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百分之六十

旭日初升,马车稳稳停在妖都入口。

欤透过小窗,瞧见的皆是熟稔的人和熟知的景,在药兽领地的这几天度日如年,倒不是自己对那地方有何意见,只因为那里没有他的归属——他的家人、朋友、恩师全部在妖都。

亲自踏上熟悉的土地,还是那么倍感亲切,就连平日铁面无私的守卫都眉清目秀些,这不,正前方两个守卫一反常态凑在一堆嘀嘀咕咕,时而神色不悦,时而愁眉不展,更有甚是义愤填膺,在一众人面前上演一部变脸大戏。

待他们靠近,守卫即刻严肃地履行自己的职责——核实来访者身份,他们对着谈奕的邀请信一再审核,最后把信恭恭敬敬交还给谈奕,“谈大人特殊时期,还望见谅。”

谈奕点头表示谅解,随后畅通无阻通过妖都结界,而欤他们三人却被拦在结界之外。

“家长大人有令,异族严禁入内!”

三人皆是一脸不可置信,谈奕也不苟言笑凝视着,树倒是想反驳些什么,出口未遂便被守卫以“禁止入内”的理由堵死。

若是首次还能以许久未归不识人为借口,可是第二次……欤心里咯噔一下,火急火燎拉住气急败坏的树,冲着结界那边的谈奕大喊:“白衍出事了!”

“他好好待在自己家里能出什么事?”白二悄无声息冒出来不屑反问结界外三人,随后便朝谈奕方向客客气气道,“谈大人赶巧,小弟风寒感染,有劳大人走一趟。”

谈奕不动声色瞄一眼欤,亦同样彬彬有礼回:“二公子客气,吾本职所在。”话音未落,他头也不回直奔一个方向而去,走着走着不自觉快步跑起来——要来得及,保佑一定要来得及!

亲眼盯住谈奕消失的背影,白二这才堪堪松口气,他觉得自己安排十分合情合理,只要有谈奕在,哥应该不至于太担心那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随后,他便在俩守卫卑躬屈膝中闪出妖都结界,顷刻间换副面孔——高高在上地蔑视,全然不见先前客气。

“鸠占鹊巢的家伙要有自己的自觉。”白二竖起狐耳双手环抱,不近人情道,“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这是你们人界没有教养的行为吧?哦——我忘了,你们从诞生起就没人教。”

简简单单三句话不出意料同时勾起三个人的怒火,白二对此满意至极,接过欤径直抛来的令牌,他回礼似的变出一个黑盒子,平稳放在三人面前的地面,临走之际好心送给三人一句忠告。

“衍托我带给你们,带上,然后永远离开妖都。”

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还未消化完全,又一道惊雷正中眉心,欤的耳边骤然响起尖锐爆鸣,大脑完全判断不了这件事情的真伪,眼前虚虚实实,令人瞧不真切。

之后再回忆起来,他全然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妖都,待能自主思考时,整个人就已经瘫坐在人界某个破旧小屋的地上。

而在妖都入口处,白二单方面夹枪带棒地争论时,谈奕已然气喘吁吁赶到白衍所在房间外。

那里,数十个妖族守卫一刻也不停歇地巡逻,如此大的阵仗,宛如眼前房间不是白衍住处而是什么穷凶极恶罪犯的囚笼。

其中,谈奕注意到一个十分令他熟悉的身影——乙,那妖远远瞧见自己并没有特别惊讶,反而是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乙从容不迫行礼,“谈大人,恭候多时,请。”

谈奕被乙半强迫赶进房间,进来后的首要,便是给整个房间套上隔绝结界,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拒之门外。

昏暗的房间里,仅有一张床和一个凳子,这或许是连光束都避之不及的地儿,入眼便是白衍傻愣般守在床边,细看,床中被褥有极其微弱地起伏,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让谈奕心头一颤。

他尝试轻声呼唤白衍姓名,幸好白衍还有反应,也还愿意搭理他,谈奕蹲在白衍身前,抬眼望进那无神的眼眸,慢慢劝道:“狐狸,让吾看看。”

自始至终,白衍未发一言,却稍稍挪动僵直的身躯方便谈奕行动。

如此,谈奕也不再磨蹭,动作轻柔掀开被褥,廿小小一个躺在床中,衣裳满是早已干掉的血污,脸、手臂、腿几乎没有好皮,然而最严重的地方在腹部,小家伙的腹部被何种尖锐物剜掉一块肉,虽被紧急处理过,但过多的血液依旧浸透了身下的被褥。

四个时辰,廿途中承受不住疼痛而剧烈挣扎,妖术好不容易缝合的伤口险些开裂,关键时刻,白衍死死按住廿乱动的手,直到谈奕完成治疗给廿套上隔绝结界。

“可以安心了。”谈奕满手血污捂住白衍颤抖的双手,听到这话的白衍失力般跌坐到地上,谈奕下意识搀扶,竟被一同带到地上,缓过神来才发觉一身冷汗,自己的双手止不住抽搐。

“没事了,没事了……”一替换谈奕,冒出来轻轻安抚两妖,不经意间,瞥见白衍那双恍若平常的蓝眸一眨不眨,便留个心眼,伸手在白衍眼前晃——没有反应。

“小白衍……有哪里不舒服吗?”一鼻头发酸眼睛微湿。

许久,白衍张开他那干裂的嗓子,一声一声叫着他们的名字,反反复复问着他们同一句话:“一……奕……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悲怆的发问响彻整个房间,白衍问一句便向一的怀中缩一分,那曾经肆意飘逸的白衣如今沾染血污坠落在地,他在落地瞬间向唯一的支柱乞求,然而支柱亦无能为力,只得牢牢扣住为他提供一丝喘息契机。

“我…知道,从几天前就知道…不对劲,然而,我……不作为,难道不是我的错……他们最小的才三岁,我甚至不能……为、为他们寻回完整的身躯……”

一死命拽住白衍的躯干,被酷似骨头架子的白衍硌得生疼,然而他却不能放手,此时此刻他们是白衍的支撑,他们有责任拉白衍回到这千疮百孔的世间,就如同那时小白衍全然不管不顾偏要唤回我一样。

“太痛苦的话,哭出来吧。”

……小小声的哽咽声倾泻而出,震得一整个胸膛麻痹,庆幸之余是深深后怕,他紧紧扣住的手臂转为轻柔抚拍,有一下没一下安慰着,直到不小心触碰些许黏腻,摊开手掌看,那东西红得刺眼。

一压抑心头怒火,小心翼翼掀开白衍的衣袖,小臂上新新旧旧的划痕看得他触目惊心,经过方才一番挣扎,许多结痂的伤口开裂冒出血珠。

“他们又逼你了。”一咬牙切齿。

“没有,早早便应下的。”这次白衍答得飞快,“也没有让廿粘上。”

……是了,妖都这鬼地方,我怎么会忘了,不把白衍压榨干,他们誓不罢休,一沉默片刻,但自己与他们又有何区别,一样是靠小白衍续命才能活下来的蛀虫而已,自己同他们并无丝毫区别。

后知后觉,白衍把自己的手藏起来,使自己的脸整个埋进一的怀里,而后他们便听见声响,轻轻的、闷闷的亦是不容置喙的。

“有区别。”

耿耿于怀又心甘情愿,一弓着身体把白衍抱紧,似乎是想让自己的体温传递到白衍那冷冰冰的体内,白衍也轻轻靠在一暖烘烘的身躯——在人尽皆知的地方,妖怪们互相舔舐伤口。

身心俱疲的白衍窝在一的身前熟睡,趁此机会,一把整个房间里三层外三层全套上结界,安顿好之后,一夺门而出,满身是血的一瞧上去盛气凌人,门外的守卫均颤颤巍巍,唯恐迁怒于自己,只有乙,全然不见一的脸色嬉皮笑脸凑近。

“谈大人。”乙笑脸相迎,“您消消气,我们大人有请。”

他一个白眼差点没翻到天上去,这叫什么,自投罗网?我还没找白佟算账,他倒是先找上门,正巧,我们是有笔陈年旧账需要好好算算,这下可省事,新仇旧账一起算,还不得白佟和他那群阴阳怪气的酒囊饭袋们掉几层皮!

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顿时挂上一的面庞,“带路。”

这头水深火热,那边也不见得能好到哪里去。

浑浑噩噩的几天后,是一个难得的大晴天,日上三竿时,光照透过缝隙直直打在欤身上,外头分明烈日炎炎,却令他感觉身处数九寒天那般冷,怀中的东西又小又轻,欤难以置信——这就是十八个人的全部重量。

“……欤,过来吃点东西吧。”树偷望沉默不语的欤心底发怵,自从师傅把欤扛回来,就一直是副萎靡不振的模样,话不说饭也不吃,树看他这不配合的样子也无可奈何,只得悄咪咪求助,“师傅,你劝劝他。”

“爱吃吃,不吃拉倒。”南木栖边吃边回,“再过几天,那小崽子就能亲自下去陪他们了。”

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着实为难树,一面好言好语劝说欤进食,另一面正色直言指正南木栖的措辞——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不要寄希望于他去安慰欤,因为十五他们也是他的家人,他同样难过同样迷惘,但他还活着,即使痛苦也依旧活着。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这些怪物……”嘶哑的声音伴随着欤意味不明的表情响起。

“是。”南木栖肯定答。

接着便是一阵沉默……整个世界都好像陷入沉默……

欤蹙然起身气势汹汹直冲南木栖,树瞧这剑拔弩张的气势,生怕两人打起来,连忙横插一脚挡在他们中间,然而还未等欤走两步,便脚下一软跪倒在地,这一摔把欤好不容易堆积起来的怒气摔没了,他傻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不一样,这次真的不一样,入年姐离开我是知道的,知道以后还能有机会再次见到,即使希望渺茫,那也能再见,但这次,是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白衍恐怕也是……为什么?”

“怎么,开始怨天尤人?”南木栖说,“把锅扣我头上就算了,别把他算进来,他知道的还不一定比你多。”

在这其中像只无厘头苍蝇的树,只能着急忙慌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那个令人唏嘘的真相。

听了南木栖的话,欤失去气力瘫坐在地,那个小盒子深深硌着他,顿时,他瞥见那个装满礼物的储物袋:他挑的书、树选的玩偶、谈奕送的药兽特产……皆撒一地,他一个接一个捡起来,捡这个又丢了那个。

过些时,他才像从昏厥里醒过来,开始不住心痛,如同因蜷曲而麻木的四肢,到伸直了,血脉流通后,就觉得刺痛,那日囫囵吞枣般忍受的整块痛苦,当即没工夫辨别滋味,现在,牛羊反刍似的,零星断续细嚼出深深没底的回味。

欤抱着自己的头蜷缩起来,拼命嘶吼把盒子护于身下,全程,南木栖都在不紧不慢进食。

嘶吼吧,痛苦吧,懊悔吧……空空如也的家伙们啊,正如他们所有人希望的那样,请继续艰难万分地活下去。

七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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