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救驾

“听说荡山那边来了旨意,点了少将军随驾。”

“少将军这两日病着,怎么接旨啊?”

也许是因为枉死,景初的魂灵一直忍受着凌迟的苦痛,飘荡在赤县高空。

死前,北胡大军压境,父亲成功遏制了胡人的攻势。当此时,李惟自毁长城,北胡之主苏日勒听闻景深已死,立即卷土重来。

黎夏之地本就处在南北分立之世,大齐维持了几十年的和平假象被胡人戳破,南楚西昌便也趁火打劫,天下再次陷入混战之中。

胡人之主苏日勒是英明的君王。没了景深,再也没有人能抵挡苏日勒和他勇猛凶残的族人,终于山河板荡,神州陆沉。南楚西昌也没能挡住胡人的兵锋,炎黄的传人被呼为“两脚羊”,被屠戮、被奴役,甚至被当做食粮。

景初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曾拼死保护的同胞暴露在敌人的屠刀下,椎心泣血,却无济于事。

五胡之祸,在这个世界再现。

不知沉沦挣扎了多久,景初终于悠悠醒转。睁眼看到雕花的床顶,悬着绫罗帐幔。

是她的卫国公府,是她那被烧作了一片焦土的卫国公府,是养育了她二十七年的地方。

怎么仿佛回到了国公府?

大约,是魂已归鸿冥,无常见她一家含冤屈死,心生恻隐,允她回来看看?

模糊间,她听到有人说话,依稀有“荡山”“接旨”几个字。

渐渐的,五感回归身体,声音越来越清晰。

不,不对。有听觉、视觉,有触感,会呼吸。难道说,她景初竟还在人间?

她抬起手臂,掌心不再是黑糊糊一片,掌纹清晰可见。每根手指运转自如,骨头完好无损。

她猛地爬起来,冲到妆镜前。那是一张稍显稚嫩青涩的脸,还没有后来长定侯的威风八面。

外头的婢女听到里间动静,忙进来伺候。见景初站在妆镜前,不由喜道:“阿弥陀佛,少将军总算是醒了。这次风寒竟让少将军昏迷了三日,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

说着又推身边的小丫鬟:“枕月,快去禀报夫人少将军醒来的好消息。”

“慢。”景初声音微颤,“眠风,如今是哪一年?”

“兴宁十五年啊。少将军,您怎么了?”眠风不解道。

兴宁十五年!

苍天有眼,竟让她回到十年前!惨剧还未发生,还有补救的机会!这一世,她要让李惟血债血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天日昭昭,天日昭昭!”景初嘶声喊道,两行热泪滚下。

“少……少将军……”眠风吓了一跳。

景初勉强收拾好心情,低声道:“我没事。今日我说的话,不得向外泄露出半个字。”

眠风和枕月忙应了。

“母亲在哪?我醒了,要去请安。”

景初已经迫不及待了。她要亲眼看到她端庄贤淑的母亲、宁死不屈的母亲、被腰斩后用自己的鲜血在地上写下“为君不仁,为友不义”八个字后才死去的母亲,好好地站在她面前,还能对她温柔地笑。

“夫人本一直在此陪伴少将军,不久前听说有旨意,匆匆出去了,想必这会儿在荣禧堂。”眠风回道。

景初到得堂前,果见中门大开,接旨时摆下的香案还没来得及撤。

一位身形纤弱的女子坐在堂前,秀气的眉微蹙,仿佛有什么为难的事。

景初一见到她,泪水就止不住涌出。

“娘亲!”景初哭着喊了一声,跪行到母亲膝下。

谢夫人见到景初,惊喜极了。

“阿初醒了?佛祖保佑。怎么这次风寒这样来势汹汹?吓死为娘了。”

景初泣道,“孩儿以为,再也见不到娘亲了……”

“不许胡说。我儿必长命百岁的。”谢夫人嗔怪地点了点景初的额头。

景初伏在谢夫人膝上,任泪水肆意流淌。谢夫人也不知景初为何如此难过,却也不言语,只是温柔地替景初拭去泪水。

许久,等景初再抬起头来,两眼已肿得桃核儿般大。

谢夫人扶起景初,无奈道:“都十七了,战场都上了数回,还作小女儿态。”

二人这才说起正事。

原来济安地动,百姓死伤数千人。监国的荣郡王李询拨去赈灾的粮遭马匪截了,引起济安灾民暴动。荣郡王上了请罪折子,正在荡山大营围猎的兴宁帝大怒,命随驾的卫国公回朝平叛,更兼辅佐荣王,震慑朝野。

但卫国公领着卫护銮驾的差事,脱不开身。皇帝遂命景初前往荡山随驾,接替她父亲的差事。

原来是荡山刺驾案要来了。

景初心中冷笑。

上一世,这刺驾案可是叫兴宁帝吃了好大的苦头。脱离危险后,兴宁帝大发雷霆。明明卫国公是奉旨回京,差事都卸了,车马都到四百里外了,兴宁帝还要给卫国公安上一个渎职、护驾不力的罪名。

也是从此案开始,皇帝越来越怕死,越来越担心卫国公这个功臣有一天想黄袍加身,卫国公所受猜忌愈深,渐渐被解权去职、政治边缘化。

可是,这场刺驾案的主使者却一直没有找到。最终只是杀了京营几个军士了事。

而景深背着的污名和猜忌,也一直没有被洗刷,终于招致了家破人亡的结局。

这一次,她要保下父亲,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既然如此,母亲,事不宜迟,我今天就走。”

“你风寒初愈……这么急吗?”谢夫人担忧地看着女儿。

“母亲放心,”景初笑道,“小小风寒,奈何不了女儿。圣旨已下,不敢耽搁。”

谢夫人无奈笑道:“你啊,和你爹一个脾气,心中只有‘忠勤’二字。罢了,我不多劝你,但你要把悯之带上。”

“是。”景初应道。

悯之是卫国公收养的将士遗孤,姓顾名怀民,今年刚刚弱冠,卫国公为他取字悯之。

顾悯之自幼对医术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和高绝的天赋,卫国公更是为他延访名师,顾悯之遂小小年纪便医术精深。

谢夫人担心景初身体还没养好,叫她带上顾悯之,是出于一片慈母心肠。

景初命眠风枕月为她收拾行装,打点妥当后牵来爱马,便辞了谢夫人北上。

“快点,再快一点!”景初连连催马,在官道上飞驰而过。

这几日餐风饮露,昼夜不停,一定能赶上。景初想。

“护驾!护驾!”

几个内侍面容扭曲,朝营帐方向奔去,过度的恐惧和惶急让他们尖利的声音都变了调。

有人哆嗦着手摸出一个小竹条,拉开盖子,一朵烟花绽放在天上。

君危示警。

不远处一头棕熊正飞奔而来,那腥臭的吐息仿佛已经喷在他们的脖颈。

绕是如此,他们也不敢提速。一个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被他们紧紧护在中间,他身材肥硕,脚步虚浮,正是棕熊眼中的极佳猎物。

他是大梁王朝的第六位皇帝,兴宁帝李惟。

今日荡山围猎,三千御前班直精锐与七千京营精锐随驾。附近四个卫共八万兵马几个月前便调动起来,拱卫在侧。再加上荡山大营驻扎兵马,林林总总有十万兵护卫天子。

此乃大齐开国以来的祖制,冬月君主亲率宗室、京营、禁军精锐开赴北境的荡山山脉大围,借以整备军马,操练宗室。外族使臣也会在此日入觐,冬日大围也能炫耀武功,震慑不臣。

卫国公、京营兵马指挥使景深奉旨亲自选了一处洼地,京营精锐自林木葱郁、水草丰茂处驱赶猎物至此,供宗室猎取。京营军士披坚执锐,守在外围,不能容一只兔子逃出包围圈,同时也负责消耗猎物,直至它们精疲力尽,宗室才好射杀。

大齐立国百余年,凡围猎皆如此。因此常有皇帝自称猎虎百余头,其实全赖军队配合得当。武松并非人人都能当。

正因惯例如此,百年未曾出过意外,今日本也该万无一失。但兴宁帝今日猎兔,在外族使臣面前连发七矢不中,丢尽了脸面,不禁红了眼,追逐过深,又不许人跟。没想到树林里猛然有熊窜出,一声吼叫,御马受惊发狂,把皇帝甩下马背,这才有了此刻的尴尬局面。

兴宁帝面色惨白,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踉跄前冲。已经连续有几位侍从以身为饵,想引走棕熊,没想到这熊盯死了皇帝,紧追不舍。

“啊!”

惨叫入耳,兴宁帝身后距离最近的内侍被拍翻。熊掌再度扬起,掀起一阵腥风。兴宁帝眼里涌出绝望,无意识地流出两行泪。他张大嘴想要尖叫呼救,喉咙却仿佛被人扼住,无论怎么用力都发不出声。

千钧一发之际,一箭破空而来,正中棕熊举起的前掌!巨大的力量将熊掌刺穿、带偏。兴宁帝见机得快,就地打滚,险险逃过一命。

正在此时,又是一箭射来,深深扎进棕熊眼窝。

兴宁帝举目望去,只见一白衣小将,策白马飞驰而来,马蹄过处带起蓬蓬雪雾,手中银枪凌厉刺穿重重雪幕,真有一往无前之势!可惜他泪眼模糊,看不清此人相貌如何。

他正要仔细辨认时,棕熊发出痛苦的嘶吼,兴宁帝浑身一抖,连滚带爬地向远处狼狈逃窜。

棕熊摇晃脑袋,正要再追逐兴宁帝,那白衣小将已经驰来,截住棕熊去路。

这小将喝道:“孽畜安敢!”声音清越果决,竟是个女子。她手中银枪倏然刺出,携战马前冲之势精准扎进棕熊另一只眼。手腕劲力连吐,枪头抖动,将棕熊的大脑搅成一堆浆糊。

棕熊的嘶吼戛然而止,沉重的身躯轰然倒地。

世界终于安静,兴宁帝擦干泪眼,只见好一个明艳英气的女将!丹凤眼斜斜睥睨雪地上的熊尸,朱唇边噙着一抹冷笑。她锦缎般的黑发用红绸高高束起,银鞍银甲,白马银枪。在这白茫茫大地上,她与枪上红缨是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没错,正是景初!

她杀死棕熊,拨马走远几步,又谨慎地挡在熊尸与兴宁帝之间等待了片刻,见棕熊确确实实失去了生命体征,这才翻身下马,将兵器丢给仆从,趋行至兴宁帝身前单膝跪下,告罪道:“臣救驾来迟,累得天子受惊,罪该万死。”

赶上了。

她这几日不顾身体虚弱,拼命赶路,为的就是救驾之功!

李惟听到景初声音时就已经松了一口气,此时见到果然是她,紧绷的精神终于松弛下来。喉间的铁锈味和肺部的剧烈疼痛瞬间强烈起来,他靠着一棵树坐着,喘着粗气,缓了许久。

他终于有空思索今日发生的一切。疯熊惊驾之事事发突然,但却十分蹊跷。且不说为何会有一只发狂的熊突然从林子里窜出来,那熊为什么只盯着他追,却不管那些内侍?!

李惟后怕,又感到极度愤怒。

好在景初来了。

景初,骠骑将军、总督京营戎政、卫国公景深之嫡女、独女,年十七,现任京营游击将军,朝廷臣工里唯一的女子。

景深一生钟爱卫国夫人,不曾纳妾。可惜国夫人身体不好,一直到景深三十六岁上才诞下这个女儿,二人素来将景初看得如眼珠子一般。国夫人生产艰难,卫国公后来再也不肯叫妻子受这一遭罪了。

卫国公这个爵位乃开国公爵,世袭罔替,公府藏有太祖亲赐的丹书铁券,与国同休。

景初母谢容,乃七望之一的清河谢氏嫡女,受封一品诰命卫国夫人。

千年以降,战火纷飞,世家一说早埋在了故纸堆中。但清河谢氏不同,族中贤才频出,使文脉不衰,绵延至今。

景初身份尊贵,卫国公府又向来与皇室亲善,因此她自小在宫中长大,与公主一同读书,受业于大儒,文才自然超群。武艺有卫国公手把手教导,更是出类拔萃。

在兴宁十五年这个时间节点,卫国公府与皇室还未产生隔阂,景初这个景氏与谢氏的纽带出现在此,有着强烈的政治意味。

这足以向幕后之人宣告:卫国公府和清河谢氏依旧是皇帝最忠实的拥趸、最可靠的同盟。

无论幕后之人是谁,都应该放弃刺杀了。因为皇帝已经有了戒备,景氏入局也将皇帝的力量已经摆到棋盘最显眼的位置。继续兑子很难围杀这条大龙。

一击不成,立即远遁以保存实力,才是最聪明的做法。

同时,景初本人具备强大的武力,又是京营总督的独女。只要她在,随驾京营兵就乱不了。就算有乱军谋逆,以景初之能,也足以保李惟不死。这是皇帝人身安全最坚实的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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