仪也从始至终贯穿了血液。至少在季苍兰和他深入接触后的初期,都为他某些奢靡的习性暗暗咋舌过。
而季苍兰自己就和他截然相反,除去和睦美满的童年,他几乎手头就没有富裕过,当初进警校一方面是因为父母的死,一方面则是因为可以吃国家饭,饭碗端的要比任何工作都牢靠。
后面从警校毕业入选国际刑警,在B国的时候刨去和闻炀相处时被包装起来的样子,西方国家高昂的物价悬于颅顶。为了攒钱,他一直勉强维持在拮据的温饱线上,直到这几年才好了一些。
他心情突然有点复杂,抬起头问了闻炀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闻炀咽下最后一口肉,和他对视,缓缓拿了手边的餐帕在唇前沾了沾,随口问:“那又为什么是我?”
季苍兰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敛了视线,无话可说了。
闻炀吃完饭也不离席,很礼貌地等他吃完,但这种礼貌里又带着很多的不礼貌。比如一直把视线黏在季苍兰脸上。
他加快咀嚼的速度,喝了最后一口水的时候,听到闻炀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地把刚刚擦过嘴的餐帕叠起来,说:“房间里没有监控,电脑和电话都没有监听、监视,只是能捕捉到电话信号而已。”
季苍兰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但是也没有很开心。
闻炀注视了他几秒,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要去处理事情了。闻炀一直很忙,但说老实话季苍兰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又想到他的精神状况,不免有点担心。
闻炀出门前,他把人叫住,在背后轻缓地说:“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想我们的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他前不久也这么跟闻炀说过,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找到那个答案。
可是这个一直悬而未决的问题,却是横亘在他们面前最宽的海面。
季苍兰自己就是个被法律饶恕,却被人心囚禁的杀人犯,使得他对罪犯深恶痛绝。闻炀杀过人,杀过不止一个人,有世俗意义上的好人,也有世俗意义上的坏人。他不光自己杀了人,他卖的那些违禁的枪械造成了更多本不应该存在的伤亡。
或许这些伤亡今天不是闻炀导致的,明天就会变成另一个在其中牟利的军火商人。
但偏偏今天就是闻炀。
季苍兰在执行任务中不断看到那些作为控诉证据的照片,枪械代替了木棍、榴弹代替了陷阱、轰炸机代替了长途跋涉的辛劳与疲惫。
这些走私的武器最终变成了两样东西,填满了火药的子弹和金灿灿的钞票。
子弹射向人的太阳穴和心脏,钞票流进人的银行账户和呼吸的空气。
闻炀吃的饭、开的车、穿的衣服,喝的每一口水、挣得每一分钱,都被已经散发了恶臭的黑血浸入了皮肉,使他整个人都生活在皑皑白骨之上精心搭建的黄金塔中。
这五年的监禁确实对他造成了那些恶实现了报复,但又能以什么来定量他犯下的罪是否已经赎清?
从道德上讲,闻炀可以和任何人在一起,但绝对不可能是季苍兰。
从法律上讲,闻炀可以和任何人在一起,但绝对不可能是季苍兰。
从理性层面讲,闻炀可以和任何人在一起,但绝对不可能是季苍兰。
从感性层面讲,闻炀可以和任何人在一起,但绝对不可能是季苍兰。
……
当从方方面面季苍兰都说服不了自己应该和闻炀在一起,并且是长久的在一起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试图找到一个方向,寻求他们最终走到一起的结果。
那一刻季苍兰听到了心脏重重的跳动声,有史以来的清晰。
可他的煎熬和痛苦,在此刻被闻炀的稍作停留击溃。
闻炀脚步在门前停住,手按在门把上,理所当然地说:“结婚,领证,生孩子,一直到死,这就是我们的未来,也是我们的一辈子。”
季苍兰哑然地垂下手,闻炀推门出去。
关门的声音震在耳中。
季苍兰觉得有些疲惫,一步也走不动,拖着身躯像淋了雨的沙袋一样陷入沙发里。
闻炀在门外靠了一下,很快就有保镖过来低声说:“医生在等您。”
他解了袖口,手指灵巧修长地把衣服卷至半臂,下楼进入一个房间里,里面有心理医生在等着他。
医生是个他出来后就聘请的,这次也跟上了船。
见他进来,医生笑了笑,问:“今天也维持的不错。”
闻炀换了个放松的姿势坐在她对面,眉宇间带着疲态:“马马虎虎。”
医生问:“今天上午出现过幻觉吗?”
“没有,”他回答。
她又问:“幻听呢?”
短暂地沉默后,闻炀说:“有过一次。”
医生先问是什么时候,又问他听到了什么。
“就在今天早上,”他闭着眼睛,眉心微微蹙着:“早上起来的时候他说他爱我。”
医生问:“我记得你说前不久他也这么说过,为什么觉得今早就是幻觉?”
“因为他说的时候,像他真的爱我。”他这么回答。
等闻炀出门后,医生在日常记录的册子上写下今天的详细对话,在那句“我爱你”旁打了个“?”,她不是很确实这是否是真的幻觉。
正想着,手边的电话就响了。
很快就挂断,但紧接着又响了三声。
医生这才拿起听筒,叫了个名字:“Siren.”
昨天中午吃完饭一直到第二天下午,闻炀都一直没有回来。
现在船停靠在佛罗伦萨码头,两小时后就会起航重新回到海域。
季苍兰基本上一整天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在看书,曲了长腿在沙发上,脸颊贴在膝头,整个人团成了一个不算丰满,干巴巴的球。
这本书是一位作家沿着塞纳河游览欧洲的游记,书页停在某页,文字下有甲痕留下——
【任何一种环境或者一个人,初次见面就预感到离别的隐痛时,你必定爱上了他。】
他一夜没睡,眼眶胀痛,放下书起来喝了口水,继续在沙发上坐着,大概有半个小时的时间。
房门被人推开,季苍兰朝那边看了一眼,进来的是保镖,手里拿着两套包裹严实的衣袋。
对上他的视线,保镖沉声说:“是明天的礼服。”
边说着,边把衣服挂到衣柜里就离开了。
季苍兰手肘靠着一边的膝头,手掌撑着脸垂了下眼。
明天就是他们的婚礼,可是他连两个人有没有未来都弄不明白,甚至可以说,他连自己的另一半明天过后是否还能活着都无法清楚地预测。
季苍兰觉得自己可能在某种程度上得了婚前焦虑症。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脑子里演戏明天的流程——
新人入场,等待神父宣誓,交换戒指,拥吻。
没有再多的一步。
无论有没有炸弹,他都希望那个保险箱永远都不会打开。
Saffron的态度很明确,一旦闻炀要打开那个保险柜,狙击手就会开枪。
这时候窗外响起了一种奇异到有点古怪的叫声,像女人的狞笑。
不过季苍兰已经习惯了,过去的十几天里,他每天都与这样的叫声为伴,是海鸥的鸣叫。
他在套房里很无聊,每天都会拿着剩下的餐包去阳台上喂这种笑声奇怪的海鸟。
季苍兰又坐了一阵子,缓过那种怪异的感觉,从餐桌上端了留在那里的餐包走出了阳台。
船上已经下去了一大批旅客,现在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他垂了眼睛下去,楼下另一间套房的阳台上停了三只鸟,两只海鸥和一只灰色的鸽子。
两只气势汹汹的海鸥正仰着宽喙啄抢着鸽子的翅膀,鸽子的翅根已经被撕裂,干净的灰色羽毛上沾了红色的血。
季苍兰正准备扔面包去把海鸥砸走,就看到楼下露出了一只迥劲苍白,布满疤痕的手臂,那只手上拿着一杆枪,枪对准了鸽子。
他心口猛地一顿,出声道:“你要干什么?”
“结束它的痛苦。”声音随之回答,低沉且醇厚,带着沉淀过的平静,但却不仅仅是沉寂的静,而是下了雪的山谷,危机四伏。
季苍兰已经认出了来人:“但它是无辜的。”
那杆枪又移动了,这次指向了海鸥。
“你可以不用杀它的,”季苍兰阻止不了什么,只是淡声说:“它们肚子饿了,要找吃的,这是自然规律。”
他把干面包撕成不大的块儿,精准地落在海鸥脚边,海鸥扑棱了翅膀惊慌地跳远,鸽子趁机挣扎着飞向天际。
过了一会儿,海鸥发现是投喂到嘴边的食物,又蹦着脚掌,探长黄色的喙,把面包啄了进去。
楼下的枪被收了起来,又响起了椅子拖动的声音。
一个身形悍利高大的白发男人走了出来,季苍兰按着层高估计,逼近了两米,比闻炀还高,他在刚刚搬出的木椅上坐下。
男人撑着手里那杆长枪,手就按在枪口上,他刚刚才上了膛,要是重击下走火,子弹就会立刻打穿手掌。
季苍兰脸色变得苍白,从上俯望下去。
他结实的长腿优雅地交叠,映着已经落下去的夕阳,仰头望了上来。昏黄的橙色映出了一张凌厉无俦的脸,眼角夹了几道细纹,瞳孔要比闻炀更加幽绿,在某刻更贴近黑色一样,像已经盯上猎物的头狼,一点点用凝视击溃猎物最后的防线。
“Caesar.”季苍兰败下阵来,躬下脖颈叫他的名字。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真人,这张脸他无数次在军方发布的合作新闻头条窥见。
Caesar折起眼纹,没有想象中的威严,和蔼地同这个年纪的中年人如出一辙:“你应该叫我爸爸的。”
就像只是随口一提,也没有等他真正开口去叫,笑眯眯地问:“Siren给你添麻烦了吗?”
季苍兰抓着栏杆的手拳了一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径直问:“Elie对你来说难道不重要吗?”
他的语气直白又带着强烈的个人情绪,让Caesar身边的保镖直接掏了枪。
季苍兰没有回避,站在正对着枪口黑洞洞的直线里,一眨不眨地和他对视。
Caesar翘着的脚尖非常细微地动了一下,枪就被收了回去,他很包容小朋友的脾气,没有回避这个问题,不在意他的顶撞:“儿子很重要,但是情人更重要,不是吗?”
“儿子可以再生,”Caesar指尖转动了手里的枪杆,像握着把权杖,面带微笑地和他对视,不是仰视,俯视一样:“合心意的情人却很难找。”
“他们两个都是你的亲生儿子!”季苍兰感觉到呼吸都变得困难,但他无能为力,不用回头去看,他已经感觉到头顶上悬了一杆枪,只要他有任何威胁到Caesar的动作,身后的雇佣兵立刻就会开枪。
Caesar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仍旧是笑吟吟地看着他,用一副长辈的口吻:“你还年轻,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会发现这并不重要。”
季苍兰浑身颤抖起来,他不想再留在这里,转身准备离开,在走之前他很轻地说了一句话:“如果有人喂它面包,它就不会去攻击一只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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